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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一鸣惊人 ...

  •   沈知微牢记沈氏的告诫:少言,寡语,慎行。在丙字斋,她是最沉默的那个“江南书生”,功课中庸,举止甚至有些木讷,完美地隐没在一群或寒窗苦读、或意气风发的学子之中。
      平静的日子被半月后的一场朔望考打破。考题是山长亲自所出,只有一个字——“耕”。
      考场上顿时响起一片沙沙的落笔声。有人写“帝籍千亩,以示重农”,有人颂“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皆是圣贤教诲、悯农辛劳的常谈。沈知微捏着笔,掌心微湿。她想起在相府庄子上见过的老农皴裂的手,想起账本里粮价起伏对府中用度的影响,想起残破笔记里隐约透露的、前朝关于土地兼并的弊政……一个念头逐渐清晰。
      她摒弃了华丽的辞藻,开篇便以简洁的史笔切入:“耕者,天下之本。然古之耕,尽地方;今之耕,患人稠地狭,兼并日盛……”她并未空泛议论,而是将重点放在了土地分配、赋税不均的现实症结上,引述的数据虽不精确,却切中要害。进而提出“限豪强之兼并,授田亩于流民,修水利以增地方”等具体设想,虽显稚嫩,却有一股难得的务实锐气。
      文章交上去,她心中忐忑。这偏离了标准的制艺轨道,不知会引来何种评价。
      三日后,成绩张榜。丙字斋的学子们挤在榜前,沈知微混在人群末尾,心跳如鼓。她的名字,“沈默”,赫然排在丙斋首位!评语是山长亲笔:“不尚空谈,直指时弊,有经世之志。然文法稍疏,欠于锤炼。甲等。”
      各种目光齐刷刷地钉在她身上,惊讶、怀疑、探究,甚至还有几分不加掩饰的嫉妒。平日沉默寡言、成绩平平的“沈默”,竟一鸣惊人?
      “呵,倒是小瞧了这位沈兄。”略带清冷,却如玉石相击般悦耳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沈知微回头,只见一位身着杭绸直裰的公子负手而立,容貌俊朗非凡,眉如墨画,眼若寒星,周身透着世家子弟特有的清贵与疏离。此人她认得,是甲字斋的谢砚书,其父是朝中清流领袖,与相爷政见不合,谢砚书本人才学出众,风姿卓然,是书院中众多学子仰望的存在。
      谢砚书的目光在沈知微脸上停留片刻,似笑非笑:“以商贾货殖之论解‘耕’之本,沈兄见解,果然独辟蹊径,令人……耳目一新。” 话语听着像是夸奖,但那语气中的审视与若有似无的嘲弄,让沈知微心中一凛。他竟能从文章里敏锐地嗅出与“商”相关的务实气息?是巧合,还是洞察力惊人?
      沈知微压下心惊,垂眸拱手,刻意将声音压得低沉平稳:“谢兄谬赞。在下浅见,不及谢兄文章锦绣,深得圣贤精髓。” 她选择避其锋芒,谦逊退让。
      谢砚书却并未放过她,反而上前一步,距离拉近,沈知微甚至能闻到他身上的书墨冷香。他声音不高,却足以让周围几个竖着耳朵的学子听清:“锦绣文章,不过雕虫。倒是沈兄文中提及的‘流民授田’,不知可有具体方略?如今北地旱蝗,流民入京,依沈兄之见,朝廷该如何处置,方能既安流民,又不伤国本,两全其美?”
