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夙》陈族异类

44、第二十七章 月落杳沉（三）

　　离开龙大哥客房，我慢慢向楼下走去，却没想到迎面遇上先前贬损叶大哥的小白脸！
　　哼！真是冤家路窄。我让你酒足饭饱！在擦肩而过之时，我状似无意地撞了他一下，他果然恼羞成怒，我连连低头告饶，他见众人都看着也不好发难，便放过了我。
　　“哼，蠢材！”我摸了摸怀中的钱袋，转身朝他的背影悄悄做了个鬼脸。

　　半个时辰后，我们来到那座荒山上。
　　站在大土堆前，我默然无语。这厚厚的泥土，将生与死隔绝。
　　我艰难地呼出一口气，让自己尽量放松下来。虽说是替孤草来祭拜，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此生能否再见到她还未可知……若你们有灵，就保佑她健康长大吧！
　　“接下来你要动身去句无吗？”身后传来月姐姐平缓的声音。
　　“我想当面和叶大哥告别。”说完我才意识到不妙！担心她问起短笺的事，我慌忙捂着肚子蹲下。
　　“怎么了？方才还好好的？”她一脸担忧地搂住我的肩头。
　　“可能是吃坏肚子了，那个……姐姐我……”话没说完，我已满面羞红。
　　她心下了然，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忍笑催促道：“别说了，快去快回，我等你。”

　　暂别月姐姐，我立刻钻进树丛向着山顶而去。为了拖住她，我自然舍近求远。
　　只不过才刚走出百步远，便被茂密的荆棘拦住去路，我只得转向另一边。就这样兜兜转转，好不容易钻出树林，却闯进了一片墓地。
　　我低头看着脚下踩到的破损墓碑，哀嚎之余更是连连后退。
　　“别喊！不要惊扰死者。”
　　身后骤然响起的警告声吓得我惊叫不已！反应过来后我连忙捂住嘴，慢慢转过身去。
　　只见墓地前站着一位身着锦袍的青年男子，他相貌堂堂、仪表非凡，不动声色中已将凛然气势投向了我……
　　“抱歉打扰了，我无意冒犯。”此地不宜久留！我转身就要钻回树丛，却被另一道暴喝声打断！
　　“小贼别想溜！”话音刚落，一道迅捷的身影便飞身跃到我的面前。
　　“这位大侠说什么呀？”我低头瞄着脚尖，不敢与这可恶的小白脸对视。正当我全力思索脱身之计，却没想到一只魔爪径直伸进我的衣襟内摸索起来！
　　“你、你、你……住……”我话还没说完，脸上已结结实实挨了一记耳光。
　　我捂着吃痛的左脸颊，不可置信地瞪向那人，却见他另一只手上拎着那只钱袋……
　　“人赃俱获，死不足惜！”他气势汹汹地抽出腰后快刀，抬手就要照着我的脑袋劈下！
　　“月姐姐救我——”我闭上眼睛大喊一声。
　　只听“叮”一声脆响，接着便是兵器落地的声音。我紧张地睁开眼，却见眼前那人正按着虎口怔怔发呆。
　　我看了看脚边，顿时明白——原来那刀还没劈下就被倏然飞来的一根树枝打落！
　　能做到这个的，必然是江湖顶尖的高手！且偏爱不按套路出牌……
　　“月姐姐！”我跌跌撞撞向她跑去，刚一照面便被她一把护在身后。
　　“别怕！有我在。”她回头冲我微微一笑，眼中满是怜惜。
　　“月姐姐对不起！都怪我……”我羞愧难当，眼泪抑制不住夺眶而出。
　　“别哭。”她抬手为我抹去泪痕，柔声宽慰着，“受惊的是你，倒什么歉呀！”
　　“可是……”我话未说完，背后就传来一道喊杀声！我侧头看去，是那小白脸提着刀朝我们杀奔过来。
　　还没等我作出反应，月姐姐已迅疾出手——只见她拔剑直刺那人咽喉，再出一脚将他狠狠踢飞！动作干脆利落、毫无停滞。
　　刚刚还杀气腾腾的小白脸此刻重重摔在地上，双腿抽动了几下，再也没了动静。
　　月姐姐拿出手帕擦拭剑身，同时轻啐一口，冷冷道：“伤我妹妹，死不足惜。”
　　尚在震惊中的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纷纷亮出兵器围拢过来。
　　“老大，阿莫死了！”人群中一壮汉高呼一声，像是在等待某人下令。
　　我这才想起最初见到那人——此刻他正一瞬不瞬凝视着我们。
　　月姐姐也意识到了什么，她从容收剑，回头看向那人。但仅仅一瞥，便脸色大变！
　　“黎恪心？怎是今日……”她凝眸直视那人，眉间透着一丝疑虑。
　　“果然是你，他的确无人可用了。”那人语调轻蔑，嘴角上扬，神色傲然。
　　月姐姐环顾四周，挑眉轻笑：“八柱不在，你不该独来。”
　　那人摇了摇头，盯着月姐姐沉声开口：“不等天黑动手，你没有胜算。”
　　月姐姐听后霎时浑身震颤，双眼几欲喷火。
　　“月姐姐……”我深知血战不可避免，心底满是担忧。
　　“等我上去，你就跑！”她低声交代。
　　我惊慌失措，只一个劲地流泪：“对不起，我没想到会这样……”
　　她回头轻拍了下我的脑门，不容置疑地开口：“傻丫头，此事与你无关。”
　　说完，月姐姐抽出朱颜剑，左手以鞘护心，右手举剑迎敌，屈膝躬身，只进不退。

