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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六章 游园惊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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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佳节刚过,江南春意初萌,柳梢染上嫩绿,梅蕊犹带残雪。苏州城的仕女们纷纷相约出游,赏玩早春景致。这日,大舅母和二舅母便决定带着家中的女孩们——沈知微、表姐沈明玉、以及二舅父家八岁的沈明萱,前往城西著名的拙政园参加一场由本地几位德高望重的夫人发起的游园雅集。
马车抵达园门,早有仆从迎候。入园但见亭台楼阁,曲径通幽,假山池沼,错落有致,虽不及北方园林的恢弘大气,却自有一番玲珑雅致、移步换景的韵味。园中已有不少锦衣华服的夫人小姐,三五成群,或凭栏观鱼,或亭中品茗,言笑晏晏,环佩叮咚。
沈知微随着舅母和姐妹们缓步而行,欣赏园景。她今日穿着一身湖蓝色织锦缎袄裙,鬓边簪一支简单的珍珠发簪,既不失相府千金的气度,又符合江南的雅致风格,在众多闺秀中丝毫不显逊色,反而因那份经历沉淀后的沉静气质,引来不少注目。明玉在一旁低声为她介绍园中景致和在场一些有头有脸的人家。
行至一处临水轩榭,几位衣着华贵、气质不凡的夫人正在说笑。见到沈家大舅母,其中一位身着绛紫色缠枝莲纹缎袄、面容和善的夫人笑着迎了上来:“沈大夫人,可是来迟了,该罚酒三杯!”
大舅母笑着寒暄:“李夫人说笑了,是我们贪看园中景致,耽搁了。” 她随即为双方引见。原来这几位是苏州织造李府的夫人、通判周府的夫人等官眷。当介绍到沈知微时,大舅母从容道:“这是我家小姑从京中接来小住的侄女,姓沈,名知微。”
几位夫人见沈知微举止得体,容貌清丽,皆含笑称赞。另一位身着月白底绣墨竹长褙子、气质清冷的中年美妇目光落在沈知微脸上,微微凝神,似有探究,随即含笑问道:“这位便是京中柳相爷府上的二小姐?果然气度不凡。”
沈知微依礼道:“夫人谬赞。”
二舅母接过话头,笑道:“苏夫人好眼力。正是柳相爷的义女,与我们家是至亲,接来江南松散些日子。” 她语气自然,将“义女”身份点明,既解释了关系,又避免了深究。
那位被称作“苏夫人”的美妇闻言,眼中闪过难以言喻的情绪,似是了然,又似是怅惘,她轻轻颔首:“原来如此。柳相爷和沈夫人真是有心了。” 便不再多言,转而与其他夫人说话。
一行人又寒暄片刻,便各自散开赏景。走出一段距离,二舅母才压低声音对沈知微和明玉道:“方才那位是苏夫人,娘家姓……唉,说起来也是可惜。她娘家原是陇西那边的望族,书香门第,颇有名望。只是许多年前,似乎遭了变故,家族零落,才举家迁来了江南。如今虽不如往昔,但底蕴犹在,苏夫人她自己也是极有才情的。”
陇西望族?变故零落?
沈知微猛然想起很小的时候,在破败的下人房里,母亲酒醉后抱着她痛哭的低语,那些关于“陇西苏氏”、“官宦小姐”、“获罪没入奴籍”的碎片……还有母亲珍藏的刻着“陇西苏氏”的残破私印!
难道……这位苏夫人,竟与自己的生母有所关联?她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面上依旧保持着得体的微笑,仿佛只是听着寻常的闲谈,不敢流露出半分异样。她不敢问,也不能问。这层身份的秘密,稍有不慎,便可能万劫不复。
游园至午时,众人便在园中水阁用了精致的席面。午后,阳光暖融,明玉兴致勃勃地拉着沈知微:“微姐姐,听说园子东边的‘听雨轩’有场伞面诗会,不少才子佳人都去了,我们也去瞧瞧热闹可好?”
