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嗯忒答台

8、《陷阵》

　　八、陷阵
　　付云璁找到柳依依的时候，她坐在马路边的椅子上。头发凌乱，挡去半只眼睛。衣服穿的少，单薄地在夜中打颤。
　　付云璁顾不上沦为庸俗桥段主角的危险，脱了外套递给一起跳下车的孔珪。孔珪接过，跑去给柳依依披上。娇媚的少女抬起眼睛看了付云璁一秒，用有点哑的嗓音说谢谢。
　　“怎么回事？”付云璁站在三步之外问。他看的小说可不少，心里大致猜出场景：失恋、买醉、失足？
　　但柳依依镇静得和预设场景完全不符，全然没有打电话时的慌乱。说话的时候礼貌的完美，先谢谢孔珪，再连说抱歉。问她发生什么，她只摇头不回答。
　　付云璁在空气里闻见烟草和酒精的味道，被风吹淡却能寻到端的。路的那一端有间灯火通明的房子，门口招牌轻佻地亮着，里头传出狂欢的声音。
　　孔珪抬头看了付云璁一眼，隐隐有一丝担心。作家大人也皱了眉，无法控制事情的发展，只是理所当然地跟着剧情向下，去便利店买热饮，和两位姑娘一起去车站。孔珪和两人不在一个方向，自己上了车。
　　那一瞬间付云璁也想上那辆车，好从危险里逃离。然而车扬长而去，丢下他和一个随意挽着头发的女孩，在车站的暖灯下。
　　“老师为什么会和孔珪在一起？”女孩微微抬起眼睛，像所有小说里落难的女孩一样楚楚可怜。付云璁不敢再看，移开眼睛解释：“碰巧在路上遇见，一起来看看你，你怎么了？”
　　“我？”女孩顿了顿，还是选了冷静的声音，“我采风去了。”
　　“怎么弄成这样？”
　　“您不记得我的题目了吗？”
　　柳依依的题目么？付云璁自然没忘，写□□里的挣扎。这么说，她究竟去采了什么风？
　　“我没想到那几个外国人那么狠。”柳依依坦然地说，把稍微拢住的头发又散开。
　　付云璁皱眉。倒不是对柳依依的采风活动有多大抵触，只是讨厌看见有人糟蹋自己。就算要去实践，总要先调查清楚，做好充分准备才行。这样冲动，完全不考虑后患么？
　　“付老师会为了这个讨厌我吗？”柳依依问，带点挑衅。付云璁的火气更盛，强压着问了句，“保护措施做好了吗？”
　　“您又不是我爹，干嘛问这种问题？”
　　“令尊要知道你这样，”付云璁的语气过了界，只说出半句，硬生生吞下半句。吞下的句子闷在胸口，风都吹不散。
　　柳依依忽然又垂下眼睛可怜了，细声细气地解释，“我做了防护，不会得病的。只是有点疼。”
　　付云璁不说话。柳依依自己往下说：“对不起，不会再这样了。”
　　付云璁简直气得想笑，本想说“我管不着”，又觉得失去温厚，干脆继续沉默。女孩还是继续道歉，“老师不要生气，我错了。”
　　车来了，付云璁退开让柳依依先上。柳依依坐了后排靠窗的位置，付云璁犹豫一下，还是坐在她身边。
　　“老师，你居然会因为性生气吗？”胆大包天的女作家话里的可怜劲少了点。付云璁听出一点得意，把声音沉到严肃的冷漠，“我只是讨厌有人糟践自己。”
　　柳依依低下头。过会儿忽然说，“我这次采风不太成功，场景和我的文章不太符合。”
　　“下次准备充分点，别受伤。”
　　“老师，你能帮我吗？”这句话好像早就准备好了，毫无停顿地说出来，“您不会让我受伤吧。”
　　“我无福消受，抱歉。”付云璁推出去。他对作家们的奇怪想法不惊讶，他自己曾经也想过类似的事，不过是胆小不敢实践而已。他确实没有立场批评柳依依的行为，但求不要引火上身。因为他知道柳依依不是只要“欲”，还要“情”。前者他不在乎，但后者他没办法给。
　　但他也无法拒绝一个漂亮女孩的搭话。除了保护住身体的底线外，他其实无法抵抗“情”顺着对话渗出去，从那句“金簪子掉进井里”开始，他就知道自己要陷入一场危机。
　　他不能保持沉默，不能不把柳依依送回家。站在她家门口的白灯下，听她请自己进去坐坐。
　　“很晚了，改天再约吧。”付云璁想走。柳依依却站在门口不进去，“付老师要不想进去，我们就在外面说话吧。”
　　女孩身上的衣服完全不足以抵御北方的风。唯一一件厚衣服还是付云璁的外套，胡乱扣着，让风有隙可乘。
　　“你快进去，别冻着。”付云璁说。柳依依没动，固执地说，“我还有话跟付老师说。”
　　付云璁没有办法，终于跟她进门。没有宾客的拖鞋，只好穿着袜子踩在地毯上。
　　柳依依是和一个外国女孩合租的房子，客厅的沙发上堆满了东西，几乎全是那个女孩的。柳依依打开自己房门请付云璁进去，付云璁就走进那片精心布置的狭小空间。集中供暖的室内空气都凝滞，有淡淡的香气。
　　柳依依把书桌前的椅子让给付云璁，自己坐在床上。书桌的电脑亮着，锁屏是一副江南图。
