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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又一年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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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戛然而止,余烈文还没缓过来,车子早就被他停在一家烧烤店门前,他打开车窗,点了根烟。
讲故事的人已经释怀了,走不出来的是听故事的人。
余烈文更多的情绪都消散在那支烟里,他下车灭掉烟,丢进垃圾桶,蹲在路边,胡乱地抓了把脸。
夏聆解开安全带,下车,在他身边蹲下:“还冻不冻牛奶了?”
余烈文抬头看她,双眼瞬间变得猩红,他问她:“你喜欢吃冰冻牛奶是因为他?”
夏聆不否认:“一部分。”
“拿另外一部分呢?”
“好吃啊,你不觉得好吃吗?”
余烈文:“……”
好好地伤感氛围就这么被毁了,余烈文起身,给车洗了火,然后走进烧烤店。
夏聆跟在他身后,小声说:“哥,要不您还是把口罩戴上,你这样太招摇了。”
余烈文摇头,让她不用担心,在空位上坐下,看了眼菜单,又把菜单挪到夏聆面前。
夏聆知道他在别扭什么,勾唇笑了笑,随便点了些,然后抬头问余烈文:“余老师,喝酒吗?”
余烈文又摇头:“不喝。”
夏聆点头,转头对服务员说话:“那就这些,然后来一杯热水和一杯热牛奶。”
“好的。”
等上菜之际,余烈文又问她什么时候飞北京,她耸肩:“估计还得两三天,家里两尊大佛还没安顿好。”
余烈文把玩着手里的车钥匙问她:“这次回来你去复查了?”
夏聆笑笑:“我觉得好的差不多了,不用再去了。”
“你去年回来检查的结果发我看看。”
夏聆边打趣他边给他发照片:“你副业是心理医生啊?”
余烈文专心看报告,没有理他,直到菜上了他才关掉手机,“我想不明白一个问题。”
“你说。”
“既然你不想被家里管控,那你还每年回来做什么?”
正在吃着肉串的夏聆瞬间闷声。
她这十年里,每年都会在二十号从北飞邻市,陆家老宅前,站在十年前有过她体温的街面,在雪落下的时候,对他说:“陆时盛,又一年冬天了。”
他们分别在冬季,一句“又一年冬天了”支撑着她在两个城市的丛林中来回穿梭。
“再见,明年我再来。”这是她的告别语。
知道他听不到,所以她可以在那里停留很久。
只不过是在“又一年冬天了”的某一个冬天里,她没忍住,摁了门铃,开门的是保姆。
陆时盛早年不在这里居住,这里留下的只有他雇的护工和管家,照顾着陆爷爷的起居。
“你好,我来看陆爷爷。”
陆爷爷近几年病情加重,很多人都不认识了,脾气也暴躁,偶尔傻乎乎的,下不来床,只能在床上躺着。
夏聆还记得,她欠陆爷爷一次见面。
那时候,陆时盛说,陆爷爷想她了,她答应好了周末来看爷爷。
只是上天捉弄人,偏偏那天夏家因为一包byt闹翻了天。
她远远地站在门口,不敢进去,远远的望着他,身后保姆说:“进去听听老爷子说话吧,你站在这儿听不到的。”
夏聆诧异:“他现在在说话。”
保姆推开门走进去,轻声说:“是啊,这老头子念叨有几年了,一句话反反复复说了几年,把孙媳妇儿都给气走了。”
夏聆皱眉,很进去,她隐约听到陆爷爷发出的声音,她走到床头,半蹲下来,耳畔靠近他,这才听清了他说的——
“陆时盛,你糊涂啊,你负了夏聆这么好的姑娘。”
夏聆眼眶一红,她想起了在彭家借宿那晚上做的梦。
陆爷爷说的台词都一摸一样。
原来一切早在冥冥之中就有了预感。
……
思绪扯远了,夏聆继续吃着肉串,说:“都已经形成习惯了,每年今天的事,我都感觉有股力量在拽着我,一直拽着我,直到我回到邻市,那股力量才消失。”
“那后来陆老爷子怎么样了?”
夏聆说:“去年走的,那时候工作室忙,我抽不出时间回来,我就拜托了彭楚去了一趟,她说陆爷爷走的时候很安详。”
余烈文像是上头了似的,追着她抛出问题:“那你后来又怎么写书了?你家里人怎么会同意你写书而不是让你拉小提琴。”
夏聆苦笑了声:“写书是我自己偷摸着写的,而小提琴吧,当时实在是觉得太没劲儿了,故意把自己手给砸烂了。”
余烈文皱眉:“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二十岁,刚上大一,那时候你的左手包扎成一个球……”
“嘿嘿。”夏聆笑的没心没肺,“服不服?”
“您可真牛。”
*
余烈文把夏聆送回家后便走了,父母今天中午时候给她发消息说要去隔市看完一个生病了的老朋友,这会儿家里只有张妈一个人在厨房里忙活。
夏聆换鞋,把衣服挂好,走进厨房,趴在门框上,看着张妈忙碌的背影。
要说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不舍得,第一个永远是张妈。
在无数个她快要撑不下去的夜晚,是张妈陪着她度过,从她出生到现在,二十八年过去了,她一直在身边尽心尽力,有时候的工作量都远远超出一个正常保姆的工作量。
工资她也不多拿,自从夏聆写书有了小收入后,她便给张妈转账,而张妈每次都说不要,让她留着在北京对自己好好的。
张妈熬着汤,一回头看到了夏聆,她笑:“你这孩子要吓死我。”
“张妈,你为什么这么多年也不要个孩子啊?”
