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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旧日阴影 ...

  •   窗外的月光是冷的,像一匹揉皱的银纱,无力地铺在木地板上,却终究驱不散房间角落里沉睡的黑暗。程星的呼吸绵长而安稳,是这寂静深夜里唯一令人心定的节奏。沈月星侧躺着,在昏暗中贪婪地描摹枕边人模糊的轮廓,仿佛那是惊涛骇浪中唯一固定的锚点。他极轻地凑过去,唇瓣触及程星微凉的额头,像信徒进行一个神圣又脆弱的仪式。“好的程星,晚安,我就先去房间睡觉啦,祝你有一个好梦。” 气息拂过程星的睫毛,带着无尽的眷恋与微不可查的祈求。他几乎是踮着脚离开,回到自己床上,将被褥拉至下颌,程星残留的、淡淡的气息包裹上来,如同一道暂时的结界,将他与脑海中的喧嚣隔开。他深吸一口气,紧紧闭上眼,逼迫自己沉入那片祈求已久的睡眠。

      然而,结界很快破碎。

      梦里的风是粘稠的,带着铁锈般的腥气。他站在荒芜的高楼边缘,脚下是城市扭曲的光河,灯火璀璨,却照不亮他身周方寸的黑暗。他张开手臂,并非为了坠落,而是渴望那剐蹭皮肤的烈风能吹散灵魂里的滞重。可下一秒,母亲凄厉的哭喊如同冰锥,从背后刺穿了他的耳膜:“月星!回来!你要是跳下去,妈妈也不活了!” 他想转身,想呐喊,想告诉她这只是他喘息的方式,但喉咙被噩梦的无形之手死死扼住,声带振动,却发不出任何救赎的声音。母亲的绝望如同黑色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淹没了他。

      “呃——!” 沈月星从床上弹坐起来,胸腔里心脏疯狂擂动,撞击着空旷的躯壳,发出沉闷而孤独的回响。冷汗瞬间浸湿了额发,贴在皮肤上,一片冰凉。他僵直地躺着,像一具刚被打捞上来的溺尸,等待着那灭顶的恐慌感慢慢退潮。闹钟的幽光在黑暗中狞笑着:凌晨四点十五分。时间仿佛在这里凝固、腐败。他侧过头,窗外,城市的轮廓浸泡在黎明前最浓稠的墨色里,模糊不清,如同他生命中所有被扭曲的界限——哪里是爱?哪里是控制?哪里是尽头?

      早餐桌像一个小小的审判台。空气里弥漫着米粥温吞的热气和一种一触即发的紧张。李秀梅的目光如同精细的探针,在他脸上每一寸区域反复扫描。
      “月星,你昨晚又没睡好?”她的声音绷着一根弦,担忧下面是更深的不安。
      沈月星盯着碗里苍白翻滚的米粒,它们像他困顿的灵魂,无处可逃。“睡得还行。”他试图让声音平稳,却带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别骗妈妈,”那根弦绷紧了,“你黑眼圈重得像是被人打过,眼睛里的红血丝……你到底怎么了?”她的手,带着熟悉的、不容抗拒的气息伸过来,目标是他的额头。沈月星的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一个轻微的、迅疾的后缩,避开了那预想中的触碰。
      这细微的闪避,像一颗火星,瞬间点燃了李秀梅眼中堆积的焦虑。她的眼神骤然暗沉,受伤与不满如同乌云汇聚。
      “今天下午三点,妈妈请了假,陪你去张老师那里做咨询。”她宣布,语气是一种精心调配的、温和的独裁。
      沈月星的手指猛地攥紧勺柄,指节根根泛白,如同他此刻的心绪。“妈,我自己去就行。”他挣扎着,声音低沉,“你上周不是刚请过假?太频繁了。”
      “那怎么行?”反驳立刻斩下,不留余地,“张老师需要了解你的情况,我不去,她怎么知道你这周的表现?”理由冠冕堂皇,紧接着是那句他听了千百遍、如同诅咒般的话,“再说,你一个人坐公交,妈妈怎么能放心?”
      “我十六岁了。”他陈述事实,带着微弱的、即将熄灭的反抗火苗。
      “你就是六十岁,在妈妈眼里也是孩子!”李秀梅的语气里骤然染上悲怆的底色,那是一种用牺牲包裹起来的绝对掌控,彻底封住了所有出口。
      沈月星合上嘴,沉默地将最后一口粥咽下。那温热的流体划过喉咙,却带不来任何暖意,只留下满口苦涩的余味。抗争是徒劳的,他早已学会在沉默中保存所剩无几的能量。

