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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暴雪天》 ...

  •   九、暴雪天
      暴雪下了三天还没有停的迹象,马上要成灾难。家门被埋了一半,出门得先铲雪。
      付云璁没见过这么大的雪,趴在窗台上看了两天。暖气把寒冷驱逐在外面,屋里沉闷地温暖着。
      史蕴在第三天出门处理工作上的突发事件,回来时大雪封路,交通瘫痪,竟回不了家。给付云璁打完电话后就住在同事家里,留付云璁一个人在大的能听见回音的房间里。
      幸亏付云璁从柳依依家回来的第二天就去超市买了很多食材,预备长期不出门。现在不出门成了被迫的选项,买的这些东西倒成了救命物资。
      他想闭门写一篇关于自己情人的小说,为了和孔珪的约定,也为了柳依依的问题。他想证明那个人不是自己的傀儡,以此来证明自己的爱不是那么不堪。但看了两天雪,他还没有起笔。
      付云璁作为作家的短板在于不会写线性叙事。他只会写意象和意境,写情绪和悸动。作为一个讲述者他不太合格,可如果他要为自己辩护,他应该讲清楚来龙去脉,从认识到接触、暧昧、确定关系、深入、分歧,还有离开。
      他最恨写故事开头,最会写结尾。所以他最会写倒叙插叙,或者干脆放弃结构,一塌糊涂地写下去。
      屋子里静的只有呼吸声,仔细听,似乎能听见窗外的雪声。有棵树的枝叉经不住雪压,咔嚓一声断掉,只有断裂的声音,掉在雪上的声音被雪吸收,像是直接砸入了沉寂。
      付云璁写了一个开头,“那一天的暴雨里,我第一次遇见那个人。”写完自己都笑起来,这么直眉瞪眼,他小学毕业就不这样写了。
      换一个?“那年夏天的暴雨仿佛要动摇天地,似乎上帝又要洗刷世界。我有幸,找到了方舟。”
      不行不行,太生硬。“雨好大,把世界都模糊。模糊中有个清晰的影子,朝我抬手。我走上去,他就撑开伞。”
      付云璁决定停笔,这样浪费稿纸他忍受不了。把三张稿子都扔进壁炉,决定拿一张纸专门写开头。然而坐在火光边就不想动,盯着火焰盯到眼睛疼。
      他起来在房间乱走,吸入房间的空寂。史蕴和他的生活虽然交集不多,但付云璁能清晰感觉到他住在房子里。偶尔的门响,烧好的热水,厨房的垃圾袋被换掉,茶几上多一本旧书……这个房子里另一个人的感觉时时存在。
      而现在,的的确确房子里只有付云璁一个人了。吸入的空寂充斥他的身体,把所有器官都吞噬,身体里只剩下空壳。
      付云璁不讨厌这种感觉,但也不敢在其中久留。他开始放肆地大声说话,把自己的声音当成别人的声音。他讲笑话,把自己逗的停不下来。
      和史蕴一起在另一个国度留学的时候他就掌握了这项本事,不用别人也能热闹。但那时候的墙薄,他的一切自言自语都被史蕴听去,等到某次一起吃饭再嘲讽地说出来。所以他会有点小心,连跟自己说话都先挑一挑词句。
      雪能吸收一切声音。这一次付云璁不用担心,可以尽情自言自语,什么都说。
      他先抱怨史蕴冷冰冰的,想找他吐槽都得先考虑内容够不够深刻。上次出门踩到冰上摔跤划破了手,回来本来想找他抱怨一下,却被揪着骂了一顿为什么不准备充足的药品。一百句撒娇似的吐槽都被堵在嘴边上,烦死了。
      不过史蕴第一时间拿出碘酒,又给了一个橘子。自己半开玩笑地吐槽他不近人情之后,终于也给自己点了奶茶。
      作家大人对着墙笑起来,又装模作样地收好笑。走到史蕴房门口,敲了几下门,偷偷把门拉开一条缝。
      房里的摆设不像人住的,一点温度也没有。被子铺的太完美,严丝合缝地贴住床垫,让人以为是酒店的床。
      “史同学,以后可不许这样咯。”付云璁对着空床挑眉,“以后要记得多允许我吐槽。”
      说完把门关上,回到客厅。检查了一下买的东西,两大袋泡面,三盒鸡腿,两袋牛肉块,几根茄子胡萝卜,辣椒葱蒜。还有一盒冰棍,是史蕴喜欢的口味,付云璁想试试大雪天吃冰棍什么感觉。
      史蕴还有一些没吃完的东西放在冰箱。总体来说,物资很丰富,十天半月都够。不过付云璁最害怕无以为继,下定决心从今天开始执行计划经济,每天定量吃东西。
      作家大人的决定十分英明。暴雪竟下了十天还没完全停下,反反覆覆把城市掩埋。市政一到晴天就拼命铲雪,各个家庭也扛着雪铲试图清出道路。好在大雪是这里的常态,大部分家庭都多少有储备,没听说什么饿死的案例。
      但是信号似乎被飞雪干扰,时灵时不灵。付云璁索性把手机关机,每天在窗户里看邻居埋头雪地工作的影子,自己躲在房里,想起什么说什么,对着厚到隔绝寒风的墙。
      他说柳依依。“到底怎么想的,非要扯上我。我可不要再卷进这种麻烦官司了,上次那个女孩差点没把我整死。”
      “明明有一个好题目,脑子里预设一下写就好了啊,非要自己去试吗?多大的人了不知道规避风险。”
      “不对,那天给我打电话,该不会是‘安排打虎牢笼计,准备金钩钓鳌鱼’吧。”
      说着说着唱起来,唱完一段流水还不满意,站起来在客厅里兜着圈子唱后面的“劝千岁”。闹到筋疲力尽,躺进沙发休息,再拿起一篇没写完的旧稿子,一口气写下去。

      雪灾稍微好转的时候,史蕴终于从同事家回来。进门就看见纤瘦的人影躺在沙发上睡着,抱着一个硬枕头,头发凌乱。茶几上是散乱的稿子,没盖帽的笔扔在一边,正好贴着最上面稿纸最后一个句号。
      听到声响的人睁开半只朦胧的眼睛,从干涩的嗓子里嘟囔出一句,“你回来了”。史蕴答应了一声,问,“你没饿死吧?”
