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夙》陈族异类

45、第二十八章 寒潭万刃（一）

　　“你去哪了？龙杳、月殊呢？”
　　就在我六神无主、漫无目的地在城外游荡时，一道白色的人墙挡住我的去路。
　　“怎么了？你说话啊！”头顶传来焦急的质问声。
　　我闻言一怔，缓缓抬起头，当看清眼前所站之人的面容时，却不觉泪流满面：“叶大哥，不要丢下我……无论如何……不要……”
　　“抚夜，你……”他先是一脸费解地呆望着我，而后右手指尖轻抚上我红肿的左脸颊，眼底浮现出一丝担忧与怜惜。
　　我一把握住他的右手，努力稳定自己的情绪，尽量让声音不那么支离破碎：“我不怕死，只怕见不到你……”
　　他默默叹了口气，伸出另一只手轻拍我的后背，柔声宽慰道：“有我在，不必害怕。”

　　临近正午，刺目的阳光炙烤着大地，迫使行人不得不躲进树荫下。
　　“来，吃点东西。”叶大哥拿出一只炊饼递给我。
　　此刻，我们正在侓野城外的一座荒山上。为了避开官道，我们徒步进入人迹罕至的荒山，打算跨过延绵不绝的山峦绕到龙都城外。
　　若按原定计划，叶大哥他们三人应当直接从官道大大方方前往龙都……而不必像眼下这般躲躲藏藏、绕道而行。这一切都是我一人造成的，可我并不后悔。只要能待在他身边，即使要我喝下千蛊万毒也甘心情愿！
　　我咬了一口干硬的炊饼，小心翼翼地望向身边的叶大哥。这一路上，他虽不再开口追问龙大哥和月姐姐的下落，可眼神总有意无意瞥向我。
　　我不忍见他踌躇不定的模样，于是决定将部分事实告诉他：“月姐姐说她要去办一件事，事成之后与你们龙都再会。”
　　叶大哥愣愣地看着我，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只见他猛然一拍大腿，恍然大悟般惊呼道：“这的确像是她的做派！不辞而别也就罢了，竟还顺带拐走了龙杳！”
　　这下换成我愣愣地看向他了……未曾想到，他对我的话竟如此深信不疑，甚至毫不犹豫地将龙大哥与此事联系到一起。
　　我放下手中的炊饼，抬头望着蔚蓝的天空，不由感慨道：“好想在这晴空下安坐听风。”
　　话音刚落，叶大哥猛然站起身，指着北方催促道：“吃完赶紧起来，我们还得赶路呢！”
　　我心中一凛，旋即一把扯住他的衣袖，迫使他转身面向我。我缓缓起身，以最认真的眼神凝视着那双大而清亮的眼眸，几个深呼吸后，才不疾不徐地开口：“龙大哥和月姐姐都不在，你只身一人去龙都又能如何？不会成功的……”
　　叶大哥抬手捂住我的嘴，接着微笑着摇了摇头，眼中闪动坚定的光芒，柔声道：“抚夜你该知道，有些事不是因为必定成功我们才去做，而是不论成功与否，我们都必须去做。”
　　果然，单凭我是无法劝动叶大哥的。正因如此，我才想方设法支走月姐姐他们。只有将他们分开，三人一心共赴龙都的局面才会被打破。而我的计划是用玉簪和短笺引龙大哥去追月姐姐，剩下的便是自然而然……可结果却和叶大哥先前所说的大相径庭，他们并没有一同行动，反而争执不下分道扬镳！
　　我无力地垂下头，看着脚边的杂草不由哀叹起来。这本是一石二鸟之计，既能撮合龙大哥和月姐姐，又能保全大家的性命……可为何？月姐姐那般伤心……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或许是我的表情过于沉痛，叶大哥顿时手足无措，一边解下水袋塞进我怀里，一边轻拍我的后背为我顺气。
　　看着他一脸担忧的神情，我忍不住流下泪来：“叶大哥，不要去龙都了好吗？”
　　他微微一愣，转眼间便沉下了脸：“你不必跟着我去涉险，你有自己的路要走。”
　　果然，如同月姐姐当初提问时那样，我得到的答复同样是否定。可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就此止步！绝不让他将我丢下！
　　一个深呼吸后，我抬手用力抹去眼泪，迎着他的目光露出一丝淡淡的浅笑，并以最坚定的口吻表明立场：“只要跟着你，去哪都可以。”