沈知微见舅母们正与相熟夫人谈得投机,便点头应允,带着明萱,由丫鬟陪着往东边走去。
听雨轩临水而建,轩外空地上,果然聚集了不少年轻男女。每人手执素面油纸伞,伞面张开,以特制的颜料题诗作画,雅致非常。才子们挥毫泼墨,佳人们或围观品评,或低声吟哦,气氛热烈而风雅。
“沈小姐,明玉小姐,好巧。”
两人回头,只见言三离执一柄尚未题字的素面伞,含笑立于不远处。他今日着雨过天青色杭绸直裰,更显身姿挺拔,风神俊朗。他身边还跟着几位看似是本地文士的年轻人。
“言公子。”沈知微与明玉一同见礼。
“看来二位也对这伞面诗会感兴趣?”言三离笑道,“恰好,今日诗会以‘早梅’为题,不限韵。不知可愿一试身手?或者,品评在场佳作?”
明玉有些羞涩地推辞:“我不过是来看热闹的,作诗可不行。但,微姐姐才学是极好的。”
言三离目光便落在沈知微身上,带着鼓励的笑意。
沈知微见推辞不过,又见场中气氛热烈,便点了点头:“那只好献丑了。” 她接过言三离递来的笔,略一沉吟,在素白伞面上,以清秀中带着风骨的笔触,题下五绝:
“残雪压枝重,寒香透骨清。东风未著力,先有暗香生。”
诗句简洁,却将早梅凌寒独自开、幽香暗送的神韵勾勒出来,尤其是“先有暗香生”一句,颇见巧思。周围几人见了,皆点头称赞。
言三离眼中闪过激赏,抚掌笑道:“好一个‘先有暗香生’!沈小姐此诗,不尚辞藻,而得意趣,深得咏物之妙。” 他接过笔,对沈知微笑道:“如此佳句,独题未免寂寞。不知言某可否狗尾续貂,和上一首?”
沈知微微怔:“言公子请。”
言三离提笔,在沈知微诗句旁,以洒脱不羁的行书:
“孤根寄冰魄,疏影落瑶台。莫道春信晚,冲寒独自开。”
他的诗,气象开阔,将梅花的孤高与傲骨提升到了“寄冰魄”、“落瑶台”的仙姿,后两句更是以“冲寒独自开”呼应了沈知微诗中的“暗香生”,一柔一刚,一内敛一张扬,竟相得益彰,仿佛早已默契于心。
两首诗并题于伞面之上,一清丽一豪迈,相映成趣,顿时吸引了更多人的目光,纷纷围拢过来品评,赞不绝口。
“公子与这位小姐真是珠联璧合!”
“这两首诗,意境全出矣!”
明玉看得眼睛发亮,悄悄拉了拉沈知微的袖子。沈知微对上言三离含笑的目光,慌忙垂下眼帘,耳根却开始发热。
诗会主办的老儒生笑着上前,将题有“梅魂诗魄”四字的精巧竹骨伞赠予二人,作为诗魁之奖。言三离接过,转手便自然无比地递给了沈知微:“此伞,当由沈小姐保管。”
在众人善意的笑声和注目中,沈知微接过还带着他掌心温度的竹伞。
游园尽兴而归,马车驶回沈府。今日游园,苏夫人带来的身世疑云,与伞面诗会上言三离带来的悸动,交织在沈知微心中,让她心绪难平。
大舅母目光慈爱地落在沈知微身上,将她细微的失神尽收眼底,不由用绢扇掩口轻笑,对二舅母道:“二弟妹,你瞧我们微姐儿,这去了趟诗会,回来倒像是魂儿被勾走了半缕似的。”
二舅母闻言,也笑着打量沈知微:“大嫂说的是。今日那伞面诗会,微姐儿可是出尽了风头!连李夫人、周夫人都直夸呢,说我们沈家的姑娘,才貌双全,气度不凡。”
沈知微被两位舅母打趣得面颊微热:“大舅母、二舅母快别取笑我了。不过是凑巧遇上,胡乱题了几句,当不得真。”
“胡乱题几句就能夺了诗魁?” 大舅母笑意更深,“微姐儿过谦了。不过话说回来,那位言公子……” 她语气带着几分探究与满意,“倒是一表人才,谈吐不俗。虽自称是商贾,可我瞧着,那通身的气派,比许多官家子弟还要强上几分。对微姐儿你,更是格外上心。”
二舅母也点头附和:“是啊,大嫂眼光准。言公子,每次来访,礼数周到。诗会上,他看微姐儿的眼神,欣赏和默契,可是做不得假的。” 她转向沈知微,语气温和中带着关切,“微姐儿,你觉着这言公子如何?”
沈知微心跳漏了一拍,耳根愈发滚烫,忙道:“言公子……言公子只是仰慕江南风物而来游学,并无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