《斩夙》陈族异类

31、第二十一章 月下殊颜

　　“抚夜，好名字。”他点头笑道。
　　为你取的，怎能不好。我同样微笑着对他点点头，算是感谢他的称赞。
　　沉默片刻，他忽然低声发问：“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去。”
　　提起家，我才想起还有一件必须要做的事情。
　　“大侠，我有一件事想求你帮忙……”

　　一个时辰后，我们回去找到可怜大叔的尸体，将他掩埋在小树林中。
　　虽然他曾粗暴地对待我，却也尽力救我，终究也是为我丢了性命。要我任由他曝尸荒野，实在于心不忍。
　　我光脚站在小土堆旁，看着满手的泥巴，默叹口气。
　　“节哀顺变。”
　　身后传来一声温柔的低喃，令我一时有些愕然。
　　我本想告诉他这大叔与我非亲非故，可转念一想，便选择低头沉默。
　　“我没有家了。”我回头望向他，神色哀婉，内心忐忑。
　　他面无表情地向我走来，只轻轻解下腰间水袋，示意我伸出双手，稍稍清洗一下。待我洗过，他又将水袋递给我，接着自顾自大力搓起双手，我慌忙为他浇水……
　　等做完这些，他才漫不经心地开口：“眼下城门已关，我带你去附近的道观暂住一晚。”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眨了眨眼，木然地点了点头。
　　“你还能走吗？”他笑着问我。
　　我低头看了看光着的脚丫，又抬头望了望他的双手，轻轻摇了摇头。
　　“你没有鞋子？”他皱眉，我摇头。
　　“那我背你。”说着，他蹲下身子，示意我趴到他的背上去。
　　我犹豫片刻，刚想跳上他的后背，忽而又想起什么，忙抬手轻拍他的背脊，小声道：“你能不能抱我……”
　　他惊讶地回过头，见我单手捂着胸口，顿悟。
　　“我以为你还是个小丫头呢！”他摸摸鼻子，颇为尴尬地笑道。
　　“我不小了……”我紧盯着他的双眼，语气有一丝愠恼。
　　他看了看我，轻咳一声，小心翼翼地将我打横抱起，慢慢向前走。
　　“你多大了？”他并没有看我，而是举头望天，声音轻微颤抖。
　　“十五。”我紧绷身体，双手交错抱着肩头。
　　“我比你大两岁，你该叫我一声大哥哥。”他低下头看着我，眉宇间透出欣喜与期待。
　　迎着他柔和的目光，我立刻开口轻唤一声：“叶大哥。”
　　“哈哈，抚夜真乖。不像某些女人……”他还在自顾自地感叹，我却无心理会，心中陡然间泛起一阵苦涩。
　　“叶大哥。”我看着他的眉眼，轻唤。
　　“怎么了？”他停下脚步，低头看着我。
　　“叶大哥。”我靠着他的胸膛，轻唤。
　　“没事了。”他小心翼翼地拍了拍我的后背，耐心安慰着。
　　“叶大哥……”若是可以，我想这样叫你一辈子。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来到一座山门下。叶大哥不作停留，抱着我拾级而上，而我则躺在他的怀中昏昏欲睡……
　　倏然，一道冷冽地娇喝声惊醒了我。
　　“好你个小叶子，居然假借出门消食之名，做起了强抢民女的勾当！”
　　有了之前的经验，我即刻循声望去，只一抬头，便见屋檐上立着两人。
　　这两人一男一女，手持长剑，且都穿着一身黑色劲装。男子五官深邃，面容冷峻，站在高处当真有玉树临风之感。而那女子……却让我一时词穷！
　　那是一张我从未见过的、不该出现在这凡尘中的绝美容颜。她居高临下凝视我们，如同俯瞰浩渺苍生一般。那一刻，她有着高于万物的圣洁。半闭的眼眸，无悲无喜。微启的朱唇，似笑非笑。月光下，一头高高束起的白发更是散发出摄人心魄的光华。
　　我心下笃定：今夜之所以月光皎洁，便是为了衬托她的美……
　　后来我才知道，有关她的美，只能用仙姿佚貌来形容……这个词，是独属于她的。
　　正当我盯着她的白发怔怔出神时，她已轻点脚尖飞身来到我们面前。
　　“快说，你这是从哪儿掳来的小姑娘？”
　　不过，饶是她再美，也不能轻易污蔑叶大哥！
　　我正欲开口驳斥，叶大哥却蓦然抬手抚平我眉间的郁结。
　　面对我不知所措的神情，他只回给我一个从容的微笑。
　　“你别胡言乱语。人家小姑娘方才遭遇土匪，我正好出手相救。可惜她爹不幸遇害，只剩她一人独活于世……”他沉声开口说明缘由，抱着我的双手悄悄收紧，似乎是在安慰我。我很想感激他的体贴温柔，可因为最后那句话又令我十分气恼——我究竟哪里长得像那大叔啦？真后悔刚才洗手时没顺便把脸洗干净！
　　我抬起头努力伸长脖子，尽量让脑袋贴近他的下颚。叶大哥察觉到我的举动，却不知晓我的目的，只当我是有话要告诉他，便侧头附耳过来。
　　我没想到他会如此，一时也没了主意，只得小声在他耳边留下“谢谢”二字。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我的眼神中有着一丝怜惜。我默叹口气，冲着他展开一个自认为灿烂的笑容。他明显一愣，苦笑一声后，便微笑着对我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那女子惊呼一声，将我们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
　　我转头看去，却见她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的脸颊。正当我忍不住想闭上眼时，她忽然抬手拍了拍叶大哥的肩膀，接着挑眉笑道：“那恭喜你抱得美人归。”
　　叶大哥只是默默翻了个白眼，竟没有开口反驳，而我却不觉红了脸庞。
　　“小妹妹不要怕，已经没事了。”她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抚摸我的乱发。她的动作轻柔，可我并不享受，反而徒生一阵寒颤。
　　叶大哥似乎看出我的窘迫，一个侧身避开她的右手，语带嘲讽地道：“这方圆十里，哪还有比你可怕的东西？”
　　白发女子一愣，随即厉声叱道：“叶长谦！你是闲着没事做非要找我吵架啊！”
　　叶大哥摇了摇头，挑眉道：“我可闲不过你。”
　　白发女子疑惑道：“你什么意思？”
　　“你要是不闲，没事爬屋顶上做什么？”叶大哥说完不忘冷笑一声。
　　白发女子听后并没有生气，而是一手指天，嫣然一笑：“赏月呀！”
　　叶大哥偷偷翻了个白眼，转而抬头看向屋顶上那人，一脸愤然地道：“你就宠她吧！”
　　那黑衣男子嘴角微微勾起，也不作回应，只偏头看向月亮。