　　“老师喝什么？”
　　“不用了，我坐一会儿就走。”
　　“老师凭什么不喜欢我呢？”
　　付云璁差点一口气没上来。许多年身边全是试探、推拉、婉转，他早就忘了这样直白的对话要怎样应答。但他知道自己应该把立场摆明，免得再生事端。
　　曾经他不是这样的。有人靠近，他从来不躲，只是故意忽视越界的试探，很软地拒绝。可是并不是每个人都明白他的拒绝，最后闹的不可开交的也大有人在。这么些年欠的人情债不少，他可不敢再欠一笔。
　　“老师知道的，我可不是没人要。”柳依依像回到自己领地的猎手，轻松地挑眉，“您真的不考虑？”
　　付云璁换上自己最严肃的口气，“如果你问□□关系，我喜欢男人；如果你问精神关系，抱歉，我看我们不合适。”
　　“我是听说过老师喜欢男人来着，但我看得出来老师也不是不喜欢女生。怎么不试试我呢？”
　　“抱歉，最近禁欲。你这么漂亮，找别人肯定会答应的，只要安全就好。为什么非要折腾我？”
　　“因为我喜欢老师。难道老师忘记这条最简单的原因了吗？”
　　果然是非常简单的原因，简单到没有漏洞可以反驳。付云璁只好用同一句反驳，“可是我不喜欢你。”
　　女孩笑了，“那付老师喜欢什么样的？付老师的书我每本都读，我看不出自己哪里不合适。”
　　“你不是看过那本□□的书吗？”
　　“那本怎么了吗？像是老师做梦做出来的，我从来不把它算在你的书里的。”
　　付云璁笑了笑，摇头，“那一本里的主角，是我爱人。”
　　“我听过你有爱人，但是我不明白这本书的主角，凭什么能是？”
　　“你觉得我要什么呢？”
　　“我知道起码要旗鼓相当。您这位小混混，好像不行吧。他会背《北山移文》还是《祭十二郎文》？”
　　“他会背《秋声赋》。”
　　女孩惊讶地笑出来，“真的？”
　　“嗯，他还会背《新婚别》、《兵车行》、《饮中八仙歌》。”
　　“都是你喜欢的。”女孩立刻发现规律。想了一会儿，眼神转为凌厉。
　　“所以，你不过是拿他作一篇小说来写。还是一篇庸俗的，都由你自己做主的小说。”
　　作家大人的一切胸有成竹顿时消散，垂了眼睛。女孩乘胜追击，又说，“付老师您管这个叫爱人啊。”
　　“所以你小说里那对父母说的好，门当户对是平等对话的基础。”
　　“付老师哪是在谈恋爱，分明是创造模特。您自己想想，有没有真正尊重过他?”
　　付云璁彻底没有声音，盯着柳依依电脑上那副江南图。江南图上影影绰绰的人，一个一个化作付云璁写过的名字。天上有无数根线牵绊着他们，是宿命、神谕、月老的红线和阎君的生死簿。那里面，没有邓言。
　　那篇□□小说是另一张画面，垃圾堆、小巷和贴满广告的砖墙。小说的主角也被线牵着，线头缠在付云璁的食指上。作家大人的食指和那个主角一样有软茧，是从小拿笔方法不对，长年累月留下的。
　　他抬一下手指，那个人就抬头；手指动动，那个人就向前走。
　　如果他把线剪断呢？
　　柳依依还在说，“老师如果找一个旗鼓相当的人，哪怕不注意也不会落到这样地步。况且，我知道你喜欢辩。”
　　“那么为什么不看看我呢？我可不会当老师的木偶。您和我谈小说，不好吗？”
　　“我想想，”良久，付云璁终于抬头，冲柳依依笑了笑。笑的那么浅，似乎只是牵动一下嘴角。“不早了，明天见。”
　　“我送老师出去。”女孩起身，走到屋外的白光里，脱下外套还给付云璁。外套上沾染了淡淡的香气，萦绕身旁总不消散，走进风雪很久还没消散。
　　公交久久不来，雪又下大。付云璁掏出手机看，屏幕上只有孔珪问情况的一条消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没事，还想说什么，却不敢再打一个字。犹豫了很久，往家里打了电话。
　　母亲一连串地问着情况，又说国内的各种事情。同事结婚、领导调动、哪个朋友的孩子在学校的表现、哪个学生送来的花。好热闹的生活，付云璁一件件听过去，恍惚感觉到一阵暖意，好像坐在老家厨房的灶口。
　　他耐心地等，等这些新闻过去。他知道只要说足够久的话，母亲一定会提到那个人。
　　“哦对了，我给小言介绍的那个对象是我们同事弟弟的姑娘，人特别好。”
　　“嗯，”付云璁应了一声，突然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半天终于开口，“怎么样？”
　　母亲开始说。作家大人抬头看天上的雪，铺天盖地洒下来，像是那年夏天的雨全凝结成了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