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夙》陈族异类

39、第二十五章 侓野寻亲（二）

　　走走停停，劫富济贫。嬉嬉闹闹，鸡飞狗跳。
　　转眼一个月过去了，我们也终于来到侓野城外。
　　侓野，乃直通龙都的要道，也是大虞朝最北端一座城池。从这座小城北门出去二十里，便是蛮族的势力范围。
　　叶大哥在离城门不远的地方突然停下，回头对我们提议道：“太阳快下山了，我们暂且在城外驿站歇息一晚，明日再进城吧！”
　　龙大哥和月姐姐互看一眼，然后心领神会点头应和。而我则心不在焉，由着叶大哥牵着手进了驿站。
　　晚饭时，三人坐定，独不见叶大哥。
　　“叶大哥呢？”我问。
　　“他说进城探查一下。”月姐姐答。
　　“是为去龙都做准备吗？”我小声道。
　　“你都知道了？”月姐姐一惊，转瞬便如释重负般笑了。
　　我点头称是。这一个月来，我几次试探叶大哥，起初他总巧妙避开我的提问，后来随着离侓野越来越近，他渐渐焦虑起来，对我也是出奇的体贴。就在昨天，在我的纠缠之下，他终于将他们此行的真正目的告诉我——简单来说，就是潜入龙都，接着里应外合，最后将其收复。
　　他们与其他江湖侠士将带领龙都城内的华族儿郎担当内应，而作为外援的自然是大虞朝的军队——虽然规模不会很大。
　　我所惊奇的是：向来畏战的虞军竟然敢主动进攻龙都？
　　后来叶大哥向我解惑，原来朝廷中也有一些志在收复北方故土的主战派。他们以皇家宗室中声望最高的武陵王钟恒为首，集结如北伐名将陈维之子陈恕、羽林中郎将宗正杰、平南将军秦疆等青年将领，当然少不了叶大哥这位御史中丞公子。因以收复龙都为口号，这些人便统称为龙都派系。
　　而以丞相为首的朝廷大臣主张发展南方，并用皇城景隆取代前朝龙都作为华族新的发源地。这些只求偏安的人便是景隆派系。
　　不久前的青松山庄一战，便是两个派系的一次直接冲突。不过，自视甚高、未逢敌手的林仝却轻易败给了龙大哥，这必然是景隆派系没有料到的。
　　想到这，我不由默默看向龙大哥。眼前这个面容冷峻却平静如水的男人，真的有那般强悍吗？
　　听叶大哥说，龙杳十二岁时便以一己之力接连扫平七座山寨。
　　也曾独自面对造申族最强的三百铁骑围攻，杀敌过百，全身而退。
　　除了无敌，更有无惧！去年为了替无辜遭受虐杀的灾民报仇，他一掌便击毙了钟焕——那可是当今皇帝钟燎的亲哥哥啊！
　　昨日我听闻此事后惊愕莫名，叶大哥只淡淡一笑：“那钟焕虽是皇帝胞兄，但兄弟俩从小不对路。像这种皇家倒霉蛋，死了也是白死。”
　　他说的轻巧，我却听的冷汗直流。
　　不败、无敌。这便是世人对“龙杳”二字的理解。

　　“又在胡思乱想什么？”月姐姐见我怔怔出神，毫不客气地拎起我的耳朵。
　　我不敢喊疼，只能摆出讨好的笑脸：“没有没有，我只是有点乏了。”
　　“是吗？”她将信将疑，慢慢放开我可怜的耳朵，“那吃完饭赶紧去睡觉。”
　　我想了一想，立即换上一脸迫切的表情，急道：“我想连夜进城，我想早点见到姑姑。”
　　月姐姐眉心微蹙，慌乱的神情一闪而逝。她轻咳一声，定了定神，缓缓道：“如今兵荒马乱的，不宜冒险。等你叶大哥回来，确定城中太平后，我们再进城不迟。”
　　见她眼神飘忽，言不由衷的模样，我心下由衷的感激。原来他们是这般看重我，叶大哥先行进城探查，只怕也是为了不让我因“某些意外”而受刺激吧……
　　“谢谢。”我低着头，小声道。
　　月姐姐揉了揉我的脸颊，柔声道：“别瞎操心，赶快吃饭吧！吃完回房睡觉。”