　　月亮似乎发现地上有人因自己而起争执，便悄悄躲进了乌云后面，也终止了我眼前的这出小小闹剧。
　　叶大哥小心地将我放下，接着对跃下屋顶的黑衣男子小声道：“龙杳，有关明日的行程我有个提议。”
　　黑衣男子点了点头，淡然道：“回厢房再谈。”
　　说着两人便一同往道观里走，留下我呆愣原地。
　　当黑衣男子经过我身旁时，忽然停下脚步看了看我，那双淡漠冷冽的眼眸中透出一丝无奈，又像是回忆起什么似的转瞬黯淡。
　　正当我忍不住要后退时，他已回头对白发女子低声道：“她交给你了。”
　　“好嘞！交给我就是。”白发女子说完看向我，那清亮的眼眸中隐约有种不怀好意的笑意，大概只是我的错觉。
　　“叶大哥……”我开口轻唤，叶大哥却没有听到，只自顾自和黑衣男子交谈着快步离开。
　　“别喊了，人家有事商量。”白发女子抬手拦住我前进的脚步，眉眼带笑地看着我。
　　“好，好吧……”我低头看着微微轻颤的脚趾，全然没有勇气回望她的面容。
　　“你在这儿稍等片刻，不要乱跑，一会儿姐姐来接你。”
　　不等我有所回应，她已飞身奔向内院，独留我在青石板铺成的台阶上发愣。