“这不是早跟你说过了,张妈生不了啊。”
“那也可以领养啊。”
张妈摇头:“不要,有你一个就够了啊,你还想让别人分走张妈身上对你的爱啊?”
“张妈,我爱你。”
这是夏聆第一次勇敢表达爱,不是对父母,也不是对爱人,是对一个在她身边照顾了她二十八年的老太婆。
夏聆张开双臂抱住张妈,抱了足足两分钟,上楼后就再也没下来过。
张妈没想到的是,那天夏聆说的那句话,是在跟她告别。
夏聆走的时候很美,很绚丽,像空中绽放的烟花,平躺在地上,一把匕首正对着她心脏插入。
死亡时间在22:36:14。
彭楚是第一个发现她尸体的,她怕她参加完陆时盛婚礼打击太大,就想着过来陪陪她,想知道最后一面也没见着。
夏聆她死在一盒子的奖牌和一个奶箱子的中间,在她尸体边,彭楚看到了张小纸条。
彭楚双手颤抖着摊开纸条。
“又一年冬天,陆时盛,再也没有明年了。”
那张纸条,被彭楚塞进口袋里,没有拿出来,她哭崩溃着给董思萍打电话:“阿姨,聆聆,她自杀了。”
……
夏聆死的那天晚上,张妈在厨房里徘徊了好久,最后瘫坐在地上哭成孩子,她内疚地捶打着自己的胸口,打自己,骂自己,为什么不上去看一眼,张妈到最后都不敢踏上楼半步。
夏琼和董思萍第一时间赶回邻市,冲到夏聆的房间,甚至不敢看女儿的尸体。
太痛了。
董思萍跪在地上,敲打着地板,哭爹喊娘,而夏琼便在也红了眼。
这是他五十多岁以来,第一次哭。
彭楚哭到喘不过气,她甚至是手脚并用爬到夏聆身边,握着她的手,大声哭喊:“夏聆你有没有良心,你怎么就这么狠心,把我一个人丢下了。”
她怪她,同时也在想她。
那天晚上,邻里小区哭喊声一片。
夏聆除了留下一张纸条外,还留下了全部财产,她在遗书中写道,一部分留给张妈,一部分捐给福利院。
在遗书中,她说:爸爸,妈妈,请不要怪我,我实在是太累了,实在撑不下去了,请原谅我,本来我认为我再熬熬就过去了,可是事实证明,十年过去了,我还是不能接受,他今天结婚了,我很难想象我要怎么熬下一个十年,所以我选择放手了,你们也放开我吧。我的资产就一部分留给张妈,一部分捐给福利院吧,我觉得,你们并不需要我这点小钱,我就擅作主张给分配了吧。还有啊,在我身边这两个东西就烧了吧,留在家里也挺碍眼的。家里要成凶.宅了,但是爸爸妈妈千万不要卖掉,我会回来看你们的。彭楚,要跟你说话的我放在我的邮箱里了,你自己去看,还有余烈文,你让他不要伤心,帮我转告他,我会在某个角落里看他幸福。
最后一句话,董思萍哭晕了。
她说:爸爸,妈妈,我不想做你们的女儿,太苦了。
*
夏聆的尸体最后还是火化处理,在撒海那天,彭楚拿走了一克,隔天自己去做了个葫芦吊坠。
她就当她躺在葫芦里,一直在陪着她。
撒海那天,余烈文也来了,只是他状态看上去非常差,像是有几天没合眼了,瘦了一圈,感觉风一吹就倒。
他回到北京她的纹身工作室,让人在他心脏处纹上了她的名字。
心之所向。
他本来戒指都准备好了,回北京就跟她表白,可是回来的,只有他一人。
*
陆时盛知道夏聆的消息是在一个准备午休的中午,阳光正好,他点开微信群聊。
众人都在说,夏聆死了的消息。
陆时盛坐直身子,愣神了会儿,身后传来妻子的声音:“怎么了?”
他笑了笑:“没事。”
他退出聊天框,关掉手机,漠视一切关于夏聆去世的消息,抱着枕边人安然入睡。
梦里,十八岁的夏聆在远处冲她招手,他扭身想要离开,却听到了她在身后喊他——
“又一年冬天,陆时盛,再也没有明年了。”
当天,陆时盛醒了之后,带着妻子到庙里除灾,又请了人到家里来做了规矩。
曾经他喜欢过的女孩子,如今成了他的避之不及。
*
一年后,邻市进入冬天,彭楚带着自己相亲时认识的未婚夫坐着轮船来看夏聆。
她光是站在那儿就是几个小时,那几个小时里,她恐怕是把所有对她的思念都诉说了。
张妈依旧留在邻里别墅,依旧留在夏家,鼓起勇气走进了夏聆的房间,把她的房间打扫地蹭亮蹭亮,坐在床边,安安静静坐上半小时。
董思萍体验了一把一夜白头,整天以泪洗面。
夏琼是家里的唯一的顶梁柱,他强撑着所有,不让自己倒下。
余烈文继续把夏聆的工作室开下去,自己通告满天飞,却总能抽出时间,隔三差五地飞往邻市。
他好像理解了夏聆生前的那种心情。
她说,总觉得有股力量在拉着自己。
余烈文站在辽阔无际的大海桥上,身后仿佛有股力量,像是被人抱了下,他笑了笑,望着蔚蓝的天,吐了口凉气——
“又一年冬天了,夏聆,你还好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