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夙》陈族异类

51、第三十章 生死何异（一）

　　“咚咚咚”突然响起的声音惊醒了兀自沉思的众人。
　　回头望去，见是鬼医抚夜拿起了桌上的铜杵再度捣起药来。
　　此刻的她淡然自若，面上神色平静如水，实在无法与故事中那个痴怨如斯的阴郁少女联系到一起。
　　“这个故事还真是漫——长啊！”斯鸳心下感慨万千，脱口而出却是这么一句。
　　而偌央、苏易此刻皆神色凝重，默然不语。
　　抚夜停下手中动作，淡淡瞥了斯鸳一眼，语调忧戚地开口：“本想三言两语告诉你们个大概，却不想千言万语也难以理清。终究只能一五一十慢慢讲来。”
　　斯鸳若有所悟地点点头，转眼便握住抚夜的手腕，一脸讪笑地望着她。
　　“还想问什么？”抚夜放下铜杵，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只是好奇问问，你是如何跑到这儿来的？”斯鸳指了指头顶上的溶洞，小声问道。
　　虽不知那司空羡故居何处，但显然离龙都不远，而这儿离龙都少说千里之遥，绝不是随便走走就能到得了的。
　　抚夜回头看向身后木屋，淡淡开口：“这里曾是忘忧谷的暗哨。”
　　“忘忧谷？居然是在这儿？”斯鸳大惊失色，不禁拍案而起！她略显慌乱地环顾四周，当发现偌央正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己时，不由一怔，急忙别过脸去，心下却暗暗松了口气。
　　抚夜抬手指了指头顶，面无表情地道：“翻过这座山，再往北走上三里便是忘忧谷了。”
　　斯鸳一脸惊奇地盯着抚夜，小声试探道：“你居然和他们做邻居？”
　　抚夜嘴角泛起一丝诡异的冷笑，悠悠道：“我是鬼医抚夜，没有活人能驻留我的地盘。”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斯鸳悄悄咽了下口水，颤声追问，“难不成……”
　　抚夜闭上眼思索着，尔后忽然促狭一笑：“让我想想，忘忧谷最后一个活人……大概是十一年前死的。”
　　“怎么死的？为什么啊？忘忧谷真的是那个……那种地方吗？”斯鸳好奇心顿起，也不管眼前的鬼医是否情愿，便一把扯住她的臂膀使劲摇晃着。
　　抚夜费力地挣脱出来，甩了甩被捏疼的手臂，冷冷道：“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还有故事？”斯鸳眼中满是期待，声音却透着浓浓疲惫。
　　既想听故事，又嫌故事长！抚夜瞪了她一眼，愠恼道：“要听吗？”
　　“要听要听！稍等片刻。”说着，斯鸳一溜烟跑进身后那间土房，出来时手中捧着满满一把干枣，小心地将它们倒在桌上后，又从怀中掏出先前点小公鸡时顺来的半罐蜂蜜一并放下。之后便跑到偌央那儿讨来水袋，回来途中还不忘从一只簸箕里抓上一把松子……
　　一切准备妥当，斯鸳便兴致勃勃地催促抚夜赶紧开讲。
　　抚夜看着桌上被人搜刮来的干果，以及动手剥起松子的斯鸳，没来由地一阵心悸。她慢慢摇了摇头，蹙眉叹息一声：“我此刻看你，只觉和你师父当初一样……”
　　斯鸳只听到一半便惊喜莫名，忍不住抢白道：“一样美若天仙？”
　　抚夜深深看了她一眼，咬牙切齿道：“是一样惹人恼！”
　　斯鸳顿时受挫，手中松子也掉落在桌上。
　　“这便是有其师必有其徒吧！”一直蹲在角落里的某苏姓听众突然发言，只是话音刚落就遭受到了一记飞踢。
　　一脚踹倒了苏易，斯鸳也不停留，转身又跑回抚夜身边。
　　“姐姐，可以讲了！”斯鸳甫一坐定，便急急开口。
　　抚夜略显惊讶地看着斯鸳，低声问道：“你既然已经知道我和你师父的关系以及我的所作所为，却还愿意叫我姐姐？”
　　斯鸳微微一笑，直言不讳道：“比起前辈、姨娘什么的，还是姐姐叫着顺口。”
　　抚夜眼中柔光闪动，暗自叹息一声，不由浅笑道：“好啦！这回我长话短说，你就洗耳恭听吧！”

