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2、棺启椿欢 ...
-
我站在走廊尽头,漆黑一片,他们躲在旁边,而我走过去。
水流迎面冲来,我不闪不避,径直迎了上去。
掌心泛着微光,我想试试,反正赫连绝不会伤我。
我心思一动,索性将发光的掌心对准水流。刹那间,那道水柱被我驯服,时而蜷作水球,时而舒展成带。
我玩得兴起,一抬眼,见赫连蜷在角落,看得津津有味。可它嘴角一咧,嘶,那笑容,真是又憨又瘆人。
“赫连?”
赫连那非人的躯体,正勉强塞在我那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里,布料被撑出一个扭曲的轮廓。几缕漆黑的长发无风自动,幽幽飘起。
那双眼睛绝非人类所能拥有。我被一对深渊看着。那里没有生命应有的光彩,空洞得如万物之初,却精准地聚焦于我一人。
赫连走到我面前,我直接了当问:“用我的存在为代价,能否换来你同等意义的湮灭?”
偷听的[李木枋]、[梁穗生]和梁穗生:“!”
“只要是你,都可以。所以,你不需要这么做。”
赫连的声音第一次钻进我的耳朵,那是一种浸过深潭水般的凉意,滑过神经时激起轻微的颤栗。可奇怪的是,这凉意并不刺耳,反而像夏夜月光,清冽地漫开,让人一时忘了害怕。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赫连歪头,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并没有理解我的问题。
我环顾四周,指尖无意识地绕了绕:“我的意思是……为什么非要把我们困在这个地方?”
“我没有想……困住你,可你……要走。”
赫连停顿得太久,我以为它死机了,便抬手敲了敲它的脑袋,像拍一台接触不良的老旧机器。
没想到赫连再开口时,语句竟真的连贯起来:“可你要走。”
只是,赫连看我的眼神,在那一刻变得格外复杂,难以言喻。
“因为,我爱你。”
赫连的声音很轻,像结冰的河流,底下涌动着我看不见的痛楚。
它说爱我,可每个字都在撕裂它自己。它因爱我而痛苦。
但我必须离开,这地方阴冷、诡异,根本不是活人该待的。
就在我攥紧手心时,赫连的目光忽然越过我,定格在我身后。它看见了梁穗生。
那一瞬间,它眼中血色弥漫。
它化作一阵低啸的风,穿透我身侧的空气,直逼梁穗生而去。
赫连恨梁穗生。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这样的对立。
梁穗生眼底烧着疯狂的执拗,他迎着赫连骇人的气势,嘶声喊道:“李木枋不是你的!他不爱你,你不能、也不可能把他困在这里一辈子!”
赫连没有立刻回应,它缓缓走过去,动作迟缓而沉重,像一株在荒漠中枯萎已久的树。它望向梁穗生,又像是透过他,望向我。
“李木枋,是我的。”
赫连喉间滚出一声低沉的厉吼,猛地扑撞上去。两人顿时扭打作一团,身形踉跄、拳脚相加,每一次重击都让年久失修的木质地板发出刺耳的呻吟,随时都要散架。
“咔嚓——!”
