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夙》陈族异类

38、第二十五章 侓野寻亲（一）

　　一觉醒来，仿佛变了回天。不，该说是变了三回天才对——毕竟从青松山庄回来后，我已经睡了三回觉……
　　此时正值晌午，我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坐在客栈门口，活像只无人认领的黄狗，只得眼巴巴望着两侧街道，期盼有谁能突然回来，稍微理睬一下我……
　　自从那次夜宴之后，我似乎就被他们遗忘了。
　　龙大哥一如既往的寡言少语，这对我来说却已是最真诚的关怀——毕竟他自始至终未曾改变。
　　而另两个人对我的态度可谓是大变天！叶大哥整天在外忙碌，难得回趟客栈找龙大哥议事，也会有意无意地避着我。别说和他聊聊，根本连面都见不着！不过我多少也能理解，毕竟他们在筹划着大事，不和我多照面或许是为了不让我牵扯进去。
　　至于月姐姐，看情形是我无意中惹恼了她，才会被刻意疏离。究其原因，我认真思索了一番，可能是前日午饭时我说错了一句话——
　　“叶大侠，清汤寡水不利胃，咱们加道蒸鱼吧！”月姐姐扫了一眼桌上那几碟小菜，转头便跳到叶大哥身旁，她一手叉腰，一手轻戳他的肩膀，同时展露出分外甜美的笑脸。
　　“月殊，我不是龙杳，你这招对我无用。”叶大哥轻轻拍掉月姐姐搭在自己肩上的手，不为所动。
　　月姐姐仍不死心，一把将我推出来：“抚夜也想吃鱼。”
　　面对两人的凝视，我不由自主后退半步，低着头嚅嗫道：“我一切听叶大哥的。”
　　“很好。”“很好！”两人异口同声，不过情绪和表情却迥然不同。

　　“其实我也想吃鱼！”我冲着天空大喊一声，惊得路人纷纷绕道而行……
　　好！下定决心，我快速起身，大踏步走向城外。

　　太阳下山，守城军士照例关闭城门。可当他们准备收起吊桥时，却被眼前一幕惊到——只见不远处一位衣裙破损、浑身湿透的少女正怀抱一条青稍，满脸欢欣的哼着曲子走过来。
　　“站住！”一名年轻军士正要上前盘查，却被身旁上级拦住。
　　“她是御史公子的人，快放行。”说着赶紧命手下让出一条路。
　　“多谢大人们。”我笑着对他们点点头，继续往城里走。
　　我低头看着怀里正张大嘴呼吸的鱼儿，忍不住又笑出声来。方才在城外的小湖里泡了半天，总算是有点收获。此时正赶上饭点，不知月姐姐看到它会作何反应？
　　我一边想一边加快脚步，可就在离客栈不到十丈远的地方，我突然停了下来。
　　我在做什么？在期待什么？
　　原本早已习惯孤身一人的我，竟会因遭人冷落而郁郁寡欢？为此还想方设法讨人欢心？这还是我吗？等等，我是谁？我现在是抚夜……那以前的我还是我吗？不不不，应该这样问——我还是以前的我吗？
　　“你在做什么？”
　　一声低斥惊醒了我，茫茫然转过身去，却见叶大哥神色凝重地盯着我。
　　“我问你去哪了？”见我不答话，他有些气恼。
　　“城外……捉鱼……”我低着头，声如蚊呐。
　　“胡闹！你不要小命啦？”他一把抓起我怀里的青稍，重重地摔到一边。
　　看来他是气急了，我从来没见过他如此失态，心底难免有一丝畏惧。可转瞬间又觉得十分委屈，甚至升出一股怨怼：“月姐姐……我……想吃鱼……”
　　看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鱼儿，我的内心就如同它一般血肉模糊！
　　我鼓足勇气抬起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叶大哥眉头紧锁，右手握拳收至背后，左手紧抓腰间长剑。看他的架势，好似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明知他在生气，可我的泪水已停不下来……
　　“对不起。”正当我以为他要发怒时，传到耳边的却是这样三个字。
　　“我只是担心你……对不起……”叶大哥叹息一声，随后弯腰将我轻轻抱起。
　　“鱼……还要……能吃……”我一边在他怀里抽噎，一边指着地上的死鱼。
　　谁知叶大哥并不理会，反而冷冷道：“月殊想吃就让她自己来捡！”
　　之后，鱼汤仍没喝上，洗澡水倒喝了个半饱……
　　没错，又是拜天阙仙子所赐！
　　“我有让你去捉鱼吗？在湖里泡半天都没事，怎么进了浴桶就脱力啦？不许辩解！不要乱动！不准起来！”