　　“当我放弃自杀的念头，看着怀中的断臂时，赫然想起叶大哥还身中剧毒！那时，另一个念头很快便占据了我的身心——为他解毒！
　　“这也是我活下来的唯二目的，不想却因此渐渐成了鬼医抚夜……
　　“打定主意后，我把草庐内所有医书手册都找出来潜心研读。遇到不明白的，没有活人可问，就拿死人开刀——书中的医理知识大都需要比照实物来掌握，而第一个有幸成为我练手作的便是司空羡。当然，起初解刨他时并不顺利，除了手法不精外，更大的难题还是恐惧。可一想到他先前对我的所作所为，我就不再有顾虑，手起刀落之余只觉舒畅！不到半天时间便将他的尸首收拾掉了。不过单单一具尸体并不足以解答我所有的疑问。我需要更多可供练手的机会，最好还能是活物！思来想去，最终我将目标定在了忘忧谷。一来报仇，二来除害，三来练手，何乐而不为呢？”
　　讲到这里，抚夜特意看向身边的斯鸳，不出所料，此刻她正一脸惊骇地盯着自己，嘴边的松子眼看就要掉下，双手却只顾轻轻颤抖着……
　　正当抚夜打算伸手接住那粒松子时，一道白色的身影悄然出现在她们身后，同时一只修长的左手轻轻放在少女的肩头。只此一触，斯鸳顷刻间便回过神来！她一面伸出舌头舔掉松子，一面朝抚夜投去歉意的眼神。
　　见面前少女恢复如常，鬼医不觉暗暗松了口气，接着继续讲述：
　　“几经波折，我总算找到了这同青山。花了一些手段，我潜入这座暗哨，趁夜在他们酒食中下毒，再从垂死的哨探口中获悉了忘忧谷的情报。第二日一早，我取出提前准备好的面皮易容成司空羡的样子，堂而皇之地闯进忘忧谷。拜那无耻淫贼所赐，经过一年多来的折辱，他的言行举止早已深深刻进我的心底……细细想来，也不知这算不算是因祸得福呢？
　　“总之，我轻轻松松混进了忘忧谷本寨。虽然身高有别，但只要顶着那张令人生厌的死人脸，再辅以由他亲授的变声技艺，却也无人揭穿我。而与他最亲近的老谷主恰在半月前猝死温柔乡中……这正是天助我也！
　　“接下来，我召集众人，宣布长生秘药炼制成功。众皆哗然！有惊讶的，有欢呼的，也有不明所以的，好不热闹。我记下所有人的表情，将三种不同的药丸分给他们。那些欢呼雀跃的人显然知晓秘药的存在，自然算得上是残害我的帮凶！他们服下的是非致死的毒丸，只会教他们无法动弹，便于我将他们拖进地牢。而接下来的几年时间，他们便成了我最重要的练手作。我在他们身上下毒、解毒，不断重复，终于成就了我毒手鬼医之名。
　　“另外两类人，有些是被无辜虏来的受害者，自然是统统被我放走了。
　　“还有些则是普通的小喽喽，这些人数多、分工杂的，我可不想费心思去处理，便将他们一并毒死了事。”
　　气定神闲地说完最后几个字，抚夜又回头看向斯鸳，却发现这次翠裙少女眼中不再是惊惧，而是闪动着崇拜的光芒。
　　“姐姐你真了不得！竟以一己之力灭了忘忧谷满门！虽说手段有些恐怖，心肠有些毒辣，但也是为民除害——”斯鸳将心里话一股脑全吐了出来，急得身后的偌央忙用手堵住她的嘴，这才阻止了抚夜的脸色继续阴沉下去……
　　斯鸳不知偌央的苦心，只气恼自己的溢美之词被生生打断，便一口咬住他的虎口。
　　偌央微微皱眉，也不急着抽手，只从桌上挑了一颗大红枣举到她的眼前，以此换回自己被咬的左手。
　　看着面前少年少女的举动，抚夜心下泛起一阵苦涩，眼角悄悄润湿。

　　匆匆闭上眼，轻叹一声后，抚夜默默起身，慢慢走到土房前，抬手轻叩两下木门，尔后就地坐在门槛上，微微摇头，苦笑起来。
　　“我也曾试图寻找叶大哥，可这天下太大了！凭我一己之力又如何能够办到？即便偶尔听说有关他的消息，可他行踪飘忽不定，等我好不容易赶过去也只是扑一场空。不仅如此，就连月姐姐和龙大哥也如销声匿迹般毫无线索。
　　“虽然我找不到他们，但能让他们找到我！从此之后，我便以鬼医抚夜之名扎根于此。或下毒害人，或治病救人，行事作风诡谲无常，为的便是让自己的恶名传遍天下，好让他们能够知道——我就在这里。
　　“可是，这么多年来，他们、连月姐姐也……没人在意、没人阻止……任我在此苦苦等待……”
　　抚夜将头靠在门框上，如同梦呓般喃喃着：“究竟还要多久，他们才会注意到我？”
　　见她神情悲戚，斯鸳于心不忍，悄悄收起偌央递过来的一块酥糖，起身走到抚夜身边，轻咳一声，试着柔声宽慰道：“姐姐，你不要灰心，我相信叶大侠一定会来见你的。”