　　睁着眼在床上等了一宿，叶大哥都没有回来。
　　太阳刚一升起，我便匆匆来到驿站门口。
　　不出所料，叶大哥也慢慢走向这里。
　　“叶大哥，你刚回来？”我十分殷勤地将他扶进大堂，又手脚麻利地为他沏了杯茶。
　　叶大哥一脸古怪的看着我，一时无话可说。
　　见我转身又要奔向后厨，叶大哥终于坐不住了，起身一把拉住我，将我按在凳子上。
　　只见他愁云惨淡地看着我，沉声道：“抚夜你先别忙，我有话要告诉你。”
　　我有些失神地点点头。若是为了姑姑家的事，那结果我早已知晓……
　　看着他的嘴一张一合，我却听不进一个字。因为我满脑子都在思考该如何应对接下来的局面。究竟是缠着他们一道去龙都？还是一个人留下来等待？似乎哪一种都不是我愿意的。
　　见我不言不语、不哭不闹，叶大哥一时慌了手脚，抓着我的手臂轻轻摇晃着。
　　说实话，我此时根本哭不出来，只得苦涩一笑。
　　“节哀。”叶大哥沉痛的劝慰我。看着他眉心的郁结，我心如刀绞，恨不得将真相告诉他！可我不敢，我太害怕失去他，太害怕他会厌恶我……尽管那是我罪有应得。
　　“怎么了？”月姐姐快步来到我身边，看向叶大哥。后者只闭着眼睛摇了摇头。
　　“我该怎么办？”我低着头，无力地喃喃。这不是问他们，而是问我自己。
　　月姐姐轻抚我的后背，淡然道：“先进城再说。”

　　这侓野虽地处边境，但久未遇战事，倒也算是太平。又因此地盛产大豆，所以往来商贾密集，看起来颇为热闹。
　　进城之后，我们刚找到客栈安顿好，龙大哥和叶大哥就相继出城办事去了。
　　望着叶大哥离去的背影，我莫名心慌，眼底渐渐雾腾腾。
　　“不许哭！”月姐姐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我吸了吸鼻子，茫然回头，见她脸上带有愠怒，忍不住低低叹息一声。
　　不想，这一举动惹恼了她。她一把扯过我的耳朵，故作嗔目道：“怎么？姐姐是待你不好还是会吃了你？竟惹得你这般厌烦！”
　　我忙抓住她的魔爪，连连讨饶道：“姐姐最好啦！我岂敢厌烦！求您高抬贵手，饶小的一命……”
　　月姐姐见我嘴不停歇，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油嘴滑舌，可惜了女儿身。”她松开手，嗔怪道。
　　“是啊！若我是个公子哥，姐姐你还不……”没说完的话在她寒光凛凛的瞪视下，尽数吞回了肚子里。
　　“姐姐，我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我不自觉地浑身颤抖，就差下跪磕头。没办法，叶大哥和龙大哥都不在，我的生杀大权就交到月姐姐手上了。
　　她没有看我，只低头把玩着手中长剑，悠然道：“抚夜，可惜你是女儿身，不然此刻我的朱颜剑上定会串着你的舌头。”
　　我双手用力捂住嘴巴，或许是力道太大，直震得双脚一软，重重瘫坐在地上。
　　月姐姐一脸冷漠的看着我，接着转过身去背对着我，不一会儿就见她双肩不停抖动，然后捂着肚子慢慢弯下腰，直到最后——几道无法抑制的笑声从她嘴里漏出。
　　看着她蹲在我身前无所顾忌地捧腹大笑，我登时不寒而栗。
　　过了半晌，止住笑意的她将仍在恍惚中的我从地上扶起，语调平和地开口：“傻丫头，你真信我会那样对你？”
　　我忙不迭地用力点头，察觉到她一瞬即逝的失落，我又赶紧拼命摇头。
　　她苦笑着轻叹口气，伸出右手轻抚我的脸颊，柔柔地笑道：“你这般有趣，我怎么会舍得伤害你呢！”