一声摧枯拉朽的断裂声猛地炸开。我慌忙向后跃开,只见他们脚下的木板应声碎裂,破开一个黑漆漆的大洞。
碎木与尘埃如泪落下,那两人也收势不及,一前一后,直直坠进了楼下。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个破开的洞口,凝视一个被爱活活蛀空的深渊。
……真是,惨得不忍看。
眼前这出谁爱得更深的苦情戏,简直令人窒息。我下意识看向对面的[李木枋],在他眼中,我清晰地捕捉到了同样的无力与无语。
太幼稚了。我这个正主还在这儿站着呢,他们倒先为爱要死要活了。
爱来爱去,爱你们个头。
我也跟着往前一跃,跳进了那个破开的黑洞。
五个人的重量先后叠加,本就脆弱的楼层结构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再次断裂。
下坠的瞬间,梁穗生的脸庞离我极近,近得我能看清他眼中的惊愕。那一刹,我以为自己会跌入他的怀中。
可最终,迎接我的只有一片冰冷的水域。
寒意缠绕上来,像千万条冰冷的舌头在舔舐我的骨头。
接着,我看见了赫连。它被囚在一只巨大的铁笼中,那身红衣在水中纹丝不动,宛如一捧被封在透明琥珀里的血。而四周的水,是全然凝固的,仿佛整片水域都被抽走了时间,沦为一片透明的墓碑。
我向前游去,浑浊的水流在身侧缓缓分开。
赫连从铁笼的缝隙中伸出手,苍白的手指微微颤抖。我在它触手可及的地方停下,它却迟疑了,这个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我掳走的存在,居然不敢触碰我的指尖。
“他们是坏人。”赫连的声音隔着水传来。
我点头:“我知道。我在陪他演这出戏,难道我还不了解自己吗?”
赫连想缩回手,又舍不得移开半分。我主动握住了那只冰凉的手,它的指尖在我掌心轻轻一颤。
“你爱我吗?”
赫连用力地点头,那急切的模样,像一件被遗弃太久,忘了如何被爱的旧物。长久困于这片死寂的水底,它的记忆早已被岁月泡得发白、溃散,唯独关于我的那一页,用永不褪色的墨水写就,深深烙在它混沌的意识里。
可那是一个连我自己都已模糊的,来自某一世的承诺。
“就算我永远无法爱你,你也依旧爱我吗?”
赫连没有半分犹豫,它点头的动作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偏执。它看向我,那目光不再是卑微的乞求,而是充满了残酷的占有欲。
“爱。”
“你会听我的话吗?”
“听你的,”赫连一字一句地说,眼神专注,“只听你的。”
我将全部意识凝聚在掌心。我们交握的指缝间渐渐透出微光,那些光点如同苏醒的萤火,轻盈地向上飘升。
整个囚笼开始震动,锈迹簌簌落下。在越来越强的光芒中,铁笼缓缓上升。
时间正在倒流。
“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别把我扔下……独留在没有你的地狱里。”赫连的声音低哑,像从深渊里捞起来的执念。
他看起来那么可怜。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他和我并没有什么不同,我们都是孤独的存在。人会走散,会告别,那鬼呢?鬼的执念,是否比人更漫长?
赫连细小的瞳孔骤然收缩,它在颤抖,是一种要撕裂自身的兴奋。
我凝视着赫连的眼睛,说:“我带你离开这里。”
——
脚步的回音缠绕着剥落的墙皮,与窗棂上摇晃的蛛网缠绵。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腐木味与陈旧的焚香气息,混合成一种让人窒息的忧郁,裹着每个踽踽独行的影子,沉入无边无际的暗。
我们前行时,雾被劈开一道短暂的缝隙,又立刻合拢,将我们的身影半遮半掩。
能见度仅有三步,可赫连对这里很熟悉,他牵着我走到椿树下。
我让他把一切都告诉我。
赫连的嗓音低沉下去。
“最初……他们不过是逃难来的。蝗虫过境般的饥荒,炼狱般的战火,我只是个凡人,又能如何?”他垂眸,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青灰色的影。
“可每至深夜,孩童饥饿的哭喊生生扎进我的耳膜,让我夜不能寐。我于心不忍,便在这棵树下……放些吃的。他们便当我是上天派来的救赎。可笑……我哪里是什么神明。”
赫连的手指蜷缩起来,声音里第一次透出清晰的,属于赫连这个个体的委屈。
“你走后,我等了你很久,很久。久到……害怕你再归来时,会认不出我的模样。于是,我暂停了萦绕在我周身的时间。”
“可你没来。”这几个字,赫连说得又轻又缓,“我想去找你……他们,却不允许了。”
赫连看着我,眸中似有万年不化的雪原,却在此刻裂开细微的缝隙,流露出被最纯净的信仰所禁锢的伤痛。
“他们占了我们的家,将我奉上神坛……我想离开,他们,便不让了。”
赫连的叙述很认真,声线平稳。可那些关于难民、等待与囚禁的前尘往事,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地传入我耳中,并未激起太多涟漪。
直到——“我暂停了萦绕在我周身的时间。”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骤然劈开了我混沌的思绪。
我抓住赫连的手臂:“为什么你也能操纵时间?和顾回、和那个我一样?”