　　等我吃完炊饼，叶大哥带着我再度出发。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又翻过一座山头。回望身后，侓野城早已消失无踪。
　　叶大哥在前面疾步如飞，而我则在后面步履蹒跚。终于，我在一处斜坡停下脚步。与其说走不动，不如说不想走。
　　照他这个走法，三日之内或许真能赶到龙都……若真如此，那我先前所做的一切都将白费！惹哭月姐姐所要付出的代价，我只求在这荒山野岭中还清。
　　没错，倘若能让我们困在这儿出不去该有多好。
　　可事实是：求人不如求己。
　　我悄悄望向叶大哥的背影，见他并未察觉到我的意图。在几个深呼吸后，我一咬牙一闭眼，假装绊倒扑向地面，顺势向斜坡下滚去。
　　顷刻间，绵绵不绝的疼痛如雨点般砸在我身上，地面如翻转过来般碾压我的五脏六腑！我堪堪护住脑袋，可仍频频撞到地面以致一阵眩晕。
　　我所受的折磨并未持续多久，察觉到身后异常的叶大哥立即飞扑过来将我紧紧抱住。
　　“抚夜你没事吧？伤到哪了吗？让我看看有没有流血……”他手忙脚乱地查看我的伤情，见我手脚上一片片淤青登时皱紧眉头！在一番检查后确认我并没有伤到骨头，又不禁松了口气。可转眼又对我历声斥责起来，“你怎么如此不当心！下个坡都能滚下来！好好看清脚下的路啊！”
　　我心下一阵惶恐，强忍痛楚挣扎着想要起身，可根本使不上力。叶大哥见状也不再训斥，而是小心翼翼地环住我的腰将我轻轻抱起。
　　“抱歉，我不该凶你。”他将我放在一棵大树下，俯身为我整理好衣裙，又着手清理我头上的杂草碎叶。眼看就要弄完，他忽然停下手，盯着我的脸一阵感叹，“好在月殊不在，否则你得被她笑死。”
　　我下意识地抬起手，摸索着从脸上扣下一小块泥巴，放在掌心凝视片刻后，将它随手扔到脚边。我抬眸望着叶大哥，轻轻摇了摇头，缓缓道：“月姐姐不会的。”
　　叶大哥微愣，讪讪一笑后，继续为我整理头发。
　　做完这些，又歇了一会儿，叶大哥提议继续赶路，而我则抱着膝盖没有理睬。
　　察觉到我的不情愿，他默叹口气，然后蹲在我身前，目光柔和地与我对视，以一种商量的语气开口道：“抚夜，你还记得我先前提过的银杏叶吗？我忽然想起它像什么了！它就像龙的鳞片，一片一片挂在树上随风摇曳。若是到了深秋，那便是满树的金色龙鳞，远远望去，宛如一条条金龙盘踞于半空中，那场景煞是好看。哈哈，不愧是龙都特有的树种，当真是独一无二啊！所以，再坚持坚持，我带你去看。”
　　听到这番话语，我又岂能推却。
　　我默默点头，向前伸出双手，他将我慢慢拉起，接着肩并肩一道出发。
　　兴许是怕我再摔倒，他没有走在前面开路，而是时刻不离我左右。如此一来，我无法再搞小动作，却也在无意间放缓了速度。可仅仅这样，还是不够的……

　　直到夜幕降临，我们才结束了一天的行程。
　　叶大哥在一座小土坡上架起篝火，在嘱咐我小心看着火堆后，便只身一人钻进密林。
　　没过多久，就见他一手拎着一只野兔走了回来。
　　看着他干净利落地处理好野兔，再架在篝火上炙烤，我不由惊叹起来。
　　见兔肉烤得差不多了，他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将肉切成几块，再用大叶片包好递给我。
　　我小心接过，轻轻咬了一口，肉质细嫩却有一股土腥味，并不如我想象中的好吃。
　　他见我吃得慢条斯理，忍不住拿起一块肉喂到我的嘴边。我不知所措呆愣无语，他却不以为意地朗声笑道：“趁月殊不在，你多吃几块。”
　　我伸手接住他递来的肉，张嘴咬了一口后，回给他一个感激的笑。
　　三下五除二解决掉晚餐，叶大哥从包袱里取出一件外袍铺在地上，告诉我晚上就睡在这上面。接着他又找来一把艾草丢入火堆。做完这些，他才走到另一边就地躺了下去。
　　我本想叫他过来睡，可转念一想便放弃了。拍了拍燥热的脸颊，我强迫自己不去注意他的一举一动。
　　默默叹息一声，我放下还未吃完的兔肉，嘴角泛起一丝苦笑：若是月姐姐在，这兔肉只会更香吧！
　　我抬起头仰望星空，可无论怎样寻找，都没有见到月亮。
　　对不起月姐姐。我没能和你好好道别，那时的我没有勇气和资格走向你。我的双手纤弱无力，不能帮你拭去泪水。他日重逢，我定伏地请罪，乞求宽恕……
　　而在这之前，我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要做。
　　“叶大哥。”我轻唤一声，并未得到回应。见他已入睡，我暗吁一口气，小心翼翼起身，蹑手蹑脚往林中走去。
　　我循着微弱的水流声，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终于来到了一处山涧旁。
　　伴着潺潺溪流，默数夜空繁星。轻嗅指间春风，静听耳边虫鸣。
　　山中如此惬意，人间如此伤悲……
　　无妨，日后我会想方设法带叶大哥归于山野不问世事。为此，龙都不可去！