　　之后我被月姐姐拖着来到城外。或许是担心我“触景伤情”，她不愿让我在城里多待，而是一把拉着我奔向山林。虽说如今世道纷乱，但凭月姐姐的身手也没什么好怕的，我自然心安理得跟在她后面。
　　“抚夜快看，这些花漂亮吧？”月姐姐走到一片花丛旁，满眼欢欣的笑着。
　　我看着眼前姹紫嫣红的山花，霎时想起小时候在自家庭院里和娘亲一同栽花的场景，以及盗寇屠村时被一把火烧毁的过去……
　　我低头看了一眼微颤的双手，兀自叹息：“花开之后，便是凋零。”
　　月姐姐一愣，抬头见我一脸凄凉，心下了然。她俯身挑了一朵颜色淡雅的小花轻轻折下，而后小心地插入我的发髻，目光柔婉直视着我，带着不容置疑的口吻道：“花未落时，尽情绽放。”
　　我听懂了她的意思，不自觉点了点头。可转瞬一想，慌忙抬手要拿下那朵小花，却被她阻止。我急道：“姐姐，我还没出嫁呢！怎能随意簪花。”
　　“喜欢就戴，哪来那么多规矩。”她不以为意，随手又折下一朵小花，大有要将我的脑袋插成花瓶的想法……
　　我后退一步，低声辩解：“我不想被人误会。”
　　月姐姐侧头想了一会儿，随后煞有其事地拍了下手，调笑道：“是怕被他误会吧！”
　　我脸色微红，急忙转过身去，偷偷翻了个白眼，不想再与她纠缠。
　　她见我不回嘴，稍觉无聊，便兴致悠哉地采起花来。我暗道不妙，双手护住脑袋就往山林深处跑去。
　　跑了没多久，我便急停下脚步，只惊叫了一声，便立即捂住嘴。接着一边努力深呼吸稳住气息，一边飞奔回去找月姐姐。
　　“怎么了？大白天遇上鬼啦？瞧把你吓得……”月姐姐半是疑惑半是调侃的开口。
　　我来不及解释，一把拉住她的手就往山林深处跑。
　　等到了地方，月姐姐才明白我为何会这副模样——在一片开阔的空地上，赫然躺着十几具尸体，行李衣物散落一地，看情形是被盗寇洗劫了。
　　“快去看看有没有活口。”月姐姐匆匆说了句，便走向最近的遇难者仔细查看起来。过了一会儿，见我没有反应她又喊了一遍。
　　我硬着头皮，磨磨蹭蹭地走向另一边。首先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双眼圆瞪的大脸，再往下看胸前有一个深深的血窟窿……“死定了。”我按住不断痉挛的肚子，泪眼婆娑。
　　接下来，往左侧瞥了一眼，没有头的……“完了！”我可不想到处找那颗不知滚到哪儿去的脑袋啊！
　　心惊胆战地又看了三具尸体，好在他们都留下了全尸。只要你们不吓我，一会儿埋土的时候我一定多撒石灰！要问为何不报官而私自掩埋？但凡官府有用，他们也不会死了。
　　一边替他们默默祝祷，一边盘算着要挖多大的坑……突然，有什么东西落在了我的脚面上，我低下头一看，竟是一只血红的手，我登时大声尖叫起来！这惹得本就不快的月姐姐更是怒火中烧——“闭嘴！再鬼叫我就把你丢下不管了！”
　　我吓得慌忙捂住嘴，另一只手拼了命地比划着，终于把月姐姐引了过来。当她看清我脚上的血手，竟惊喜一笑，随后忙蹲下身查看那具“尸体”。我这才感觉到，那只手在微微颤动，并不是冰冷僵硬的……
　　我赶紧回过头，却见一对年轻夫妻紧紧相拥着。那只手的主人是个男人，此时已奄奄一息，而他怀里是早已死去的妻子……看到这副场景，我不免鼻子一酸。
　　“他还有救吗？”我小声问道，月姐姐闭着眼摇了摇头。
　　“救……救……我的……”显然他还不愿放弃，可我们已无能为力。月姐姐握紧拳头缓缓起身，我见那人还在努力抬手，便蹲下来握着他的手，颤声问道：“你还有什么心愿？”
　　“救……”他得到我的助力，仿佛回光返照一般，一把握住我的手腕，使出浑身解数让自己平躺下来，嘴角露出最后一个似有若无的笑，“孩子……”
　　我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先前还紧紧相拥、密不可分的夫妻，此时已悄然分开，而在他们空出的怀抱里，是一个静静安睡在襁褓中的婴儿……
　　“月姐姐，你快看看这孩子还活着吗？”我急促地低唤着，眼角也飞溅出一滴泪珠。
　　月姐姐闻声回过头来，也被眼前的场景惊到。但她很快反应过来，俯身抱起婴儿，动作轻柔地探了探鼻息，又摸了摸胸口，最后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没事，只是睡着了。”
　　听到她的话，我也跟着深吸一口气，再用力吐出。
　　“请安息。”我看着眼前已断气的男人，默默起身，费力地将他推回妻子身边，再把刚才抓着我的那只手放在他妻子脸上……
　　月姐姐结束全部的查看后，回到我的身边，轻轻拍了拍我怀中的婴儿，小声道：“我们先回去吧！等下我会雇人来收拾这里。”
　　我默默点头，忍不住又回望向那对夫妻，悄悄收紧了臂弯。