赫连微微一怔,随即,眼中那星河般的旋涡似乎流转得缓慢了一些。
“时序三面,”赫连开口,“溯面之神、瞬面之神、祈面之神,分别对应着过去、现在、未来。它们并非你想象中的神祇,而是时间法则本身的三种显现,是非人格化的宇宙基石。”
赫连的目光沉静,却重若千钧地压在我心上。
“我们时序族,生来便侍奉于此,聆听于此,自然也……行使于此。”
“能力可以转移吗?”
赫连的视线始终深刻而静默地镌刻着我脸庞的轮廓,忽然,他俯身逼近,以齿尖衔住我的下唇,兼具警告与试探地禁锢我。
“不听话。”他掀起眼睑,幽邃的瞳孔里浮动着星云般的碎光,将我怔忡的神情尽数收束。
不等我回神,赫连的手铁箍般扣住我的腰,轻而易举地将我抱到他腿上。陌生的体温和重量透过衣料传来,我下意识地想推开,但被他筋骨间奔涌的力道化为无声的俘获。
赫连试图加深这个吻,可我偏过头,避开了那道灼热的轨迹。
——还不行。他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我们的呼吸早已乱作一团,温热地交织在彼此唇齿间。赫连察觉了我的执拗,极轻地摇了摇头,被蹭过的唇瓣传来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痒意。
“不行的,这是与生俱来的东西,烙在魂魄里。只能暂借,无法转移。”
话音刚落,一股清冽的气息自他唇间渡来。
像小时候那样。那次我险些溺死,他也是这样撬开我的牙关,将续命的长风注入死寂的肺腑。
那时只觉得是劫后余生的纯粹庆幸,而今同样的仪式却催生出截然不同的战栗,仿佛有月华在血管中蜿蜒,冰川在脊骨间消融。
我整个人都沉浮于琥珀色的温酒里,醺然欲醉。
这种感觉很奇怪……我没有生出预想中的排斥。我不知道我是不排斥赫连这个存在,还是单纯不排斥这种彻底越界的行为本身。
“嗯……呃!”
思绪被突然打断,赫连咬住了我的舌头,让我瞬间窒息。推搡、捶打都毫无作用,他像一座山,纹丝不动。
迫不得已,我狠狠咬了回去。
浓烈的铁锈味立刻在唇齿间弥漫开来,可赫连非但没有退却,眼底反而燃起更炽烈、更疯狂的光芒,连呼吸都变得滚烫,含着我嘴唇的动作又重了几分,带着点惩罚似的碾磨。
我趁隙闷哼威胁:“再啃……我就咬断你的舌头!”
这句话终于起了作用。赫连向后退开了一点点,我扶着他的手臂剧烈喘息,胸口起伏得厉害,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嘴唇被啃得又红又肿,泛着水光,脸颊更是憋得涨红。
赫连侧过头,目光黏在我红肿的唇上,指尖先轻轻蹭了蹭我唇角溢出的血丝,又缓缓划过我发烫的脸颊:“你不觉得很舒服吗?”
“舒服你个头,”我冷声打断,舌尖传来阵阵刺痛,“一点也不好受。”
“李木枋,”赫连又叫我的名字,话音里飘着破碎的虔诚,细碎又执着,听得人心头发涩,“我真的很爱你。”
“我不爱你。”我刚一动嘴唇就牵起一阵酸胀的刺痛,顺手扯过赫连的衣襟擦了擦唇边的湿痕,我冷冷补上最后一句,“真恶心。”
既然我已经清楚这里的底细,自然不必再对赫连虚与委蛇。这里根本就没有神,都是神经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