　　我脱下鞋袜放在一块大石上，尔后小心翼翼迈入小溪。
　　山涧中清凉的溪水此刻却化作刺骨的寒刃深深扎进我的脚踝！不够！还不够！仅凭这点还不足以打动叶大哥。环顾四周，只有自己。我用力深吸一口气，伸出颤抖的双手解开腰带，再缓缓褪下衣裙……强忍难捱的刺痛，我一步步走向深潭，直到溪水漫过我的胸口才停下来。此时，我的双脚已绵柔无力，呼吸也变得不畅。身上不时有鱼虾停留游曳，这令我惶恐不已！强压下逃回岸边的冲动，我闭上眼放松紧绷的身体，渐渐将全身沉入水中，感受鱼虾在皮肤上的律动，任由寒刃侵入我的四肢百骸。
　　不知过了多久，浑身脱力的我半倚着大石，双脚仍浸在溪水中。
　　夜风肆意袭扰，吹落我身上的水珠。我本就无意擦干身体，只恨不得寒风来得更大些。
　　就在我蜷缩身子瑟瑟发抖之时，一道石子落水声在我身后乍然响起！与此同时一股水花也飞溅到我身上！我忍不住惊叫一声，慌忙爬上大石，提心吊胆回头张望，却不见水中有何异常。
　　倏然，不远处传来一声诡异的猫叫！我登时寒毛倒竖，抓起一旁的衣物便手忙脚乱穿起来。
　　哆哆嗦嗦系上腰带，来不及整理裙摆，我捡起鞋袜小心跳下大石。
　　双脚甫一落地，身前便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抚夜！你在这做什么？”
　　我惊魂未定，也顾不上穿鞋，光着脚便飞扑进他怀中。
　　“你……”他正想训斥几句，却被我撞了个满怀，已到嘴边的责备也化作一声宽慰，“不用怕，有我在。”
　　好不容易平复心绪，我小声开口：“对不起叶大哥，我睡不着便想来溪边洗个脚。”
　　他没有说什么，默默脱下外袍轻柔地为我擦拭湿漉漉的头发。
　　“对不起……”我眼眶渐渐湿润，除了道歉别无他法。
　　“傻丫头，一个人别乱来。”他只是淡淡地笑着，始终专注手上动作。
　　待他擦完，我急忙后退一步，垂下脑袋嚅嗫道：“我先穿鞋。”
　　谁知他却一把抓起我的手，朗声笑道：“不必了，我抱你回去。”
　　我闻言一怔，茫然地眨了眨眼，当看清他的表情是那般坚定时，胸口止不住一阵狂跳。
　　我使劲晃了晃脑袋，拼命抑制心中难捱的悸动，不动声色地收回被他握住的手，迎着他不解的目光，淡然浅笑道：“叶大哥，我能自己走。”
　　他微微一愣，略显失落地苦笑起来，挠了挠头转身不再说话。
　　我穿好鞋袜，抬眸注视他的背影。
　　叶大哥，从此刻开始，该由我来保护你了。
　　我用力握紧双拳，回头望向水潭，嘴角勾起一抹凄凉的笑。
　　叶大哥，我不求你的怜惜，更不求你的谅解，我所做一切必定会遭天谴，但我无悔。
　　“抚夜，何苦跟着我。”他满含愁绪的声音蓦然响起，“你该知道前路有什么等着我们。”
　　我并不急着表态，只默默从脚边捡起一颗石子投入溪中。
　　“夜深了，我们回去吧！”说着，他迈开脚步往回走去。
　　“嗯。”我轻轻点头，如释重负般吐出一口浊气。
　　可就在转身那一刻，一滴眼泪夺眶而出，恰如断线珍珠滚落到一株野草上，飞溅起一片星光。
　　我抬起右手伸向前方，对着他的背影默念他的姓名。
　　千言万语，只此一愿：
　　我只想留在你身边，我只想留你在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