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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晨路微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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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三离闲闲地倚在门框边,今日穿着一身月白细布长衫,并非书院学子的襕衫,更衬得他身姿挺拔,气质与周遭苦读的学子截然不同。他依旧是那副洒脱不羁的模样,目光在她脸上一扫,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了然,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言……公子?”沈知微下意识地用了敬称,心中惊疑不定。他怎会在此?又为何恰好出现在她门口?
言三离仿佛没看见她额角的冷汗和苍白的嘴唇,也没在意她的称呼,笑着上前一步,极其自然地伸手虚扶了一下她的胳膊,语气轻松熟稔,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附近的人听到:“沈贤弟,昨日与你讨论那篇《盐铁论》意犹未尽,一早便来寻你,不打扰吧?我看你脸色似乎有些疲惫,可是昨夜用功太晚?山间晨露重,寒气侵体,莫不是着了凉?”
他的动作看似随意,却恰到好处地隔开了正要凑过来的赵珩等人,话语更是为她异常的脸色找到了完美的借口——“着凉”。
沈知微明白他是在为自己解围,顺势借着他的话语,低声道:“有劳言公子挂心,或许是有些不适。”声音带着丝虚弱。
“无妨,我正要前往山长处辞行,顺路陪你走一段,正好再说说昨日未尽之言。”言三离从善如流,笑着对面露诧异的赵珩等人点了点头,“诸位先请。”他便真的放缓脚步,与沈知微并肩而行,口中转而说起些经史典故,声音温和,仿佛只是友人间的寻常交谈。
他的手并未真正用力搀扶,却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护在她身侧,形成无形的屏障。沈知微靠微小的庇护,勉强维持步伐,小腹的坠痛阵阵袭来,但身边之人的存在,奇异地带来喘息之机。
两人沿着青石小径,缓缓向学堂方向走去。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四周静谧。走出一段距离,确认周围再无旁人,言三离的声音才低了下来,漫不经心,却又字字清晰的意味:
“沈……贤弟,”他侧头看她,嘴角依旧噙着笑,眼神却认真了几分,“书院虽是好地方,但人多眼杂,晨昏定省,起居坐卧,难免有疏忽之时。有些‘小恙’,看似寻常,但若被不察之人看去,添油加醋,也是麻烦。”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补充道,“尤其是贤弟这般体弱的,更需时时谨慎,毕竟,不是每次都能恰好遇到顺路的人。”
沈知微的心猛地一缩。他果然知道了!而且点明了只是“顺路”的访客,下次未必能及时出现,是在警告她风险无处不在!
她强迫自己保持镇定,迎上他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目光,声音虽轻却坚定:“言公子金玉良言,小弟感激不尽。今日确是疏忽了,往后定当谨记公子教诲,时时自省,处处留心。”她将“着凉”换成了更含蓄的“疏忽”,承认了错误。
“小心驶得万年船。其实,人生地不熟,有点不适也寻常,自己料理干净,别留首尾,也就是了。”他话锋一转,似笑非笑,“不过,贤弟这病,来得似乎格外……凑巧?往后与人同宿共处,更需加倍留神。书院里,聪明人可不少。”
在提醒她,月事这种周期性的事情极易被有心人察觉规律,同居一斋更是风险极大。
“言公子提醒的是,小弟必当慎之又慎。”沈知微郑重道。随即,她语气带着真诚的感激,“今日之事,多谢公子。此恩,沈默铭记于心。”
言三离摆摆手,浑不在意:“恰逢其会罢了,不必挂齿。我这个人,闲云野鹤,就爱凑个热闹。”他目光深邃地看了她一眼,“况且,我觉得沈贤弟非常人,他日或非池中之物。今日结个善缘,来日也好相见。”话半真半假,既像是客套,又像是某种预言。
投缘?非池中之物?沈知微心中波澜起伏。他一个与书院无关的访客,为何对她这个“普通学子”如此关注?是随口一说,还是意有所指?