　　不知过了多久，正趴在台阶上昏昏欲睡的我被轻轻拍醒。
　　我茫然地抬起头，却见满脸笑容的白发姐姐伸出一根玉指点了点我的额头，接着赞许道：“不错，很听话。”
　　我仍是一头雾水，正想发问，却被她一把扯过手腕拉起身子就往内院拖去。
　　“走吧！姐姐带你去厢房。”她一边走一边说，看得出来她内心雀跃，就差开口哼曲子了。可怜我的手腕，被扯得生疼。可怜我的脚掌，被碎石刺破。想起叶大哥细心为我清理脚掌的场景，我不由地狠狠瞪向她的背影！即怨自己无力，又恼对方蛮缠，白白辜负了叶大哥的一番好心……
　　没过多久，我便被拖进了一间厢房。
　　我默默环顾屋内摆设，除两桌一床外别无其它家当，说起来倒是简洁朴素，直透出一股落魄。想来这座道观也是萧条得紧，并无余钱整修厢房。
　　正当我盯着那张简陋到摇摇欲坠的板床忧心忡忡时，蓦然被一阵特殊的香气吸引，抬眼望去，屋子最内侧是一只弥漫着热气的大浴桶，水面上漂浮着各种花草。
　　“我刚为你打了一大桶热水，现在去好好洗洗身子吧！”白发姐姐说着便将我轻轻推向浴桶。
　　“不用麻烦了，姐姐你自己洗吧！”我默默停在原地，和浴桶保持五步的距离。
　　“我这是特意为你准备的，这些药草有杀虫止痒的功效……”说到这里，她半眯着眼上下打量起我的穿着。
　　“我一点都不痒，身上也没有虫子，姐姐放心……”我双手不停摆动，双脚悄悄后退。
　　似乎看出我的心思，她先是摇了摇头，再是大大叹了口气，接着一边活动着十指，一边笑意盈盈地向我靠近。
　　“快脱，别等姐姐动手。”她语调温柔地开口，嘴角的弧度却明显不怀好意。
　　“不，我不洗。”我这一身从头到脚可都是精心设计的，没了这伪装等同于光着身子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这教我如何能够接受！
　　“再不洗澡你身上就要长虫子啦！”她仍是不疾不徐地靠近，似乎我已是插翅难逃。
　　眼见她的双手已近在咫尺，我立即大声疾呼：“不要，洗了我会死的！这个世道，只有越脏的人才能活下去……”
　　白发姐姐蓦然停下动作，神情错愕地看着我。
　　我忽视她投来的怜悯目光，心下正得意于总算制止了她的行动。
　　结果，就在我暗吁一口气时，白发姐姐倏然出手一把扯下了我本就残破的衣衫，转瞬间便丢向浴桶。我即刻飞奔过去打捞落水的碎布烂衫，可还没等我抓住布条，背后突然遭人用力一推，接着整个人便掉进了浴桶内……
　　饶是我深谙水性，也防不住这一手！可怜我的额头重重砸在浴桶壁上，正想痛呼出声却猛灌了一口热水！又因双脚离地，身子不由得向前翻转来了个仰面朝天……此时我已乱了阵脚，越是想站起来手脚越是使不上劲，眼看自己将成为淹死在浴桶内的千古第一人，心下不免觉得愤懑！
　　正当此时，一双手轻柔地圈住我的腰身将我抱出水面。我立刻大声咳嗽努力将口鼻中的水排出体外。还没等我缓过劲来，那双手突然抽离，我又再度跌进了水中。
　　所幸我已掌握情势，落水瞬间便已闭气，避免自己再度呛水，同时伸手抓住浴桶边缘。
　　当我慢慢从水中探出头来，却对上了一双明亮无垢的眼眸。
　　“抱歉，姐姐下手重了。”
　　她一瞬不瞬地盯着我，全无半点戏谑之意。那眉眼间的哀戚，教我无法开口责问她……
　　我轻轻咳嗽两声，微微摇了摇头。
　　“既然进了这锅汤，那就好好洗洗吧！”
　　收回前言！她果然不会轻易罢手。
　　“我洗好了。”此桶不宜久留，我必须赶紧走人。
　　“不急不急。”她甩了甩浸湿的袖子，接着将它们高高卷起，一边活动十指一边柔声道，“来来来，姐姐给你好好搓搓背。”
　　“不要！”我惊叫一声，慌忙沉入桶底，却抵挡不住她那有力的双手——一番徒劳的挣扎后，终究还是被她拧着耳朵拎出了水面。
　　“姐姐饶命！”我大声疾呼。
　　“放心，我这是救你的命。”她悠然一笑。
　　不等我再说出一个字来，她已一把将我按进了水里……

　　约莫一炷香后，我颤颤巍巍地走到墙边那张破旧的梳妆桌前坐下。
　　热水泡久了，令我头昏眼花、浑身无力，只能将后背轻轻靠在某人身上。
　　“抚夜，你真好看。”白发姐姐一边给我梳头，一边轻捏我的脸蛋。
　　我慢慢仰头望向她，她也俯身与我对视。
　　“还没缓过来吗？一副呆呆的表情。”她目光柔和，嘴角带笑。
　　“姐姐不要取笑我了，你才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人。”
　　说着，我竟忍不住泪如泉涌。
　　“好好的哭什么？我不乱来就是了，你别哭。”她急忙收起正揉捏着我的脸颊的左手。
　　其实我也说不清自己为何哭泣。或许是想起了死去的阿娘，或许是姐姐的搓背手法凌厉骇人，或许是这身新衣太过轻薄艳丽……总之，绝不是因为嫉妒她的美貌！为了不让她担心，我胡乱扯了个谎：“因为我已将一切都告诉给姐姐，可姐姐却不肯告诉我你的名字……”
　　她听后，先是一愣，随即冲我眨了眨眼：“我没有名字，大家都叫我天阙仙子。”