      下午的咨询室,光线被厚重的窗帘过滤得异常柔和,却营造出一种压抑的宁静。他们并排坐着,身体之间隔着礼貌的距离,心灵却隔着一道深渊。沈月星的目光垂落,死死盯着脚下地毯上那无限循环、令人头晕目眩的繁复花纹,耳边是母亲的声音——那声音用一种饱含忧惧、甚至带着些许戏剧化的语调,向张岚医生列举他这一周的“罪状”:食欲不振、沉默寡言、半夜惊醒……像在展示一件出了严重故障的、却至关重要的藏品。
      “月星,你自己觉得呢?”张岚的声音像一道光,温和地试图将他从背景里打捞出来。
      沈月星抬起头,瞬间撞入母亲那双紧紧锁住他的眼眸。那眼睛里充满了急切的期待和无声的指令:快,告诉医生你有多痛苦,快好起来,变回原来的样子。
      喉结滚动了一下,他避开那灼人的视线,声音干涩:“就……那样吧。”
      张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有深究,转而问:“上次我们谈到情绪低潮时的应对方法,比如那些呼吸技巧,这周有尝试过吗?”
      “试过。”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回答,一个干脆利落的谎言,只为结束这令人窒息的盘问。
      “他肯定试了,张老师,我每天都盯着他,提醒他的!”李秀梅急切地插话,语气笃定,仿佛她才是那个需要被证明“积极配合治疗”的主体。
      张岚的目光在母子二人之间做了一个短暂的巡弋,然后轻轻放下笔记本,做出了决定。“秀梅,能不能让我和月星单独聊一会儿?”
      李秀梅脸上的表情瞬间冻结,警惕像一层急速凝结的冰霜。但仅仅一瞬,冰霜融化,她努力扯出一个堪称“得体”的笑容:“当然,当然。你们聊,我正好去楼下买点水。”她站起身,走到儿子身边,手重重地压在他的肩膀上,那力道沉甸甸的,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和警告,然后才转身离去。

      门“咔哒”一声合拢,将内外隔绝。办公室陷入了一种悬浮般的寂静,仿佛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
      “月星,”张岚的声音比刚才更轻,像怕惊扰了什么,“你看起来比上次更疲惫,是一种从内里透出来的倦怠。”
      他依旧盯着自己用力绞在一起、已经有些发白的手指,“没睡好。”言简意赅,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是像之前那样的噩梦,还是……有其他原因?”
      他摇了摇头,将自己封闭起来。
      “和妈妈之间呢?感觉怎么样?”张岚换了一个方向。
      “老样子。”千篇一律的回答,底下是深不见底的暗流。
      张岚轻轻呼出一口气,那气息里带着包容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力感。“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见你时,你说过一句话,让我印象非常深刻。你说:‘我是我妈的全部人生,这太沉重了’。”
      沈月星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愕然。他不记得自己曾如此直白地袒露过,但这十个字,像一把淬了冰的钥匙,精准地捅进了他内心最锈蚀的锁孔,冰冷的触感让他浑身一颤。
      “如果我告诉你,我认为需要和你妈妈单独谈几次,你怎么想?”张岚注视着他,眼神认真。
      “为什么?”他感到困惑,问题明明在他身上。
      “因为在这个房间里,我清晰地看到,是两个人都在受苦。”张岚的声音缓慢而清晰,每个字都带着重量,“而你,一个孩子,正在试图背负起两个人的痛苦,这远远超出了你的承重范围。”
      沈月星第一次在咨询中完全抬起头,迎上张岚的目光,那目光深邃,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洞察力,让他无所遁形。“她不会来的。”他陈述着,带着一种早已认命的淡然,“她觉得需要被修正的,从头到尾都只有我。”
      “那我们不妨试试。”张岚的语气温和,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当李秀梅回到办公室,张岚提出这个建议时,空气瞬间绷紧如弦。
      “张老师,我没什么需要咨询的。”李秀梅的拒绝干脆利落,脸上浮现出一种被冒犯的疏离和戒备,“我们全家的希望和心血都在这个孩子身上,只要他好起来,我这个当妈妈的怎么样都行!真的,我无所谓,我怎样都可以牺牲。”
      沈月星感觉胸口那无形的绳索再次狠狠勒紧,窒息感扑面而来。又是这句话。这句看似无比伟大、充满奉献精神的“我怎么样都行”,其背后捆绑着的,是无数个“你必须怎样”的沉重期望,压得他脊背弯曲,喘不过气。

