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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人间 ...

  •   沈栖觉得,这座城市把她推走的方式很体面。

      雨下得不大,却足够让黄浦江沿岸的灯光被拖成一条条湿漉漉的霓虹。外滩那排石栏杆被雨打得泛光,风从江面卷过来,把人吹得有点恍惚。

      她站在人群边缘,双手握着那把旧的黑伞。伞骨被吹得有点颤,她自己也是。手机屏幕亮起的时候,她甚至没第一时间点开,因为她知道那个人不会突然说什么好话。

      果然是谢景舟发来的。

      短短一句。

      “我们要不就到这吧。”

      后面跟着一串非常体面的理由:近期压力大,彼此不适合,想冷静,感情需要空间。他的措辞向来漂亮,像在写品牌文案,一句一句推开人,却礼貌得让人没处发火。

      沈栖盯着那段话,突然觉得脚底下的石板路都被雨水泡软了。她不是第一次被分手,只是第一次感到这么……无所谓。

      她删掉聊天记录,把手机塞回包里,连一个问号都没回。

      外滩亮着一串串金色的灯,像某种不属于她的庆祝。行人撑着伞从她身边经过,脚步清脆,像都赶着去一个她永远到不了的地方。

      她站了很久,直到外套的肩被雨点砸得发凉。她想起今天下午开完裁员会议时,经理满脸严肃地说:“公司很遗憾,但你会找到更适合你的平台。”

      上海人说话永远这样漂亮。

      沈栖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心里突然有种荒唐的轻松:好像失去的东西都不是她的。

      她转身离开外滩,沿着南京东路往地铁口走。雨把地砖洗得亮亮的,像一条湿漉漉的光带,她踩上去的时候步子很稳,甚至没有走神。到站台的时候,她才发现手指在抖。

      那天晚上,到家的时候已经快十一点。

      室友趴在沙发上吃沙拉,看到她湿得像只落汤鸡,吓得坐起来:“沈栖?你怎么了?”

      沈栖换下湿掉的高跟鞋,淡淡说:“被裁了。被甩了。”

      室友沉默三秒:“你要不要今晚喝一杯?”

      “不要。”她把伞丢进浴室,“我明天就退租。”

      “啊?你要回去?”

      “嗯。”沈栖拉过行李箱,“回家。”

      她说得很平静。像把一个长久的梦揉碎,然后把自己从中抽出来。

      室友搁着沙拉盒子,不敢再问。

      沈栖一夜没睡,打包东西的时候,看到自己在上海这三年的所有痕迹:名片夹、工牌、打折买的西装外套、早就想丢掉但又舍不得的香薰蜡烛、被前男友送过但被她塞进床底的围巾。

      她捡起那条男人选的灰色羊毛围巾,盯了几秒,然后直截了当地丢进垃圾袋。

      六点多出门,上海下着小雨,天空灰得像未冲洗干净的胶片。

      出租车开往虹桥的时候,她靠着车窗闭上眼。那些曾经值得骄傲的东西——深夜做完的项目、被领导夸的提案、和谢景舟拍过的照片,都像被海水冲上岸的破旧玻璃,被磨得一片模糊。

      她突然想起一句很俗的话:“人到了某个阶段,会被迫重来。”

      高铁站出口人不多,地面有积水。天空是典型的沿海灰蓝,像什么时候都可能再落雨。高铁一出站,热气就扑了上来。沿海的风带着潮味,像刚蒸过的米饭,软软黏黏地贴在脸上。站外天色未暗,云团厚得快塌下来,蛙声早早从远处水田里滚过来一阵阵。
      “栖栖——这边!”

      大喇叭似的嗓门在站口炸开。陶柚单手举着写了“沈栖”的硬纸板,另一手还拎着奶茶,对着人群挤眉弄眼。旁边是齐刘海的赵晚鱼,怀里抱着一袋海蛎子,瘦胳膊被塑料袋勒出一道红痕。

      沈栖拖着箱子,嘴角弯了一下。

      “接女企业家。”陶柚把奶茶往她怀里一塞,“先补糖。你这脸色,像给甲方啃过。”

      赵晚鱼探头看她:“失恋又失业的脸。”

      “闭嘴。”陶柚拍了她一下,“那是公司配不上栖栖。是吧,女王?”

      沈栖“嗯”了一声,不解释。车站旁边的榕树叶子被风吹得翻背,擦出满树的银光。她吸了一口奶茶,甜味冲进胃里,整个人实际地活了些。

      “先上车,夜市给你留位了。”赵晚鱼把海蛎子往她怀里一塞,“姨父下午现刮的。”

      “你爸要把我们养到三十岁。”陶柚打开后备箱,一把拎起箱子,“走咯,今晚让你感受咱海城的人间烟火,顺便把那个姓谢的给熏出你脑子。”

      “谢什么?”赵晚鱼好奇。

      “谢万人迷。”陶柚咬牙,“上海人,说话像花洒,地上一滩水。”

      车子并排挤进夜市入口,摊位像两条灯火河在傍晚一层层往前延。烤生蚝的蒜香和铁板鱿鱼的辣味混在一起,孩子在转糖画,男人蹲着挑皮筋,女人掂着小龙虾盆子讨价还价。海风吹得灯牌噔噔作响,风里全是人声。

      她们顺着陶柚的手势钻进一家小店门口的空桌。店名叫“海声”,老板是赵晚鱼的姨夫,打赤膊,胳膊上挂着毛巾,边吆喝边甩铁铲。

      “栖栖回来了啊!”姨夫冲她笑,牙齿白,嗓门更白,“今天便宜点,欢迎女状元回乡!”