　　纵然人数悬殊，她仍奋力拼杀为我杀出一条血路，将我丢进树林。
　　我不敢有丝毫停留，拼尽全力往山下跑！
　　正当我低头狂奔时，突然撞上一个坚实的胸膛，我仰面摔向地面，却被人一把抱住。
　　我抬头看去，眼前的竟是龙大哥！我惊喜万分，也顾不得其它，拉着他的手便往回赶。
　　但当我们赶到那片墓地时，却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
　　出现在眼前的是遍地的尸体，脚下的黄土也被血水染红。
　　墓地中央，那锦袍青年此时已成了一具无头男尸，而不远处、他的首级旁，赫然站立着兀自发呆的月姐姐！
　　只听“锵”的一声，朱颜剑掉落在地，接着她左手紧按受伤的右臂，缓缓坐倒在血泊旁。
　　“阿慎对不起，原谅姐姐……”她低头喃喃着什么，似乎没有注意到我们。
　　“姐姐！”我疾步上前想要查看她的伤势，却被龙大哥一把拉住。
　　“你先回去，叶长谦在客栈等你。”面对这番景象，他依旧平静如常。
　　听到叶大哥的消息我自然十分欣喜，可转念间便直直望向月姐姐，此刻她才更教我在意！
　　“走吧！”龙大哥抬手示意我赶快离开，随后不再言语，只一步步迈向月姐姐。
　　“为什么？”他在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脚步。
　　“他必须死。”她沾染血污的白发随风飞扬着。
　　“为什么？”他的追问听起来毫无波澜。
　　“你无须知晓。”她细软的腰带浸泡在血水中。
　　“为什么——不看着我？”他向前一步，用身躯遮住她头顶刺目的阳光。
　　“龙杳，我受伤了，只想静坐一会儿。”她张开血红的右手掌心，颤抖着用力握紧。
　　“我认得他，曾是龙都最炙手可热的黎家家主，后举家南迁。据说途中被窥伺黎家财物的官军截杀，大半家属惨死于此。”他环顾墓地四周，最后将目光停在脚边的头颅上，“黎家本应是此次龙都举义的一股重要力量。”
　　“你会杀了我吗？”她缓缓抬起头来，漆黑的眼眸盛满哀愁。
　　龙大哥摇了摇头，目光却没有离开那颗头颅：“我原以为他终会死在龙都。”
　　“可这是侓野呀！”她嗔笑着眨了眨眼，绝美的容颜摄人心魄。
　　他只淡淡瞥了她一眼，从口中漏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月姐姐盘腿坐正，仰头直视身前男子，展现恬淡柔婉的笑：“龙杳，你会怎样处置我？”
　　龙大哥脸上浮现一丝寂寥。沉默片刻，他抬手从怀中取出一支玉簪，轻轻插入月姐姐的发髻中。“走吧！”
　　她收起笑容，一脸困惑：“走？去哪？”
　　龙大哥抬头望向天边，语调波澜不惊：“和她一起离开。”
　　月姐姐显然并不愿意，只见她左手紧紧抓牢右臂，丝毫不顾手上伤势，任由大量献血喷薄而出，只抬头对着龙大哥一字一顿道：“我绝不离开！”
　　龙大哥垂眸注视她的动作，他的眼中分明闪烁着忧虑，却从唇齿间挤出一个“滚”字。
　　月姐姐登时气极！她捡起地上的朱颜剑起身便刺向龙大哥，但剑尖在离他胸口一寸的地方陡然停下——只见龙大哥单手握住剑刃，眉宇间净是愠恼与失落，他闭上眼冷冷道：“这十年来你习得的剑术也不过如此，伤不了我分毫。”
　　“放开！”月姐姐奋力抽剑，龙大哥却不松手，任手掌被利刃划开一道深深的血口。
　　“仍是不够。”他凝视着被鲜血染红的五指，平静淡然到惹人发怵。
　　看着眼前的一切，月姐姐如同失掉所有力气般颓然跪倒在地，朱颜剑也从手中滑落。
　　“离开这儿。”说完，他转身便要离去，可刚迈出一步，裤脚却被一双手紧紧拉住。
　　“龙杳，不要去龙都了好吗？”她的声音嘶哑又细碎，唇瓣也止不住地颤动。
　　他立在原地，并不回头，只沉声开口：“不去龙都，随你回冥澜吗？”
　　霎时，月姐姐浑身一颤！她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紧盯着他的背影，仅一个深呼吸后，双手便无力地垂下。“你知道了？那为何不点破我？”她轻轻地笑了，只是脸上满是凄怆。
　　“我在等你告诉我。”他依旧没有回头。
　　“你早就知道了？是小叶子？我还是小瞧了他。”她闭上眼，嘴角的笑意更深。
　　“是谁说的有何分别，只不过不是你。”说到最后，他不禁低下了头。
　　“既知我的来路，又为何留我在身边？”她笑着摇了摇头，喃喃低语。
　　“从何而来、去往何处皆不重要，重要的……”他蓦地回过身来，那双淡漠冷冽的眼眸深深凝视着跪在地上的白发女子，薄唇微动间吐出三个字，“你还在。”
　　她茫茫然抬起头，脸上的笑已尽数消散，眼底的怅惘却愈发浓重。略一失神后，她伸出颤抖的右手轻轻抓住他的衣袖，近乎哀求地开口：“即便是你也敌不过他的……”
　　“这便是你舍弃龙都的理由？”他眉头微微一皱，侧身向前踱出几步，不动声色地抽出袖子，接着将目光投向远方，“月殊，我给了你名字，却给不了你对抗天地的勇气。”
　　月姐姐用力摇了摇头，随后缓缓起身，一步步走向龙大哥，掷地有声地道：“我不怕死、不怕痛、不怕冷，却唯独害怕失去你！”
　　“月殊！”龙大哥怒喝一声，转身挥出一掌，却在即将击中目标时蓦然停下……
　　“这些年，你只学会了挥剑杀人吗？南疆的月色可比这里的迷人？”
　　月姐姐突然扯下头上的玉簪，猛的戳向龙大哥！看着掌心血口处斜插着的那支刻有“胧”字的玉簪，他笑了，只是那抹浅笑说不出的无奈与落寞。
　　她脱力似的坐倒在地，颤抖的双手紧紧抱着膝盖，明明怕得呼吸滞涩，却仍倔强地抬起头，漆黑的瞳孔一瞬不瞬望着对方，语调轻柔而坚定：“在我心中，龙杳的分量远重于龙都！”
　　他伸出完好的左手取下她头顶的一片落叶，指尖轻捻着将它揉成碎片，尔后用力抛向空中。默然伫立良久，他目光悠远地眺望北方，沉声道：“可你忘了，我便是龙都。”
　　月姐姐闻言一怔，匆忙伸出颤抖的右手想要抓住什么，却猝然停在半空。她睫毛轻轻扇动着，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下一刻，一道拳头砸地的闷响后，她终于低下了头。