　　好不容易逃出月姐姐手心，叶大哥久违地亲自端来饭菜，尽管还是那几碟小菜……
　　看着我吃完米饭，叶大哥终于开口：“我今日刚把那个不争气的小师弟逮回来，他答应我会护送你去侓野。”
　　虽已有准备，可难免讶然。
　　我紧紧闭上眼，低声问道：“你们不去龙都了吗？”
　　叶大哥叹了口气，沉声道：“跟着我们实在危险。”
　　我睁开眼，急道：“我不怕！”
　　“可我怕。”他淡淡说完，起身离去。

　　“你要去哪？”月姐姐拦住我，一脸疑虑。
　　“把鱼埋了。”我微微一笑，只是多少带着一丝苦涩。
　　月姐姐愣了一下，随后轻轻拍了拍我的肩头，柔声道：“夜风微凉，早些回来。”
　　回到刚才的地方，却不见那条死鱼，只听到数声猫叫。看来，这条鱼并没有白费。
　　既然如此，只好回去。
　　我低着头慢慢往回走，不一会儿便到了客栈门口。正当我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时，一颗青枣不偏不倚正好落在我的头顶。
　　我一边揉着脑袋，一边抬头望去，只见屋顶上站着的是月姐姐，而她此刻正一脸坏笑地看着我。
　　“这枣子可甜了，正好治你那一脸苦相。”
　　我茫然地眨了眨眼，接着低头寻找起那颗滚远的青枣。不一会儿，我便在一片野草丛中发现了它。
　　我立即俯身捡起青枣，然后高举过头顶想要拿给月姐姐看。可她并没有低头看我，而是抬头仰望着天边那一轮皎洁的明月。
　　我呆呆地看着手中那颗小小的青枣，忽然发现它是如此丑陋又渺小，全然不能与那一轮皓月相提并论。默叹口气，我无力地垂下手，任青枣从指间滑落。
　　明月高悬天际，野草深埋污泥。
　　“怎么样？枣子可口吧！”
　　月姐姐的轻笑声将我从愁绪中唤回。
　　我微微一笑，不作回答，转而看着她问道：“月姐姐，你又在赏月？”
　　“对啊！要不要一起？”她仍是笑得惬意。
　　“这月亮又高又远，我又怎么看得清……”说完，我低下头，只盯着自己脚尖。
　　“看不清？那就离近点。”
　　话音未落，她已一跃而下来到我的面前。不等我有所反应，她一手环住我的腰身，一手遮住我的双眼，接着便只觉双脚腾空，一阵疾风从耳边掠过……等我再度落地并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已身处屋顶之上。
　　“怎样？现在看得清了吧！”
　　我抬头望向明月，只觉一片朦胧。又低头看向地面，更是一阵眩晕。
　　“你怕高？”月姐姐似乎是想验证自己的猜测，居然一把松开了搂着我腰身的右手！我惊呼一声，挥舞双手拼命稳住身形，双脚已止不住地打颤……
　　“你怕高？”她不厌其烦地又问一遍。
　　我用力摇了摇头，双手却紧紧抓着她的衣袖，闭上眼慢慢蹲下身来。
　　“我以为你至少会点轻功身法。”不知为何，月姐姐语调清冷。
　　“我不会。”我要是会，又岂能让你这般捉弄？
　　“真的？”
　　“真的。”
　　我有些气恼，不由得抬起头瞪向她。
　　月姐姐的眼神中藏着一抹探究的意味，微翘的嘴角慢慢勾起。可在我看来，那笑容并不能使人愉悦，反而令人深感不安。
　　正当此时，一声惊雷从底下传来！
　　“抚夜！你在上面做什么？”
　　无需回头确认，我便知道是谁在吼我。
　　“一个姑娘家的怎么能爬上屋顶？万一摔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还没等我开口解释，叶大哥已飞身上了屋顶，一把便将我拉了起来。
　　一回头对上他夹杂着担忧与愠怒的双眸，我下意识地转过头去不敢对视。
　　“是月姐姐……”
　　我正想说出实情，却瞥见那罪魁祸首正半眯着眼，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急忙改口：“是我求月姐姐带我上来的。”
　　“你可是姑娘家，能和她一样吗？以后不许再胡来。”叶大哥森然警告道。
　　我闻言慌忙看向月姐姐，果然见她正咬牙切齿地怒视着叶大哥。
　　“叶尚，你说我不是姑娘家？”
　　“我说过别叫我的大名！”叶大哥厉声低斥。
　　“孽障！回答我！”月姐姐不依不饶。
　　叶大哥用力翻了个白眼，冷哼一声：“我纵观天下、遥望古今，从未见过哪个女子会这么爱爬屋顶！”
　　“那是你孤陋寡闻！”月姐姐单手叉腰，另一只手伸出三根手指，“即便从前没有，自我之后，必定会有那第三人。”
　　叶大哥冷笑三声，凛然道：“你先找到第二人再说吧！”
　　我看了看脚下的瓦片，缓缓抬起右手，颤声道：“或许……我便是第二人……”
　　“抚夜！”叶大哥哀叹一声，扶额不语。
　　月姐姐轻拍我的肩膀，笑得一脸得意。