      回家的公交车,像一座移动的牢笼。低气压凝结成冰,沉默是唯一的语言。直到走进熟悉的小区,踏上那条走了无数遍的路,李秀梅才停下脚步,声音带着试探和一丝脆弱的委屈:“月星,那个张医生……是不是跟你说什么了?她觉得妈妈管你管得太多了,是吗?”
      沈月星望着前方虚空的一点,沉默以对。有时,沉默是最尖锐的回答。
      “月星,妈妈只有你了。”她的声音骤然崩塌,带上浓重的、表演性质的哭腔,开始颤抖,“你爸爸走得早,我这些年一个人,熬了多少夜,吃了多少苦,才把你拉扯大?我所有的希望、所有的念想都在你身上啊!你要是出了什么事,妈妈真的……真的活不下去了……”泪水应声而落,熟练得令人心寒。
      熟悉的台词,重复过无数遍的苦情戏码。沈月星听着,胃里却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这种用爱包装的终极控制,每一次都让他感到深深的疲惫与厌恶。
      “我知道你学习压力大,妈妈不是不理解你。”她话锋一转,又回到永恒的主题,语气变得急切,“可是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精神萎靡,成绩一落千丈,将来怎么办?妈妈不能陪你一辈子啊!你得争气啊!”
      他们走进电梯。狭小、密闭的空间像一口金属棺材,迅速放大了一切情绪。沈月星感到空气被抽干,四壁带着冰冷的压迫感向内挤压。
      “我看,下周我们换一个医生吧。”李秀梅做出了决定,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这个张医生,理念有问题,她根本不懂我们家的难处!”
      “不。”一个字,清晰、冰冷,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李秀梅愣住了,霍然转头,难以置信地盯着他:“什么?”
      “我不想换医生。”他重复道,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破土而出的坚定。

      电梯到达,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李秀梅僵在电梯里,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所有力气,动弹不得。
      “你长大了……翅膀硬了,不需要妈妈了,是吗?”她的眼泪再次决堤,这一次带着一种被背叛的、彻底的绝望,“那你告诉妈妈,妈妈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还有什么意思啊!”
      沈月星站在电梯外,冷静地,甚至是漠然地看着母亲声泪俱下的表演。曾经,这样的场景是他无法承受的酷刑,会让他被恐慌和罪恶感瞬间吞噬,跪地求饶。但此刻,长年累月的情感消耗,让他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麻木地覆盖了一切。
      “妈,”他开口,声音异常平稳,像结冰的湖面,“如果你真的因为这件事,就去跳楼死了,”他清晰地、残忍地吐出那个字眼,看着母亲剧烈地一颤,“我会难过,会非常非常难过,但我不会跟着你去死。”
      李秀梅的哭声戛然而止,像被掐住了脖子。她震惊地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无法理解的陌生。
      “我会继续活着,上大学,工作,结婚,生孩子。”沈月星一字一句,这些话仿佛来自他灵魂深处某个刚刚苏醒的、冷酷的部分,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却也带着新生的决绝,“你的死,不会改变我的人生轨迹,”他顿了顿,目光毫不避让地迎上母亲的注视,“它只会让我在未来每一次回忆你的时候,多一份无法释怀的痛苦,少一份……本该有的温暖。”
      话音落下,连他自己都感到一阵冰冷的战栗。但这战栗之后,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仿佛终于将腐肉剜去,尽管伤口鲜血淋漓。
      他不后悔。

