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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衍圣囚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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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陈纨所言,她的兄长们个个不凡,太子身为储君,更是其中佼佼者。
当东鲁巡抚齐裕清还在省城精心筹备接风宴时,太子一行人已轻车简从,如利剑般直插灾情最重的清州府腹地。
他的骤然降临,令清州府上下措手不及。雪灾肆虐后的真实惨状,毫无遮掩地暴露在太子眼前。
积雪深可没膝,道路两旁的村落寂静无声,偶有食腐的乌鸦盘旋,发出阵阵凄厉鸣叫。
行至清州主城,只见冻僵的尸首衣不蔽体,一字排开,连绵不绝。
寒风中,哀哭声时断时续,如丝如缕,缠绕在每个人的心头。
太子立在车辕上,望着眼前的惨烈景象,手指不自觉攥紧了价值千金的狐裘。
这惨状远超他此前所得奏报。
更让他心底发寒的是,清州知府郭爱民,是他七年前初理政务时,亲自从一批候补官员中提拔上来的人。
这些年,东鲁的孝敬从未短缺,郭爱民的考绩也年年都是卓异。
可眼前这冻骨遍野,却像一记无形的耳光,狠狠掴在太子脸上。
他眸中骤然凝起冰凌般的怒意,而怒意之下,一股灼烫的愧疚悄然蔓延。
这就是他当年亲手提拔的干吏?
这就是奏报上年年岁岁花团锦簇、五谷丰登的清州府?
那些华美辞藻与祥瑞图景之下,竟是年复一年的敲骨吸髓,将民生熬榨得如此脆弱单薄。
以至于一场大雪,便轻易扯碎了这袭锦绣外袍,露出底下早已溃烂流脓的肌体。
他深吸一口东鲁凛冽的寒气,将翻涌的愧意强压了下去。
此刻,他首先是储君,其次才是……那个间接的罪人。
东宫属官迅速接管清州驻军后,太子当即下令,将郭爱民及其两名师爷押至菜市口。
幕僚李燮平当即进言,或可先加勘问,以窥东鲁虚实。
太子不为所动。
审?审什么?
审他每年送入东宫的银两沾染了多少民脂民膏?审他仗着太子门人身份,如何在东鲁只手遮天?
此刻灾民汹汹,唯有鲜血最能迅速平息民愤,也最能……切断线索。
“斩立决!”太子的命令清晰冰冷地传了下去。
刀光闪过,热血喷溅,染红皑皑白雪。人群死寂了一瞬,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欢腾。
太子面无表情地看着,心中无半点快意,只有一片沉郁的冰凉。
郭爱民在被按倒的最后一刻,目光死死钉在太子脸上。
那眼中没有怨恨,却盛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与绝望,他的嘴被破布死死塞住,喉间只能发出困兽般的嗬嗬声,脖颈的青筋因竭力想吐出话语而暴起。
太子强迫自己偏过头,移开了视线。
有些话,永远不必说出来。
血祭亡魂后,一队队兵士开赴仍在哄抢滋事的街区,刀光过处,几颗煽动暴乱的首级与郭爱民的头颅一同高悬城墙。
混乱的秩序,在这森然的威慑之下,被强行扭转,更庞杂漫长的赈灾事务终于拉开序幕。
他命人在清州及周边受灾府县架起连绵粥棚,亲自查验粥的浓稠度;又征用官衙及富户空宅安置灾民;还依据户籍黄册,按人头发放棉衣炭火。
同时推行以工代赈,号召青壮清扫积雪、疏通河道以换取钱粮。混乱中青壮用于破坏的力量,被迅速引导向修复家园的劳作。
太子深知下吏未必尽心,将带来的大半心腹派往各处充当耳目,严密监督钱粮发放。甚至暗中派出锦衣卫,连这些东宫心腹也一并监视。
赈灾的成败,不仅关乎万千性命,更是他挽回声誉的唯一机会。
……
齐裕清第二日午后匆匆赶来,风尘仆仆,见面便是一躬到底,口称罪该万死,言称自己虽在省城统筹全局,但对清州具体状况失察至此,可谓渎职,恳请殿下严惩,将恭谨惶恐的姿态做了个十成十。
太子起初对他并非没有怀疑,郭爱民如此放肆,齐裕清这顶头上司,张老大人的门生,同样打着太子党烙印的巡抚,当真能置身事外,一无所知?