　　仙子姐姐刚为我梳理好发髻，屋外便传来了敲门声。
　　“什么事？”仙子姐姐漫不经心地开口。
　　屋外传来叶大哥的声音：“抚夜，我已将饭菜端到隔壁房，你用完之后好好睡一觉。”
　　“等等。”仙子姐姐打开房门，将叶大哥拉了进来。
　　“月殊你做什么？我还得回房……”叶大哥使劲从仙子姐姐手中抽出袖子，正要继续埋怨几句却骤然住了口。
　　见叶大哥瞪大双眼直盯着我看，全然忘记了其它动作，仙子姐姐一脸得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傲然道：“怎样？”
　　叶大哥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他并没有回答，只轻咳两声，便低头不语。
　　仙子姐姐微笑着来到我的面前，俯身在我耳边小声道：“我就说你好看嘛！”
　　我看了看他们两人迥然不同的表情，登时羞红了脸……
　　仙子姐姐见我们都不开口，便也不再捉弄。捂嘴偷笑一番后，她转而对叶大哥吩咐道：“你去把那饭菜端过来，抚夜要留在我这里过夜。”
　　我一脸惊讶地望向她，刚想抗议却被她似笑非笑地表情所阻止。
　　叶大哥听后微微皱眉：“月殊，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仙子姐姐抬手轻抚我额前的碎发，看向叶大哥却是一脸责怪：“抚夜妹妹好不容易死里逃生，难道不该找个人好好陪着她吗？”
　　“你陪着她？哪里会有好……”叶大哥撇了撇嘴，满是质疑。
　　仙子姐姐挑眉一笑，悠然开口：“除我之外还有谁能担此重任？你吗？”
　　“我……你……好吧！”叶大哥登时败下阵来。
　　仙子姐姐慢慢将我扶到圆桌前坐好，随后抬手指了指门外，微笑道：“那劳烦叶大侠把抚夜的饭餐端过来，多谢了。”
　　“哼！”叶大哥无言以对，只得气呼呼地转身离开。
　　不一会儿，他就端着一碗米饭和几碟小菜回到屋里，并将它们轻轻放在桌上。
　　“谢谢叶大哥。”我对他报以最真切的笑容。
　　他微微一愣，憨笑着点了点头。之后他瞥了一眼正在梳妆桌前梳理着一头白发的仙子姐姐，转而看着我小声道：“你先用饭，之后顾自己上床睡觉，不必理会其它。”
　　听着他温柔的叮嘱，我不自觉乖乖点头。

　　送走叶大哥后，我简单吃了几口饭菜。之所以吃不下太多，倒也不是嫌饭菜不合口味，而是方才在浴桶里已喝了个半饱……
　　想到这里，我悄悄看向仍坐在梳妆桌前的仙子姐姐。
　　“吃饱了？”她放下梳子，起身走向我。
　　我收拾好碗筷，默默点头。
　　她含笑着伸手在我嘴边一点，我看着她指尖上那粒米饭霎时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抚夜，以后不要再将自己藏在污泥之下了。”
　　我抬头看向她，不解其意。
　　“睁开眼，站起身，这样才能走得长远。”
　　她淡淡地笑着，如同阅尽人生的智者般坦然。而我刚刚知道，她也不过是略长我两岁罢了。
　　我蹙眉凝视她的唇角，不作回应。
　　“以你的聪明才智，应当好好活在日光之下。尽情尽兴，不枉此生。”
　　单凭这一句话便能让人改变余生？我并不相信。
　　可面对她期待的目光，我只能默默点头。
　　仙子姐姐伸出双手轻揉我的脸颊，颇为自得地浅笑着：“答应姐姐，你要活得快乐。”
　　“好。”我不假思索地应承下来。即便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可也没有理由拒绝她……
　　仙子姐姐微微摇了摇头，随即半眯着眼，将左手轻轻放在我的肩头，执意再重复一遍她的期望。
　　见她如此，我在错愕之余，心头也不由的一暖。
　　注视着她绝美的容颜，我在心底沉吟：我若成为你，必可尽情尽兴。
　　回望窗外不见的白衣，我又闭目喟叹：我若读懂你，必将不枉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