      李秀梅像是被彻底击垮,踉跄着走出电梯,手指颤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钥匙串在她手中哗啦作响,却几次都无法对准那近在咫尺的锁孔。
      沈月星默默地接过那串冰冷的金属,轻易地打开了那扇沉重的、象征着“家”的门。
      “你……你……”李秀梅瘫坐在玄关的椅子上,面色灰败,声音气若游丝,“你怎么能……对妈妈说这种话?妈妈……白养你这么大了?白疼你了?”
      沈月星没有回答,转身去厨房倒了一杯温水,递到母亲面前。“正因为你养我这么大,我才应该告诉你真相。”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少了几分冰冷,多了一丝复杂的悲哀,“你总是用死来威胁我,但你真的想过,如果你死了,我会怎么样吗?你想象过我的未来吗?”
      李秀梅睁大了眼睛,泪水凝固在眼眶边缘,眼神里是一片空白的茫然和一种世界观被彻底颠覆后的巨大震动,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年轻人的模样。

      那天夜晚,万籁俱寂,是一种紧绷的、等待爆裂的寂静。沈月星坐在书桌前,摊开那本厚重的、象征着最后私域的日记本。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是这寂静里唯一的生机。
      “今天,我撕破了那层温情脉脉的伪装,说出了最残忍的真相。她没有真的去死,而是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关门的声音轻得近乎诡异。我害怕吗?是的,恐惧像背景噪音一样持续低鸣。但胸腔里,更强烈的是一种陌生的感觉——像是终于撬开了密封多年的罐头,腐败的气息汹涌而出,而我,终于能吸入第一口新鲜的、带着刺痛的自由空气。张医生说过,抑郁症,是内心的愤怒无法向外,最终调转枪口,指向了自身。那么今天,我是不是把那份庞大得足以毁灭我的愤怒,稍微地、艰难地,还给了它本该属于的地方?那不是对妈妈的爱,我知道她爱我,用一种让我窒息的方式。这是我对那种以爱为名、进行全方位绞杀的控制,最彻底的反抗。
      “也许明天,风暴才会真正降临。她会拖着行李箱上演离家的戏码,她会用绝食来拷打我的良心,她会哭着给所有亲戚打电话,将我塑造成一个冷酷无情的不孝子。但今夜,此刻,感受着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有力地跳动,我不再害怕她的任何威胁。因为我终于清晰地认识到:她的生命,她的人生,那沉重的选择权和责任,从来都不应该,也永远不该由我来背负。
      “第一次,我微弱地、却真实地感觉到,或许……这条黑暗的隧道,真的存在出口。也许……我真的能够,好起来。”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合上日记本,锁扣发出“咔”的一声轻响,如同一个仪式的完成。关掉台灯,他让自己沉入一片纯粹的、保护性的黑暗之中。门外,是风暴眼般的死寂。许久,从母亲房间里隐约传来电视剧模糊的对白声,一切似乎如常,却又有什么东西,已经从根基上, irrevocably (不可逆转地)改变了。

      沈月星闭上眼,等待着未知的黎明。恐惧仍在,但一种名为“希望”的脆弱幼芽,已在心灵的废墟上,破土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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