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夙》陈族异类

50、第二十九章 千蛊万毒（四）

　　我怔怔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只觉一片恍惚。
　　那个时刻纠缠折磨我的恶鬼竟如此轻易死去了？就在我的面前，双眼仍死死盯着我……
　　我无意识地坐起身，木然地看向另一边。面对那个背影，我却不知该露出何种表情。
　　就在我抱着自己的膝盖默默颤抖之时，叶大哥终于回过头来，一步步走向我。可他只走出两步，便颓然跪倒在地。果然，他在强撑！昏睡了整整一年，方才清醒，怎么可能毫无影响？适才一言不发、动作利落，恐怕已是拼尽了全力。
　　“叶大哥……”我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撑着地面，艰难地向他爬去。
　　“别动，我来。”他深吸一口气，缓缓起身，慢慢挪开脚步向我走来。
　　他捡起残破的衣衫披在我的身上，伸出右手环住我的腰身想把我拉起来，却使不上劲。
　　“久睡果然对身体不好，竟连小小的你也抱不动了。”尝试两次后，他无奈放弃了。
　　他一如既往对着我柔声调笑，可我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其实他又何尝不是。
　　我扯下身上的碎布条包裹住他血流不止的左臂，他本想伸手阻止却被我一把挥开。
　　他愣愣地看着我，眼中是理不清的愁绪。
　　替他包扎好伤口，我缓缓抬起头，想对他露出一个安心的微笑，却不想肩上的布料忽然滑落到地上。只一瞬的失态，他便匆匆别过脸去。
　　我心中暗暗苦笑，低头看着一片血污的身体，不由眼底氤氲。默叹口气，我鼓足勇气，缓缓问出心中所惑：“叶大哥，你会厌弃我吗？”
　　没有回答，已无法回答……
　　果然如此。
　　“你有梦到我吗？”我抬起头，对他柔媚一笑。
　　梦里的我是怎样的模样？是否似这般秽贱不堪？