这层层叠叠的污糟事里,齐裕清仅有瞒报灾情这一宗罪吗?
但太子甫至东鲁便斩了清州知府,已闹得官场人心惶惶,眼下尚需这位老资格巡抚稳住局面。
故而太子面上仍待他客客气气,心中却存了芥蒂,重要差事尽数交由东宫亲信,齐裕清这堂堂巡抚,反倒只分管了些微末琐事。
好在齐裕清甚是识趣,不仅勤勤恳恳去办那些吃力不讨好的事务,更主动为太子疏通东鲁官场上下关节,化解阻力。
太子冷眼看着,心中的疑虑稍减——齐裕清不像是个会自毁长城的蠢人。
或许,他此前的瞒报,当真是为了替自己遮掩?怕郭爱民这种蠢货的破事牵连到储君?
虽手段拙劣,惹出大祸,但这番“苦心”,倒似乎情有可原。
更何况,齐裕清能力确实出众,有他协助,赈灾之事顺畅许多。
太子的戒心,竟在为他反复辩白的过程中,不知不觉消融了许多。
……
赈灾事务有条不紊地推进下去,太子的目光转向了更深处的污秽。
府衙门口的登闻鼓重新立起,太子明言,凡有冤情举告,皆可直呈于他。
同时公告,胁从者只要主动交代、戴罪立功,便可从轻发落。
一时间,小吏的举报密信与百姓的冤情文书,堆满了太子案头。
其中尤以清州府下属平安县县令王才为甚,竟将赈灾炭火高价转卖,连发放给灾民的棉衣也被换成芦花填充的劣等货色。
太子亲自升堂问案,证据确凿之下,王才仍振振有词,称是为填补官府亏空。
初至时那尸骨遍地的场景犹在眼前,见此厚颜无耻之人,太子大怒。
菜市口旧的血迹未干,又添了新的。
说来也巧,就在连斩数名贪官污吏、将清州官场彻底清洗一遍过后,连绵月余的大雪,竟渐渐止歇。
久违的冬日暖阳穿透云层,洒在渐渐恢复生机的街巷。
齐裕清随侍在侧,笑容满面,躬身道,“殿下雷霆手段,清弊赈灾,如今灾情得缓,百姓皆感念殿下活命之恩德。”
他指着远处,“清州能有今日气象,全赖殿下圣明。”
这奉承来的恰到好处,如一阵清风拂过,太子连日来的疲惫都被吹散不少。
他望着赈灾成果,心头宽慰之余,也觉这番赞誉并非全然虚言,便只默然受之,并未出言推却。
齐裕清觑准时机,进言道,“殿下,清州灾情已定,曲埠乃圣人故里,文教渊薮。”
“殿下既至东鲁,若能在曲埠亲祭孔圣,彰显朝廷崇文重道之心,必能揽尽天下士子之心。”
太子睨他一眼,“孔圣乃文圣,雪灾关头祭什么文圣?”
