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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无声惊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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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秋雨,是从傍晚开始下的。
起初只是淅淅沥沥,带着试探性的缠绵,敲打着公寓明亮的玻璃窗。程月就是在那个时候出门的,他临走前揉了揉沈月星柔软的头发,笑容像穿透云层的曦光,暖洋洋的:“俱乐部有点事,我去去就回。你乖乖在家,药在床头柜上,记得吃。”
沈月星点了点头,目送着他离开。门关上的轻响,仿佛也带走了屋子里大部分的热气。
现在,已是深夜。
雨势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愈发滂沱起来,密集的雨点砸在玻璃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噼啪”声,像一场永无止境的鼓点,敲打在人心最烦躁的节点。客厅里只亮着一盏孤零零的壁灯,暖黄的光线努力驱散着一隅的黑暗,却无力照亮整个空间,反而将家具的影子拉扯得奇形怪状,张牙舞爪地投在墙壁和地板上,宛如蛰伏的、随时会扑上来的怪兽。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粘稠的寂静,混合着雨水带来的、若有若无的土腥气和一丝……冰冷的寒意。
沈月星将自己深陷在客厅沙发最柔软的角落裏。
一条灰色的羊绒毛毯从肩膀严严实实地盖到脚踝,但他依然觉得冷。那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任暖气的余温如何烘烤,也驱散不尽。他的胃部正隐隐传来熟悉的、绞紧般的疼痛,这是老毛病了,或许是因为今晚没来得及吃药的缘故,又或许,是因为这糟糕的天气总能轻易勾出他身体里所有的不适。
额角也在隐隐作痛,带着一种昏沉的眩晕感,让他看东西都有些模糊。
他维持这个姿势已经很久了,久到四肢都有些僵硬。但他不想动,仿佛只要缩得足够小,陷得足够深,就能从这个令人不安的雨夜,从某种莫名的心悸中,获得一丝微不足道的庇护。
他伸出手,指尖冰凉,想要够到茶几上的水杯。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冰凉的玻璃杯壁时——
“咔哒。”
门锁转动的声音,突兀地、尖锐地刺破了室内的死寂。
沈月星的手指像被烫到一样,猛地蜷缩了回来,心脏毫无预兆地骤然收紧,漏跳了一拍。
门被推开,程月带着一身室外凛冽的寒气和潮湿的雨意走了进来。他脱下那件深色的外套,上面还缀着细小的、未干的水珠,随手挂在了玄关的衣架上。他习惯性地、几乎是本能地,第一时间将目光投向沙发的位置。
“还没睡?”他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外出归来的疲惫,但依旧是温和的,如同他平日里给人的感觉。
然而,那温和在他目光彻底落在沈月星脸上时,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沈月星脸上那不正常的、被虚弱蒸腾出的潮红,以及过于苍白的嘴唇,没能逃过他的眼睛。程月嘴角那抹如同阳光破开乌云般的、惯常的笑容,微微凝固了。
他朝沙发走来,步幅不算大,脚步声在铺着地毯的地面上显得有些沉闷。但那一步步,却像是精准地踩在沈月星骤然绷紧的神经上,带来一阵无声的压力。
就在距离沙发还有一步之遥时,程月的脚步停了下来。他的鼻翼微不可查地翕动了一下,眉头几不可见地蹙起,形成了一个浅浅的“川”字。
“月星,”他的声音依旧保持着平稳,但底下像有一根弦,被悄悄拉紧了,“你身上……怎么有酒气?”
沈月星抬起沉重的眼皮,眩晕让他的视线有些模糊,程月的身影在他眼中显得有些重叠。他下意识地摇头,声音带着久未开口的干涩和一丝虚弱的沙哑:“没有……我没喝酒。”
他的否认轻飘飘的,落在凝滞的空气里,没有激起多少可信的涟漪。
程月没有再追问,他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高大的身躯投下的阴影,几乎将蜷缩在沙发里的沈月星完全笼罩。他的视线像探照灯,锐利而缓慢地扫过沙发、茶几,最终,定格在沈月星手边,那部屏幕因为刚刚的触碰而微微亮起、尚未完全暗下去的手机上。
那一刻,空气仿佛彻底凝固了,变成了半透明的、沉重的胶质,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无比费力。
程月俯下身,动作不算粗暴,甚至带着一种刻意的缓慢,但其中蕴含的不容置疑的压力,让沈月星几乎想要向后缩去。他伸出手,拿起了那只手机。
屏幕的冷光,瞬间映亮了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也清晰地、残酷地,照出了那条刚刚弹出、尚未被阅读的短信内容——
【月星,昨晚我喝多了,谢谢你把我送回去。下次我请你。】
发件人:陈铭。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了。
程月握着手机的指关节,因为极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声,泛出森然的、缺乏血色的白。他手背上的青筋悄然凸起,显示出其下奔涌的、即将失控的力量。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吸气声在落针可闻的房间里显得异常清晰,胸膛有着明显的起伏。
再开口时,他声音里所有伪装的温和与阳光被彻底抽离,只剩下冰碴相互摩擦般的冷硬。