　　呆愣许久，他才反应过来，轻咳一声后，俯身为我重新披上衣衫。
　　“傻丫头，不要多想。”他对我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我却注意到他的双拳正用力握紧。
　　“叶大哥。”我轻唤一声。
　　“怎么了？”他蹲下身与我对视。
　　我慌忙闭上眼，但怕泪水会因此掉落，又匆匆睁开眼，朦胧的视线牢牢盯着他的面庞，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意：“你明明是恨我的，又何必装作一副关切的模样？”
　　他明显一愣，皱起眉头凛然道：“你在胡说什么？先穿好衣服……”
　　我用力挥开他伸来的手，执意要将一切说破：“我们都清楚发生了什么！是我毁了你的龙都之志，是我害得你昏迷了一年，是我自甘下贱取悦那淫贼……”
　　“住口！别说了！别再说了！”他用力将我扯进怀里，双臂紧紧环抱着我的身体，神情是从未有过的慌乱，“这不怪你！不是你的错！都是我无能！”
　　我将脸庞深深埋进他的怀里，闭上眼颤声问道：“叶大哥，你还会要我吗？”
　　感觉到他轻轻点了点头，我不由喜极而泣。可还没等我开心多久，他却忽然松开了怀抱，低头在我耳边沉声嘱咐：“抚夜，无论你遭遇什么，都要坚强活下去。”
　　我茫然地睁开眼，见他面色凝重，登时慌了神，急道：“你为何……你是要舍弃我吗？”
　　他淡淡一笑，伸手为我拭去泪水，尔后轻抚我的脸颊，皱眉低叹道：“我已身中剧毒，恐怕命不久矣。可无需担心，你远比我想象的更坚强勇敢，一定能够好好生活下去。”
　　原来是因为这个！我狠狠瞪向司空羡的尸体，回头紧紧抓住叶大哥的手腕，信誓旦旦地道：“叶大哥不要怕！这一年来我学了许多医术……忘了告诉你，我本就是医药世家出身，从小在草药堆里长大！所以……所以我一定会治好你！解毒什么的很容易的……只要给我点时间……只要……”
　　他食指按住我的嘴唇，苦笑着摇了摇头：“抱歉，抚夜，我没有那么多时间给你了……”
　　“你要做什么？”我心底陡然一阵抽痛，倏然想起龙都城外那个仗剑长啸的血色背影。
　　他没有回答我，只缓缓起身，抬眸望向北方。
　　我手捂胸口，愤然低吼：“你明知回不去了，为何还执念至此？”
　　他闭上眼，淡淡回道：“我必须回去，我的剑还在那里。”
　　我挣扎着起身，摇摇晃晃走向他，伸出双手抱住他的腰，低声哀泣：“求你带上我！”
　　他默叹口气，微微摇了摇头：“不，这回不能。”
　　当初没把我丢在侓野，如今却要留我在这魔窟……你明知道，我度过的是怎样的日夜！
　　我松开手，后退几步，拾起短刀，悲凉地道：“带我走，不然就杀了我！”
　　他转过身来，冷冷道：“这更不可能。”
　　我举起短刀横在颈前，骇人的血腥味直冲我的口鼻，激起了我自残的念头，不顾叶大哥担忧的神情，只痴痴地笑道：“为何不可能？倘若你知道我的所作所为，必然能够下手的。”
　　他并没有在意我说的话，只一个箭步便冲到我的身前，不等我惊讶感慨，他已反手夺下短刀。他的动作迅捷如鹰，用来对付我却显得大材小用了。
　　我看着空空如也的掌心，茫然地摇了摇头。既然握不住，那便全都抛掉吧！
　　“你可知道月姐姐和龙大哥是如何决裂的？”我悠悠地笑着，眼角不觉滑落一滴泪。
　　他的神情满是困惑与不安，眉心微皱着看向我，缓缓地摇着头，像是要阻止我说下去。
　　可事已至此，我已不在乎退路，不在乎他会如何看待我，不在乎先前所受的屈辱折磨是否将白费……我只想让他知道，我已离不开他！不论生死……
　　我苦涩一笑，尔后直直瞪着他，疾声高呼：“是我使计让他们反目成仇以致自相残杀！是我教唆月姐姐杀了那伙义军让你们分崩离析！是我千方百计不惜中毒染病也要阻止你去龙都！你所受伤痛，都是我害的！”
　　他怔怔地望着我，随即愕然惊问：“抚夜！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很清楚，只是你不愿相信罢了。”我伸出一根手指轻触他的嘴角，固执地想要提起一丝弧度，“你要多笑笑才好，当初我可是被你那温暖的笑容所俘获的。”
　　“为何……为何……”他喃喃低语。
　　我指尖悄悄抚上他泛白的唇瓣，柔柔浅笑道：“当那一夜你从天而降救下我时，我便已将自己托付给了你。世间所有皆不如你，我什么都愿意舍弃，只期望你能时刻护佑着我。”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不敢置信地质问道：“就为了这个荒唐的理由？”
　　我闻言胸口一窒，嘶声哀嚎道：“你觉得荒唐？为此我不惜付出了所有！”
　　我趟过寒潭万刃，服下千蛊万毒，一切只为你……
　　他神色沉痛，却仍试图对我循循善诱：“倘若一切重来，我依然会救你，因为这本没有错。可你为一己之私而舍弃的却是他人的理想与生命……你明白其中的利害吗？”
　　我自然明白你的言外之意，可又待怎样？我只想抓紧眼前的——你啊！
　　我奋力甩开他的手，斩钉截铁地回道：“叶大哥，我不会道歉的！我更不会后悔！即便我做错了千万件事，那又如何？我只是不想错过你！”
　　“抚夜，你太让我失望了。”他闭目轻叹。
　　“谁教你招惹上了我……”我故作浮媚地伸手轻捏他的耳垂，悠悠地叹息，“事到如今，要说我唯一后悔的，那便是救醒了你。我情愿日夜匍匐在那淫贼脚下，也好过眼睁睁看你离我而去！”说完最后一字，我用力弹了一下他的耳垂。
　　如我所愿，他刹那爆发！左手猛的一下掐住我的脖子，力道之大险些让我当场昏厥。
　　“抚夜，我究竟是该掐死你……还是拥紧你？我的手，究竟因何而动？”
　　他的左手时而使劲，时而松懈，原原本本地透露出内心的动摇。而那双眼眸浑浊暗淡，再不似从前那般清亮柔和。叶大哥，请原谅我！让你成了如今这个样子……
　　“若没有你……若未遇见你……我会在哪里？”说到最后，他悲愤地闭上了眼。
　　我自知无法解开他的心结，只有默默闭上眼，艰难地抬起双手抚上他冰冷的脸庞，指尖轻柔地勾勒着他的眉眼，只求最后能将他的容貌深深刻进心底。
　　恰在此时，一滴温热的液体悄然滑入我的指间。还未等我反应过来，只觉颈上忽的一松，随即便被轻轻推离。
　　在我茫然睁开眼的同时，便听一声长啸直冲云霄！紧接着，映入眼帘的只有一片赤红……腥咸滚烫的热液顷刻间喷涌着溅满了我的脸，我下意识的闭紧双眼。
　　当我再次睁开眼时，却看到眼前的叶大哥正将手中短刀抛到一边，而他另一只手——方才还掐着我的左臂竟掉在了地上！在我们之间的地面上已积起一摊刺目的血水。
　　我心胆欲裂！来不及细想，慌忙一把扯下披在身上的衣衫，死死裹住他左肘上的血坑。
　　“为什么？你……我……”我张口结舌，痛心忧惧之情难以言表。
　　他的脸色已然煞白，却咬紧牙关死不吭声。
　　我脸上的血沿着锁骨经由腰腹直直流向脚踝，想来这副场景必定异常骇人！才会令叶大哥不顾断臂剧痛，反而眼神迷离地紧紧盯着我。
　　下意识的，我默默后退一步，只这一个动作便惊醒了他。
　　“没有人可以伤害你……我曾答应过月殊……”他转头望向天际，声音悠远而空茫。
　　我急向前一步想抱住他，却被他厉声喝止！
　　一瞬的惊诧后，我低头看着地上的断臂，胸口倏然一窒，双腿脱力，颓然跪倒在地，额头紧贴地面声嘶力竭地呐喊：“不，是我该死！我本就死不足惜！你应该杀了我的……”
　　他缓缓转过身来，冷冷地开口：“抚夜，你并不欠我。而你欠世人的，就用余生尽量去偿还吧！”
　　说完，他便转身走向院外。
　　“不！不要丢下我！若没有了你……教我如何独自活下去！”我朝他的背影疾声哀求着。
　　与此同时，我的腹部忽然一阵剧痛，胃部痉挛的折磨也再度袭来！我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撑着地面艰难地向前爬去。难捱的疼痛让我浑身发颤，手脚更是不听使唤，额头一次次磕在青石板上，鲜血顺着眉梢流进眼眶，我无心也无力抬手擦拭，任由泪水混着血水肆意在脸上流淌，嘴里只不断喃喃着：“杀了我……或带我走……”
　　他终究还是停下了脚步，猛的转身向我走来，我满怀希冀地向他伸出手去，却没有等来他的怀抱。他俯身在我耳边满含怨尤地开口：“若是我后悔了，会回来取你性命。”
　　留下这最后一句话语后，他便从我眼前悄然消失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从昏睡中醒来，睁开眼却发现自己正躺在竹榻上，而身上只简单披了一件衣裳。轻轻掀开一看，身上已被擦拭干净。我不由闭目苦笑，该看的都看了，何不做到最后？转念一想，他应当是不懂如何穿吧……
　　再次睁开眼，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恍恍惚惚地起身，心底只剩一个念头。
　　环顾四周，却没有找到那把短刀。失落之余，更是升起一股怨气！我直直冲向墙边！
　　“司空羡，给我起来！你不能死的如此便宜！”我发了狠地一脚接一脚踢踹他的尸体，直到脚掌疼得麻木才停下。我累得弯腰喘息，却见他即便死了嘴角仍挂着笑，登时怒意再起！我回身从地上捡起那只黑色瓷瓶，打开木塞便要灌进他的嘴里，却发现瓶子竟是空的……
　　“司空羡！我恨你！直到最后还要嘲弄我……”
　　我无力地蹲在地上，抱着膝盖失声痛哭。