      这是一个极其犀利的考较,甚至带着陷阱。流民问题敏感复杂,涉及军政、财政、民生,牵一发而动全身,绝非一个书院学子能轻易置喙,言多必失。
      沈知微知道此刻不能露怯,但更不能妄言。她略一思索,抬起眼,迎上谢砚书探究的视线,谨慎答道:“谢兄所问,关乎国策,非我等学子敢妄议。在下拙文所言,不过是秉承圣人‘使民以时’、‘薄税敛’之意,从根本处着眼。至于具体方略,涉及兵饷、吏治、仓储调配,千头万绪,自有庙堂诸公权衡。窃以为,为学者当先明理固本,至于经世致用之策,需待他日阅历丰厚,再行斟酌。” 她将问题推回,既未接招陷入具体细节,也再次表明自己立足学问根本、不越矩妄言的态度。
      谢砚书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轻笑一声,笑意却未达眼底,反而更添几分冷冽:“好一个‘先明理固本’!沈兄倒是……谨慎得紧。”他语气微顿,意味深长地补充道,“但愿他日朝堂之上,风云际会之时,还能听到沈兄如此……清醒的‘明理’之论。” 说罢,不再多言,拂袖而去,留下清冷孤高的背影。
      “沈默”这个名字,连同他“离经叛道”却又被山长评为甲等的文章,迅速在书院传开。他再也无法像过去那样隐形。有人欣赏他的锐气与务实,主动结交;如赵珩之流,则更加不屑,私下嘲讽他“哗众取宠”、“幸进之徒”;而谢砚书,似乎就此盯上了他,在之后的讲学、辩论中,时常有意无意地与他交锋,言辞机锋毕露,步步紧逼,仿佛要将他逼到角落,看清他到底有多少斤两。
      沈知微如履薄冰。她白天要应对繁重的课业和谢砚书带来的无形压力,晚上还要熬夜苦读,弥补制艺文法上的不足。身体的疲惫尚可支撑,但精神时刻紧绷,生怕一言一行露出破绽。她开始真正明白沈氏所说的“险路”意味着什么。不仅仅是为学问的拼搏,更是一场关于身份、意志和智慧的残酷考验。
      然而,压力之下,她的进步亦是神速。为了不被谢砚书比下去,为了在寒星般的目光注视下不露怯,她不得不拼尽全力,将过往所学的碎片与书院系统的训练熔于一炉,思维愈发缜密,文章也慢慢褪去青涩,有了筋骨。
      一日,她在藏书楼寻找前朝地理志,偶然听得两位老斋夫闲谈,提及书院后山有片废弃的碑林,其中有几块前朝进士题名碑,或许有她想找的线索。沈知微心中一动,记了下来。
      几天后的黄昏,她避开人群,独自前往后山碑林。残阳如血,映照着荒草中断裂倾倒的石碑,一片苍凉。她正俯身仔细辨认模糊的碑文,身后忽然传来声音:
      “一别三月,沈贤弟别来无恙?”
      沈知微猛地回头,只见暮色中,言三离一袭白衣,静立于断碑之旁,山风拂动他的衣袂,宛如画中仙人。
      她压下心绪波动,拱手为礼,“言兄何时来的?”
      “刚到。”言三离踱步上前,目光扫过残碑,又落回沈知微脸上,“见贤弟对此碑凝神良久,可是有所感触?这位文探花,也算是位奇人。”
      “偶见前人遗迹,心生感慨罢了。才高易折,玉碎瓦全,古来有之。”
      “哦?”言三离眉梢微挑,似是对她的回答颇感兴趣,“贤弟能有此悟,难得。可见这三个月,进益匪浅,不仅在于文章辞藻。说起来,谢砚书离院返京已有数日,贤弟可觉书院清静许多?”
      沈知微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谢砚书,谨慎答道:“谢兄才学,小弟素来敬佩。”
      言三离轻笑一声:“世间舞台,并非只有书院一方天地。京城如今,可是热闹得很,尤其柳相寿辰在即,各方风云汇聚,正是英才施展抱负之时。”他目光深邃地看向沈知微,“贤弟以为呢?”
      他又将话题引向了京城和寿辰!沈知微心中警惕,面上不动声色:“京城盛会,自有庙堂诸公与天下英才共襄。小弟愚钝,唯有在此安心读书。”
      “安心读书,自是好事。不过,有时风雨来时,非是人力可避。”
      “言兄这是何意?”
      言三离却不再多言,拱手一礼:“秋深露重,贤弟保重,你我……很快会再见的。”
      休沐之日转瞬即至。一切依计而行。沈知微离开书院,在可靠仆役接应下换回女装,返回京城相府。
      相府已是张灯结彩,筹备寿宴的气氛热烈而紧张。沈知微直接被引至沈氏面前。
      沈氏仔细端详她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满意:“嗯,沉稳了些。书院清苦,倒是磨人。”她低声道,“寿宴之事,已安排妥当。你在‘江南’备下的《百寿图》不日即到,届时自有分说。你只需依礼露面,少言慎行,尤其留意谢家之人,勿要亲近,亦勿要起冲突。”
      “女儿明白。”沈知微垂首应道。
      “记住你此刻是谁,是相府义女沈知微,书院那个书生,暂且忘掉。言行举止,皆要合乎身份,莫要让人瞧出端倪。”
      “是,母亲。”
      退出沈氏房间,回到久违的闺阁。窗外喧嚣喜庆,屋内却静可闻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第十一章 一鸣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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