“沈月星,”他念他的名字,字正腔圆,像在咀嚼一块坚冰,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冰冷的重量,“你告诉我,这条短信,是怎么回事?”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紧咬的牙关里艰难地挤出来,带着灼热的怒火与刺骨的寒意:“‘昨晚喝多了,谢谢你把我送回去’?我记得我说过,你不能去酒吧。你的胃病有多严重,你自己不知道吗?你拿我的话当耳边风?”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冰雹般砸向沈月星。他被那话语里毫不掩饰的寒意刺得浑身一颤,胃部的绞痛骤然加剧,让他下意识地用毛毯更紧地抵住胃部。他试图挺直那总是显得有些柔弱的脊背,想要为自己辩解,但那微弱的弧度很快便在程月逼人的气势下垮了下去,声音带着急切的、被误解的颤抖:
“程月,你听我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没有去喝酒。是陈铭,他昨晚打电话给我,说他醉得走不动路了,周围又打不到车,我只是……只是去接他一下,把他送回家而已……”
“接他?”程月低低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像是在品味什么极其可笑的东西。随即,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笑,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尖锐的、能将人割伤的嘲讽。
他猛地俯身,双臂如同铁箍般,“砰”地一声撑在沈月星身体两侧的沙发靠背上,将他完全禁锢在自己身躯投下的阴影之中。距离瞬间被拉近到极致,近得沈月星能清晰地看到程月眼中翻涌的黑色风暴,能感受到他那灼热却带着冻伤人力的呼吸喷洒在自己的脸上。
那双原本明亮如星辰、总是盛满笑意看着他的眼睛,此刻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幽暗寒潭,死死锁住沈月星泛着不正常红晕的脸颊,和那双因身体不适与内心恐慌而水汽氤氲的眼睛。
“那你告诉我,”他的气息灼热,话语却冰冷如刀,“你身上这酒气是哪里来的?”他的目光像扫描仪,刮过沈月星潮红的脸,“回来就脸红成这样,路都走不稳,晕晕乎乎的。怎么?”
程月故意在这里停顿,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紧紧攫住沈月星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痛苦与无力,他像是享受这种凌迟般的逼问,将后面那几个肮脏的、足以将人彻底击垮的字眼,念得极其缓慢、清晰、沉重,如同最终审判的落槌:
“你不是跟他去喝酒,你是真的……中了药,去找他解的,是吗?”
“你够了!”
沈月星猛地抬起头,巨大的委屈、荒谬感和被挚爱之人如此揣测的刺痛,像汹涌的潮水般灭顶而来,冲得他眼前阵阵发黑,耳畔嗡嗡作响。所有的虚弱和忍耐在这一刻达到了极限,声音不受控制地拔高,带着破碎的哭腔和一种近乎绝望的颤抖。
“没有!根本就没有!程月,你能不能……能不能不要总是这样胡思乱想?在你心里,我就是那么不堪的一个人吗?”
他的辩解,带着全部的力气和残存的尊严,然而,在程月那如同冰封湖面般冰冷而固执的目光中,却只激起了细微的涟漪,便迅速沉没,消失无踪。他的话语,像是投入深渊的石子,连回响都微不可闻。
看着沈月星那双含满了水光、盈满了痛苦却依旧清澈见底的眼睛,程月心头那把名为“占有”的、一直被他小心翼翼压抑着的烈火,终于冲破了理智的牢笼,燃烧到了极致,几乎要将他的五脏六腑都焚烧殆尽。他害怕自己再停留哪怕一秒钟,会失控地做出更无法挽回的事——或许是说出更恶毒的话,或许是……
他不敢再想下去。
最终,所有的愤怒、被背叛的痛楚、以及那深埋心底、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只化作一声惊天动地的、宣泄般的巨响。
“砰——!!”
程月猛地直起身,像逃离什么致命的瘟疫源般骤然退开,巨大的动作带倒了沙发边的一个小边几,上面的杂志和水杯哗啦一声摔在地上,水渍狼藉。他甚至没有看一眼,一把抓过刚刚挂在衣架上的、还带着湿气的外套,带着一身未曾消散的寒意与怒火,狠狠摔门而去!
那声巨响,如同惊雷在逼仄的客厅里疯狂回荡、炸裂,震得墙壁仿佛都在微微颤抖,也彻底震碎了沈月星眼中强忍了许久的、那层薄薄的水膜。
整个世界,随着那声决绝的摔门,彻底陷入了一片死寂。
只剩下窗外无尽冰冷的雨声,永无止境般地、麻木地敲打着窗户,像是为这场突然爆发的、残酷的战争,奏响着一曲单调而绝望的挽歌。
他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一动不动,像一尊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灵魂的、脆弱的石膏雕塑。仿佛只要稍微一动,就会彻底碎裂开来。过了许久,许久,久到窗外的天色似乎都开始透出一点点微弱的、黎明的灰白时,才有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从他空洞而干涩的眼眶中滑落,悄无声息地砸在胸前灰色的毛毯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心碎的痕迹。
胃很痛,头也很晕,浑身像是被拆散了重组那般疲惫不堪。
但哪里……都比不上心口那片被彻底碾碎的、荒芜的疼痛。
雨,还在下。
仿佛要冲刷掉一切痕迹,又仿佛,要将所有的痛苦和绝望,深深地浸透进这个夜晚的骨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