　　回城的路上，我低头看着仍在安睡的婴儿，小声道：“还不知道这小东西是男孩女孩？”
　　月姐姐随口道：“你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
　　我依言停下脚步，小心翼翼地打开襁褓看了一眼。
　　“怎样？”月姐姐凑了过来。
　　“和我一样……”我无意识地喃喃低语，心下正暗自失落。抬起头却见月姐姐一脸古怪地盯着我，在我露出疑惑的表情后，她慌忙扭过头去，略微尴尬地苦笑一声。
　　“是女孩儿啊！”她自顾自往前走去，嘴里也不停念叨，“那不错，将来必是倾城佳人。只是一定要学武，还得是绝顶高手，不能输给那些男人……”
　　“你说的这些可不是寻常女子能做到的。”我忍不住打断她。
　　“没错啊！”月姐姐理所当然的点了点头，接着昂首挺胸，傲然道，“我们要做的自然不是寻常女子。”
　　我看了看面前的她，再瞅了瞅怀里的她，登时涌上一股挫败感。前路漫漫，小东西你且多加珍重吧！
　　看着看着，我忽然觉得不太对劲，立即叫住月姐姐：“姐姐，这小东西真的没事吗？为何睡了这么久还不见醒？”
　　月姐姐又一次露出那副古怪的神情，双眸直勾勾盯着我，而后促狭一笑：“这点大小的娃儿不是睡便是吃。你该庆幸她没有醒，不然你拿什么喂她？”
　　我歪头想了一下，总算明白了她的意思，瞬间羞红了脸。
　　“给你。”我不由分说将这颗烫手山芋塞给她。
　　她不慌不忙地接过襁褓，轻柔地拍着小娃，还不忘给我一记白眼。
　　我撇了撇嘴，凝眸眺望远处的侓野城，在它的背后有无数凶残的蛮族觊觎我们的土地。我又回头注视背后的山林，不知究竟有多少吃人的野兽正虎视眈眈盯着我们……
　　“好好一个娃儿，偏偏生在这个世道。”我低下头，声音凄凉。
　　“怎么说？”月姐姐挑眉问。
　　我蹙眉喟叹：“这个世道不存在希望，我们的前路黯然无光。”
　　月姐姐抬手给了我一记脑崩，不理会我的哀嚎，低头看着怀中的婴儿，双眸柔光闪动，嘴角微微勾起，声音坚定地道：“你的降生承载着父母的希望，仅凭这一点，你的存在便是美好的。”说完，还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走啦走啦！趁小娃还没醒，我们赶紧进城。”月姐姐加快脚步往前走。
　　看着她一边哼着小曲一边哄着小娃的背影，我不由自主地跟着笑了。
　　原本是来侓野寻亲的，虽说早已没了亲人，结果却寻到一个小娃……
　　或许，这便是命中注定。
　　可怜的孩子，你与我相似，但愿不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