　　待下了屋顶，我将心中疑惑脱口而出：“叶大哥，你不是叫叶长谦吗？”
　　他低低叹息一声，尔后耐心为我解惑：“我名叫叶尚，字长谦。我想你也猜到了，自从遇上月殊，我就不怎么喜欢叶尚这名了……”
　　原来如此，因为与那两字相似，才被月姐姐揶揄的啊！我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叶大哥笑着摸了摸我的头，抬手指了指屋檐，转眼便沉下脸来……之后，我自然少不了被叶大哥狠狠教训一通。
　　拖着昏昏沉沉的身体回到客房，推门进去，里面却是一片昏暗。奇怪，我出门前明明留了烛火的……
　　倏然，一声轻咳将我狠狠吓了一跳。我忙循声望去，只见小窗半开，月光倾泻而下，衬得那头银丝白发愈加绚丽夺目！
　　我下意识的看向桌子，托盘碗筷隐约可见。确信这是我的客房，心下更是惊疑不定。月姐姐特意在此等我，显然不是为了帮我搓背……
　　“月姐姐？”我轻唤一声，不见回应。
　　等了一会儿，月姐姐终于回过头来。月光分明皎洁，仙子却阴沉着脸，那双清亮纯澈的眼眸直盯着我，看不出悲喜，理不清愁绪。
　　“月姐姐？”我再唤一声，终得回应。
　　只见月姐姐娥眉微蹙，朱唇轻启，声音空茫：“冥土之上——”
　　接着是一阵死寂。双方都没有说话，她似乎在等我回应，而我却是一头雾水。
　　我茫然无措，使劲眨了眨眼，歪着脑袋小声道：“月姐姐你是要找什么土吗？”
　　话音刚落，她蓦然半眯起眼，直直向我走来。
　　“你为何执意跟着我们？”
　　面对她的诘问，我不知如何开口，只得慢慢低下头去。
　　“说！”她忽然捏住我的下巴，迫使我抬头与她对视，她的眼底盛满愠怒，嘴角挂着一抹讥诮的冷笑，“可别告诉我，你是舍不得我——”
　　我难掩忧恼之情，使劲别过脸去，声音渐渐破碎：“你明明知道，还来逼问我！”
　　沉默，持久的沉默，持续到我源源不断的泪水浸湿她的袖口才告终结。
　　“你真是为了小叶子？”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从声音听出她的忧虑。
　　“我自知不配，可仍妄想……”我没说完的话被月姐姐倏然打断——她叹息一声，随即将我紧紧抱在怀中。
　　“抱歉抚夜，姐姐错怪你了。”
　　我仍旧不明白她的意思，却感受到了她对我更胜往常的关怀与怜惜。所有烦恼，暂且抛下。此时此刻，她温暖的怀抱足以令我满足。

　　翌日入夜，我拖着疲累的身躯回到客栈。或许是为这几天冷落了我而想好好补偿，月姐姐拉着我逛遍了街市，买遍了小吃，结果就是生生将我折腾掉半条小命……
　　捂着鼓鼓的肚子，我艰难地坐下。
　　“吃撑了就该去外面消消食。”月姐姐给自己倒了一大碗茶，慢悠悠地喝着。
　　“走不动……”我双手托腮，撇了撇嘴。
　　此时，消失一天的叶大哥也走了进来。他面色凝重的坐到我身边，小声开口：“抚夜，我们明日要先启程。你可以让我师弟陪你在这儿多玩几日，等玩够了再让他送你回侓野。”
　　我闻言心头一惊，慌忙起身向后退去。
　　月姐姐放下茶碗，飞快地瞥了我一眼，随即对着叶大哥大声叹气道：“不见离人苦，勿惹女儿忧。”
　　“月殊，你什么意思？”
　　“女儿家的心思你就不要瞎猜了，何况你的脑子本就空空如也。”
　　听到月姐姐一如既往刁钻的贬损，我原以为叶大哥会立即反驳，可等了好一会儿，叶大哥却无动于衷。我回眸看向他，而他也正凝视着我。我不知他此刻所思所想，只注意到他紧皱的眉头在看到我同样微簇的眉心后，慢慢地舒展开来。
　　“早些休息，明日我们一早启程。”他静静看着我，接着露齿一笑。
　　“嗯。”我用力点头，接着飞也似地奔向二楼。因为跑得太过焦急，途中不慎绊倒，所幸没有大碍。可即使摔倒受了伤，我也羞于启齿，只能低着头冲进客房。
　　一把关上房门，将叶大哥关切地询问挡在门外，独留下月姐姐肆无忌惮地大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