      陶柚抢筷子,“先上三盆花甲,两盆小鲍,鲎壳汤先来一锅,别客气。”

      “要不要来瓶黄啤?”姨夫把锅盖一敲。

      “来两瓶。”赵晚鱼补刀。

      “我开车。”沈栖提醒。

      “你是我们接的。”陶柚已经把一次性手套塞到她手里,“你只需要吃。”

      铁锅上油花哗一声炸开,蒜蓉和辣椒入锅,香味迅速高出一层。那一瞬间,沈栖突然意识到自己“回来了”,不是地理意义上的,而是身体被热气拎回了人群里。

      “说吧,”陶柚给她装满一碗,“怎么想的?真不回上海了?”

      “暂时不回。”沈栖低头喝汤,海的咸淡从喉咙一路拍下去。

      “你终于不拧了。”赵晚鱼叼着小龙虾,“这边厂子最近消息多呢,我们镇上的纺织厂可能要卖。”

      “哪个?”沈栖抬眼。

      “海纶那家,靠滩涂那片,就你小时候骑车常去看船的那条路。”赵晚鱼说,“我表哥在里面做后道,刚结婚,愁得掉发。”

      “卖给谁?”沈栖问。

      “不知道。听说老板顶不住了,单子走丢一半。”赵晚鱼耸肩,“我们这边就是,谁扛不住,就换人扛。”

      话说到这,风口就有人“唉”了一声。背后路口的遮雨棚哗啦一动,绷带似的帆布被一阵风扯起,露出连着的钢钩子,摇摇欲坠。旁边卖鱼丸的摊主急得跳起来:“哎哎哎,别掉了!砸了人咋整!”

      人群退了一道,几双手去够,够不着。有人搬了个塑料凳,还是够不着。

      这时,一个穿深蓝工装的男人挤了进去,没说话,先把架子下的小孩抱到安全位置,又踩上凳子去拉帆布,手腕一绷,把最危险的那一角兜住了。汗从他额角落下来,被路灯打亮。他没戴手套,帆布边缘的铁扣烫得厉害,他只是“嘶”了一下,手还是稳的。

      旁边有人递来了结实的尼龙绳,他一手接住,几下把绳头打了个活扣,卡在横梁上,帆布重新绷平,风过去只把角落吹出规矩的鼓包。

      “行了。”他跳下来,把手背在裤缝上擦了擦。卖鱼丸的大娘忙不迭地道谢:“小陆哟,又是你。你这手艺啷个这么稳。”

      “刚好路过。”他笑了一下,声音不大。笑的时候眼尾压下去,显得很安静。

      沈栖看了他一眼。那是种极普通的脸:干净、被日光晒过的颜色、肩背挺直,眼睛黑白分明。普通到哪儿都能看见,安稳到让人心口落地。

      “陆时岸。”赵晚鱼凑在她耳边,“海纶厂染色组的,跟我表哥同一线。人很老实,干活不糊弄,是大娘们暗戳戳认定的‘好伢’。”

      “你认识的人不少。”

      “亲戚太多。”赵晚鱼耸肩。

      陆时岸把尼龙绳打紧,回身抱起地上的一卷布料。那卷布上贴着“活性蓝”的纸条,他单手试了试重量,再换双手,往夜市后巷走。走到她们桌旁,他让了一步,视线落在沈栖面前那只被风吹歪的空凳上,停了半秒,又移开。没搭话,干脆利落地走了。

      “看到了吧,”陶柚一边吸花甲,“这就是我们海城的男子。”

      “他手上有伤。”沈栖轻声说。刚才他接绳时,虎口那块皮被磨破了一点,鲜红一线,被盐汽一熏,疼得眼角都绷紧了一瞬。

      “染色组日日要拎染缸,烫。”赵晚鱼说,“工价也一般,挣的是力气钱。”

      沈栖把碗放下,“厂要卖,得看看财务,看看设备折旧和订单流向。你表哥愿不愿意讲?”