　　“你凭什么去相信？又凭什么让人信你？”
　　蓦然，一道清冷的声音从角落传来。众人循声望去，却见原本昏迷的敛苍不知何时已醒转过来，此时正靠坐在石壁上，一双寒光凛凛的眼眸正紧紧盯着斯鸳。
　　被人当众质疑令斯鸳十分愤恼，可心下自知理亏，何况他的眼神又着实吓人……于是，她便拼命瞪大眼珠，力求能在气势上震住他。
　　结果收效甚微，敛苍很快便跳过她，转而注视着她身后的抚夜。
　　依旧是毫无温度的声音：“你若是在等那个单臂的男人，就趁早放弃吧！”
　　传递出冰冰凉凉的话语：“十年前，他已死在雍南城下。”
　　雍南？正是如今龙都的代称。叶大侠真的回到龙都了？可是怎么做到的？
　　不等斯鸳将疑惑问出口，抚夜已先一步行动。
　　只见她疾步冲到敛苍身前，伸出双手死死扯住他的衣襟拼命摇晃着，口中不停怒号着。
　　斯鸳生怕敛苍会一把将抚夜狠狠推倒，却见他只是摇了摇头，冷冷道：“我亲眼所见。”
　　“你胡说！不可能的！叶大哥何等人物，怎会轻易……”抚夜没有勇气说出那个字眼。
　　可有人替他代劳了：“他死了。并非轻易送死。而是以单手杀退十余骑铁骑后，在重重围困下一步步走向你们口中的龙都，最后如他所愿的死在了城门之下。”
　　说到这里，敛苍慢慢闭上双眼，思绪不由回到五岁那一年——
　　“死是什么？”一身残破皮甲的瘦弱男孩如此问道。
　　看着眼前男孩空洞的双眼，独臂剑客由先前的震惊转为无奈。
　　尽管嘴角不断淌出黑血，可他仍努力露出一个温暖人心的笑容。
　　“这不是你该想的。活着，才是你要做的。”

　　“不会的！叶大哥怎么会？明明说好会来杀我的！他怎么可以骗我！这么多年来……我等了十六年啊！所有的苦苦支撑究竟是为了什么？明明去年还有他的消息，怎么会在十年前……”耳边的哭嚎仍在继续，敛苍眉间的不奈也愈发浓重。
　　不知过了多久，抚夜才停下哭嚎，她松开敛苍，抬头望向半空，颤声喃喃：“月姐姐你说错了。明明我还在，可他已回不来。”
　　看来，她终究还是接受了叶长谦的死讯。
　　亦或许，她的心中早已隐约察觉到了——只是在等一个确切的答案。
　　“他最后有说什么？”她向敛苍抛出最后一个问题。
　　敛苍并未急着回答，而是回过头直直看向斯鸳。
　　斯鸳一瞬间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慌忙用力点头。
　　敛苍闭上眼思忖片刻，缓缓开口：“身死龙都，魂归故土。若见轻风，当惜朝暮。”
　　“只有这些？哈哈……我在期待什么？”抚夜重重跪倒在地，掩面哭泣。
　　说完该说的话，敛苍便闭上眼，直接躺在地上睡起觉来……
　　原来、果然，他来自北方……斯鸳心下暗自低叹。

　　“你们都滚出去！快滚！”
　　突如其来的一声怒骂，让斯鸳不由惊叫一声。
　　她回头看去，只见抚夜缓缓起身，跌跌撞撞地走向土房，只是还未走到一半便又脱力地跪坐在地。
　　斯鸳立即上前搀扶，却被抚夜用力推开。
　　“我只是想爱一个人，可最终却只得到了恨。”抚夜抬头看着斯鸳，苦笑着流下泪来。
　　正当斯鸳不知该如何劝慰的时候，一直沉默不语的苏易突然发声：“你所谓的喜欢、你以为的爱，到头来不过是伤害。既伤了自己的真情，又害了他人的性命。”
　　“你说什么？”抚夜怒视着他，以鬼医之能耐，抬手间便能毒杀文弱书生的小命。
　　苏易却毫无惧色，挺直背脊，双眼直直看向抚夜，朗声道：“因为他救过你、照拂你，你便深陷迷雾之中，分不清何为感激？何为爱惜？你只是心怀报恩之念，又如何能说是喜欢或爱呢？”
　　抚夜闻言微愣，默默低下了头。
　　苏易余光瞥向斯鸳，却见她正一脸愕然地呆望着不远处的偌央……
　　无奈地摇了摇头，苏易转身向外走去，嘴角还挂着一丝苦笑。

　　犹豫片刻，斯鸳还是主动上前搀扶起抚夜。
　　这次她没有再被推开，慢慢将抚夜扶到木桌前坐下，她清清嗓子，小声试探着：“姐姐，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抚夜缓缓抬头，茫然地看向斯鸳，眼中的流光已渐渐消逝。
　　面对斯鸳担忧的神情，抚夜轻轻地笑了。
　　“思无所及，梦无所寄，生与死于我有何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