“公子谬赞,小弟愧不敢当。”她谨慎地回答。
眼看学堂就在前方,言三离停下脚步:“好了,山长居所不远,我就送到此处。沈贤弟保重,望你早日‘康复’。”
“多谢言公子。”沈知微躬身一礼。
言三离笑了笑,转身便朝着与学堂相反的、通往山长院落的方向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晨雾与树影之中。沈知微抚着依旧隐痛的小腹,“访客”言三离,如惊鸿一瞥,却在她最危急的时刻出现,替她化解了危机。
言三离沿着青石小径,不疾不徐地走向书院深处更为幽静的正院。那里是书院正山长黄老夫子的居所。晨雾渐散,露珠在阳光下闪烁,他的神色恢复了一贯的闲适。
院门虚掩,小童通报后,言三离被引入书房。黄山长正在品茗阅卷,见了他,含笑示意他坐下:“三离来了。这般早过来,可是要辞行?”黄山长年约六旬,面容清癯,目光睿智而温和,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度。
“黄世伯明鉴。”言三离恭敬行礼后落座,“家中来信,催晚辈回去,特来向世伯辞行。此次叨扰数日,承蒙世伯照拂,受益匪浅。”
“不必客气。”黄山长摆手,语气随和,“你聪慧豁达,见解不凡,与你交谈,老夫亦觉快慰。令尊可好?靖海侯府掌管海运,事务繁忙,难得他肯放你时常游学。”
“家父安好,劳世伯挂心。家父常言,读万卷书需行万里路,多出来走走总是好的。”言三离谦和应答。
寒暄几句后,言三离目光扫过书房陈设,最后落在壁上悬挂的一幅笔力苍劲的匾额“守拙”上,落款是“漱石居士”。他状似无意地问道:“世伯,晚辈每次来,见此匾额,风骨不凡,落款‘漱石居士’更是清奇,不知是哪位前辈高贤?”
黄山长闻言,目光也投向匾额,眼中闪过追忆与复杂之色,沉默片刻,方缓缓道:“此乃先祖母手书。”
“哦?”言三离恰到好处地露出惊讶与敬佩,“原来是太夫人墨宝!难怪有如此气韵!晚辈曾听闻,太夫人当年……”他顿了顿,“乃是惊才绝艳之辈,尤擅经义,可惜生不逢时……”
黄山长摆了摆手,语气带着看透世事的淡然,也有惋惜:“都是旧事了。祖母她……确有才学,心气也高。那时机缘巧合,曾有恩科许女子应试,她得以脱颖而出,惜乎如昙花一现。新朝鼎立,旧制革除,她纵有满腹经纶,也只得困守闺阁,将心血倾注于课子家学。‘守拙’二字,便是她晚年心境。守拙,非真拙,乃以拙藏慧,明哲保身。” 他轻叹,“她常言,女子有才,是幸,亦是不幸。若无机缘,锋芒过露,反易招祸。”
言三离神色郑重:“太夫人见识深远。才学本无男女之分,明珠蒙尘,终究是憾。太夫人虽未能一展抱负,但其学识风骨,能通过世伯您传承,惠及书院学子,亦是不负所学了。”
这番话既敬重了先人,又暗合黄山长兴办书院之心,黄山长听了,面色愈发缓和,眼中露出欣慰:“你能作此想,甚好。学问之道,贵在传承与明理。”
言三离见气氛融洽,话锋不着痕迹地一转:“说起才学,晚辈昨日在书院,偶遇一位名叫沈默的丙字斋学子,相谈之下,觉其虽出身寒微,言辞稚嫩,但于经济民生之见,颇有几分独到之处,不尚空谈。方才来时,见其面色不佳,似有不适,却仍坚持向学,可见心志甚坚。”
“沈默?”黄山长微微蹙眉思索,他对院内众多学子,并非个个熟悉,但言三离特意提及,便留了心。“可是陈副山长提及的那个文章尚需磨砺,但偶有灵气的江南学子?”
“正是。”言三离笑道,“文章格式自需时日打磨,难得的是不墨守成规的灵气与务实。世伯您常言,治学需通经致用。晚辈观此子,或许少了匠气,却未必无璞玉之质。只是其性子似有些孤僻,身体也显单薄,在这书院之中,恐需多加引导与体恤,方不至埋没。”
他这话说得极有技巧,既点出优点,也承认不足,最后落脚在“恐需引导体恤”,看似客观评述,实则暗含请托之意。
黄山长何等人物,闻言深深看了言三离一眼。他知言三离眼界高,能得其“颇有独到之处”已属难得,又特意在辞行前提及,其用意,不言自明。他捻须沉吟片刻,道:“既入青松书院,无论资质如何,只要向学心诚,老夫与陈副山长等自会一视同仁,加以引导。能否成器,终究看其心性与造化。”答得稳妥,既是山长本分,也未明确承诺,但言三离知道,黄山长既已留意,日后陈副山长那边自然也会多一分心。
“世伯教诲的是。”言三离拱手笑道,“是晚辈多言了。时辰不早,晚辈就此别过,世伯保重。”
“去吧,代我问侯爷好。”黄山长含笑点头。
言三离再次施礼,转身潇洒离去。黄山长独坐书房,目光再次掠过“守拙”匾额,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