      沙发上的少年有一瞬间没有动静,然后突然加快了呼吸。慌乱地从沙发爬起来,狠狠揉了几把头发,又赶紧整理衣服。一面收拾桌上的稿子一面心虚地说,“怎么回来都不提前说一声。”
      “我给你发消息了。”史蕴摊手,到屋子各处去检查。看了一圈点点头,“还行,比我想象中收拾的干净。”
      付云璁悄悄往自己房门退去,说了几句就钻回房间。再出来时已经换好衣服,头发也服帖不少。
      “门口的雪你是一点没铲,”史蕴丢给他一把雪铲,自己也拿了一把,“我今天回来差点找不到门。”
      付云璁乖乖跟着出门,学史蕴的样子把雪铲到一起。大雪后的天晴得没有一片云,太阳无遮拦地照在雪地上,整个世界都清晰的出奇。地面刺眼地不能直视,铲掉很多纯白才能看见褐色的土。跨一步踩在雪上,人就陷下去,一直陷到土上才停下。雪再厚,终究也托不住人。
      “你把手机关机了,也没去找邻居说话,”史蕴用研究的眼神看着付云璁,“居然还活下来了?”
      付云璁用力把铲子插进雪里,再狠狠拔出来。雪地里裂开一道伤痕,四周的雪很快将裂隙填满。
      最开始的十几天他确实快要死掉。食物和供暖都没问题,电力虽被影响,还好有壁炉和车库里的两大包木柴。食物在精心分配下也看着安全,没有一顿十分饱,也没一顿饿着。
      真正要命的是他要说话。本质上付云璁写作的目的就是说话,要把胸口鼓胀的东西吐出来。被雪包围的寂静房子里,那些东西生长的太快,任凭作家大人趴在纸上一直写,也赶不上胸口气团生长的速度。只要停笔片刻,心跳又被裹挟,一下比一下跳的艰难。
      他就慌忙自言自语,滔滔不绝说一些没有逻辑、不成样子的话。没话说就唱,京戏、大鼓、坠子、梆子……随便拿什么往桌上一拍,念一段定场诗,还能饶一段十几分钟的单口相声。
      等到把自己折腾的筋疲力尽他才能稍稍顺畅呼吸,再去干一点现实的事情,烧水或者煮面。等把现实工作完成又坐到稿纸前,拿起笔写下去,写出一大堆没价值的乱码。
      角色扮演的游戏是在比较舒服的时间里进行的,为了调剂而非自救。他渐渐把所有可以扮演的人都扮演一遍,渐渐不满足于碎片的对话。史蕴空房间的房门被他推开无数次,有时兴奋、有时抱怨,到最后变得无聊。
      第十五天的时候他忽然发了一场烧,不知道什么原因,无缘无故地体温飙升到39度。挣扎着翻出退烧药吃掉,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退烧药有安眠效果,他朦朦胧胧睡着,梦一个接一个。
      到退烧之后他好像突然悟到了什么,开始过一种很有秩序的生活,上午烧水、煮面、收拾屋子;午后写稿子,傍晚趴在窗台看外面的雪。他并没安静,但不再溺水似的吼叫,偶尔向着空气说几句,轻轻哼一段旋律。
      此时史蕴问他,他没有描述这些情况,只是笑了笑。两个人工作到手腕酸痛才回屋子里,各自倒水喝。冰箱里史蕴的冰淇凌付云璁没有动,史蕴拿出来,挖出一小碗给付云璁,抱着盒子坐到沙发上。
      “终于回家了。”在别人家里住了将近一个月的人叹气,把所有力气放在沙发背上。付云璁走到壁炉前的摇椅里坐下,很轻很轻地回了一句“欢迎回家”。
      他没有对人说过这是他家。他总是说“同学家”或“现在住的房子”,还一定要补充强调“不是我的”。但如今,他说了一句“欢迎回家”。
      在那些被雪掩埋的日子里,他从幻想中请来了一个人,一个足以让他把这里称作家的人。他在空寂的房子里伸展手脚,用自己的体温浸染了房子的角落,终于化去寒冷,让他可以肆无忌惮地蜷缩在沙发里,发着牢骚说“雪怎么还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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