　　等哭累了，我索性仰躺在冰凉的地上，抬眸望向墙面，眼底渐渐被血色占据。
　　我缓缓起身，下意识的轻拍了下额头，眼睛直直盯着墙面。
　　一步、两步，我慢慢向前走着，可下一步却踩到了什么物体，那熟悉的触感瞬间通过脚心传遍全身……我恍惚低下头，脚下正是叶大哥的左臂！
　　我慌忙收脚，因动作过大而不慎摔倒在地。不顾身上的疼痛，我只倾身先前，伸出颤抖的双手慢慢握住早已冰冷的手掌。
　　“叶大哥！叶大哥！叶大哥！叶大哥……”我跪在地上，将断臂紧紧抱在怀中，一声又一声不停呼喊着他，明知不会再有回应，却仍不愿住口……
　　直到嗓子彻底嘶哑，再难发出声音我才抬起头，望向屋外的天际，露出一丝凄楚笑意。
　　我不能一死了之！他会回来的！他一定会回来杀我的！若到时候他找不到我，该有多失望啊！我绝不能再让叶大哥失望！为此，我要活下去！
　　想到这，我缓缓起身，一步步走向院门。
　　看着远处的青山与蓝天，我闭上眼痴痴地笑了。
　　叶大哥，我会等你的！即便我找不到你，也会让你找到我……
　　那时的我并不知道，这一等就是十六年，直到现在。

　　自始至终，我没有将喜欢二字说给他听。
　　我深信，纵然我不说，他也明白我的心意。至于他，我从没想过要去追问……他喜不喜欢我，并不是我所在意的事情，我只想一直陪在他身边而已。
　　为此，我已付出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