      “愿意。”赵晚鱼立刻掏手机,“他求爷爷告奶奶找人兜厂子,怕一关就是一条街的饭碗。”

      “明天。”沈栖说,“今晚吃。”

      “服了。”陶柚端起杯子和她撞了一下,“欢迎回来,你这副不讲情只讲事的劲儿,终于用在自己地盘上。”

      夜色一点点压下来,灯光把每张脸都烫得暖乎乎。风把桌上的纸巾吹起来,像一块一块的小帆。她们吃到十点半,肚子撑到不想动,陶柚还坚持要去河对岸吃烧麦。

      “不吃了,”赵晚鱼抱着海蛎子袋子,“要撑死。”

      “那就回‘集散地’。”陶柚说。

      集散地,是她们高中时的秘密据点:一处被废的仓库平台,靠着滩涂,远处能看见海堤上的灯。升学散伙那晚,她们在那里喝了三瓶廉价起泡酒,发誓将来谁无聊就回来吹风。

      车子呼啦啦过了小桥,沿着熟悉的水泥路开过去。仓库平台生了半人高的草,边上搭了个野球场,几个男生在黑灯瞎火里投篮,篮球砸铁圈“邦”的一声,声浪被夜空吞下去。

      风在这儿更大,潮水拍滩涂的声音像翻书。城里灯光远远地低下去,天空的颜色变黑,星星一点点露出来。她们仨把鞋一踢,坐在平台边缘晃腿。

      “给你个正经欢迎仪式。”陶柚掏出一串手环,夜市十块钱三条那种,把最粗的那根套在她手腕上,“回来的留念。”

      陶柚一本正经,“漂出去的是水蒸气,聚成一团又落回来。懂?”

      “懂。”沈栖把手环往上推了推。月光把塑料环照得有点亮,像某种假的宝石。

      “其实也没那么多大道理,”她说。

      赵晚鱼说,“我表哥他们有时候连加班费都要不到。”

      “加班费要得回来。”沈栖侧头,“前提是先把账看清楚。”

      风里有人打了喷嚏。她们回头,陆时岸扛着一卷布从废球场那边走过,布卷比他宽,肩膀被压得略微往下一沉。他停在不远处,瞟了一眼平台边缘,像是在确认有没有危险的熊孩子,确实看见她们三双腿晃啊晃。他脚步顿了顿,开口:“边上有坑,小心点。”

      “知道啦!”陶柚朝他摆摆手,“谢谢,陆工。”

      他被逗得笑,露出一点白牙,“我明天还要上早班,先走了。”

      “你晚上还搬布?”赵晚鱼问。

      “仓库人手少。”他抬了抬布,“今天风大,怕打湿。”

      “海纶厂?”沈栖问。

      他“嗯”了一声,没多说,肩上一用力,布卷稳稳被他顶高一点,往街灯下走去。光落在他背上,蓝布反光,像海面上翻出来的一块深色浪。

      “你问厂名干嘛?”陶柚从她脸上找答案。

      “搞清楚对象。”沈栖淡淡,“明天去看。”

      “你真的要投?”赵晚鱼眯眼,“豪横。”

      她顿了顿,“先看看。”。

      风从海那边往这边推,带着一股隐隐的铁锈味。远处的灯一颗颗排过去,像有人在黑布上缝了串不规则的珠子。

      她们坐到快十一点,才往回走。路上经过小卖部,门口吊着紫外线灭蚊灯,“啪嗒啪嗒”地炸小飞虫。小卖部阿姨看见她们,眼一亮:“栖栖回来啦?你妈下午来买了两袋米,说你晚上要吃海蛎面。”

      “明早还要吃馄饨。”陶柚替她应,“她妈安排得明明白白。”

      “你们怎么比我还了解我妈。”沈栖笑。

      “因为我们才是你妈的娱乐项目。”赵晚鱼抱着塑料袋,鼻孔里哼歌,“来,明天八点海堤见,带你跑步。”

      “别跑步。”陶柚痛苦,“我们去看工厂,才是正经。”

      “先看日出。”赵晚鱼坚持,“让女企业家醒醒酒。”

      她们一路笑笑闹闹回到老街。巷子里晾着的床单被晚风吹得鼓鼓的,像排练的白帆。谁家阳台上晾着鱼干,谁家门口摆着绿栀子,一目了然。楼下修车铺还开着,老板正给谁补胎,电动打气筒“嗡嗡”震得地面发麻。

      到了楼下,她们分道。陶柚把箱子拎上楼,一门一门敲过去传话:“沈总回来了!”被阿姨们骂:“半夜别嚷嚷。”还是忍不住笑。
      灯一盏盏灭下去,巷子里只剩下远处的海声。

      沈栖把窗开到最大,潮味一口气灌进来。手机亮了一下,是上海室友发的信息:“到了就好。”

      她回了个“嗯”,又删掉了“谢景舟”的聊天框。那是一块用不上也不想留的旧玻璃,昨天还折射灯光,今天只剩下一点不小心划手的边角。

      床边风铃轻轻响了两下。她盯着天花板,脑子却不往回忆里走,反而在数明天要做的事情:看海纶厂的基本情况,先从赵晚鱼表哥那里了解现场,用最笨的办法,摸流程、看账、问人。

      她闭上眼的时候,楼下有脚步从巷口经过,硬底工作鞋在水泥地上“嗒、嗒、嗒”。很快,又远了。她没去看,也不需要猜是谁。

      海边城市到夜里不会完全安静,潮水翻身、风从老房子缝里穿过去、街灯忽明忽暗,像有人在低声说话。她躺在这些声音里,心脏一点点从奔跑的频率降下来,落回稳定的拍子。

      回来了,是真的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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