　　“月殊。”龙大哥轻唤一声，俯身在她耳边低语一句。
　　接着，他便转身离去，再没回过头来……
　　她捂着血流不止的右臂挣扎着站起身，半闭的双眸死死盯着那道远去的背影，颤抖不止的唇瓣艰难地绽开一个浅笑，只是那笑容并不动人，反而犹如一柄涂毒的利刃直刺心底！
　　“傻瓜。”她收起笑，闭目嗟叹，“自诩奉天逞龙裔，蚀骨伤心不自知。”
　　只是话音刚落，她便急急睁开眼，生怕错过什么般，眼中满是惊慌与期待……可眼前仍是空空如也。
　　“别走。”月姐姐骤然低喃一声，随即重重跪倒在地。只见她双手紧紧抱着肩头，抬头对着天空大笑数声，然后便是死一般的沉寂……
　　一阵清风拂过，吹开她额前散乱的白发，炫目的阳光下，一滴泪水从她脸庞悄悄滑落，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此刻，她将全部的软弱化作泪水，肆意地倾泻而出。
　　“别走……别丢下……别怨我……”她额头抵地，浑身发颤，声音破碎。
　　那是我从未见过也不敢想象的场景——仙姿佚貌、清逸翛然的月姐姐竟犹如无助孩童一般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此刻，原本高高在上的皎洁明月，却深深沉入满是血污的淤泥里。

　　时至今日，我依旧不知道他们二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只是，于我而言，那一天后，属于我的明月已不再高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