齐裕清忙道,“曲埠离此不远,况且恭州府亦受灾不轻,殿下既定清州,正该乘胜巡视恭州,顺路祭孔,可谓一举两得。”
这番说辞,倒是周全。
眼见灾情缓解,太子那颗收拢政治资本的心再次活络。
文人清誉,是他极为看重的,巡视灾区,更是无懈可击的理由。
与幕僚稍作商议,便定下行止。
临行前,齐裕清为太子整理行装,借机靠近,声音压得极低,“殿下此行曲埠,意义重大。然……”
他手上动作不停,目光却分外凝重,“曲埠文气鼎盛,却也人心驳杂。殿下万金之躯,务必……处处留心。”
这话说得含蓄,太子虽聪慧,终究年少历练不足,只当是寻常关切,微微颔首道,“齐巡抚有心了。”
在太子转身上马的刹那,无人窥见齐裕清脸上瞬息的痛色。
这位封疆大吏的面容顷刻间便归于平静,唯有颈间暴起的青筋,与袖中右手紧掐至几乎渗血的掌心,透出那一身官服之下,正翻滚着何等无声的骇浪。
“大人?”身侧之人沉声探问。
齐裕清猛地回神,四平八稳道,“无事。太子殿下既行,清州赈灾事务,更需我等尽心,不容有失。”
那人嗤笑,声音阴冷如毒蛇吐信,“大人的妻女若知您如此爱民如子,定会将您奉为楷模,当作不世出的忠臣英杰。”
……
平原广袤,厚雪覆盖了一切污秽,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衍圣公府内,雕梁画栋,灯火辉煌,珍馐美馔如流水,丝竹管弦音不绝。
太子瞧着这极尽豪奢的场面,与清州饿殍遍野之景对比,真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他面上不显,心下已生厌烦,几欲拂袖。
衍圣公孔弘熙适时举杯,言语极尽恭敬,“太子殿下亲临,实乃孔门荣光。如今雪灾肆虐,殿下不辞劳苦,亲赴灾区拯民于水火,此等仁德,足为当世垂范,臣等铭感五内。”
坐于下首的孔庙祭酒孔弘照亦从旁附和,不断劝酒。
太子心下那点不满,被这番奉承抚平些许,加之衍圣公的面子终究要给,便由着他们劝饮,多喝了几杯。
这酒入口醇厚绵软,后劲却有些奇异,饮下后只觉浑身暖洋洋的,思绪也渐渐模糊起来。
“此酒……”太子隐隐觉出不对。
孔弘照笑道,“此乃我孔府秘酿,名唤春秋,取自先祖所著《春秋》之典,寓意深远,殿下觉得滋味如何?”
太子欲细辨其滋味,只觉思绪已不受控制地飘远,仿佛又回到清州城头,见万民跪拜,闻山呼千岁……
待到猛然惊醒,却发现自己早不在宴席之上,而是置身一间陈设简单、门窗紧闭的暗室,四肢酸软无力,分明是中了软筋散一类的药物。
他心下惊怒交加,欲唤亲卫,却只听门外看守懒散道,“殿下稍安勿躁,且在此静养。您带来的那些忠勇之士,已被‘妥善’安置了。”
太子心一沉,厉声道,“尔等好大的胆子!可知囚禁当朝储君,该当何罪?”
门外传来一声嗤笑,“殿下说笑了,我等岂敢囚禁储君?不过是请您静养几日,待东鲁大局稳定,自然恭送殿下回京。”
另一个声音接话道,“为东鲁百姓计,只好暂且委屈殿下一些时日了!”
太子气极,当即想掀了身前桌案发泄怒气,却无力动弹。
此刻,齐裕清临别时那句“处处留心”,骤然在耳边炸响,可惜他到此刻才明了其中深意。
“齐巡抚,衍圣公,我大雍堂堂一二品大员……”太子咬牙切齿,声音中压抑着滔天怒火,“好啊,好得很!”
……
寒风呼啸,穿过衍圣公府内一处偏僻庭院。
小院瞧着平平无奇,入内才知别有洞天,陈设分外精巧不说,随意见得一物都价值不菲。
屋内炭火烧得正旺,暖意混着浓郁熏香,几乎凝成了实质。
孔弘熙甫一踏入,被这暖烘烘的甜香迎面一扑,忍不住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在外备受尊崇的衍圣公,此刻竟如丧家之犬般扑通跪地,重重磕头,颤声道,“惊扰岩大人清静,老朽罪该万死!”
“无妨。”一道男声响起。
白袍男子缓缓转身,露出一张年轻却苍白瘦削的面容。
细看之下,他身上那魏晋制式的宽大袍子,竟是以特制的连史纸裁剪而成。
行动间袖口偶尔被带起时,隐约露出了内里红肿溃烂的皮肤。
室内价值千金的浓郁薰香,正死死压制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腐朽之气。
“太子如何了?”
“回岩大人,已按吩咐关入暗室,严密看守。”
“嗯,本座炼制新蛊尚需十日。此间务必看紧,不容有失。”
孔弘熙连声应诺。垂首时,他余光瞥见内室珠帘微动,一道戴着华丽金饰的身影一闪而过。
衣香鬓影,如梦似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