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九年修得同船渡 ...
-
江南不长椰树,但自范泊宁有记忆以来,此间此地的百姓都顽固地使用着一种名为“椰岛”的纪年方法。椰岛,顾名思义,就是长着椰子树的岛屿,书上说:椰子树,常绿乔木。树干细长,树冠伞形。果实球形,褐色,外壳坚硬;果肉多汁,味甜,富含蛋白质、脂肪及多种维生素……
亘古之时,鸿蒙未判,天地混沌如椰子,有神人生其中,某天祂摸到一把榔头……也许我们这个世界是从椰子里诞生的。
椰历55年,年仅12岁的范泊宁已把天一阁有关航海的书籍读了大半,彼时整个江南地区都如火如荼地传递着一个消息:“知府大人回来了!”
“知府大人回来了,福气也回来了。”
“希望大人这次不要走了。”
“有知府大人在,什么都不怕。”
宁波府的百姓交口相贺,说着肉麻的话,大街上鸡飞狗跳,豕奔狼突。城市中心那座灰扑扑的府衙突然焕然一新,放射出瑞气千条,就像等来了孙猴子的金箍棒。
破破烂烂的市舶司一夜翻新,原本光秃秃的水则巷平地起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天妃宫,门口镇着两尊描金绘彩的哪吒像,据说天妃宫是知府大人特地从苏州扒了运过来的。自从有了天妃宫,渔民临出海就去妈祖娘娘跟前拜拜,保佑此去风平浪静,平安归返。
知府大人没有辜负百姓的期望,她励精图治,日日在州府各处巡视,抓建设,抓生产,每天都能听到居民说“我今天在哪里哪里见到知府大人了”,但范泊宁从未见过她。范泊宁路过府衙的时候,知府已经出门;范泊宁抵达市舶司的时候,知府刚刚离开;范泊宁打算在兵器工坊为自己定制一把趁手的直刀,打铁的伙计说知府大人今早来过,定了把绣春刀,“她还穿着飞鱼服呢,玩cosplay呀。”
少年结识的张舟师有个松江亲戚,在信中说那位也曾是松江知府,抓倭寇很厉害,不明原因地失踪了四年,从白小生处打听到她在杭州要饭,说肝得心累,宁可要饭不当知府,最近大概想通了,或者说认命了。
椰历64年,宁波府欣欣向荣,大地上空缓缓掠过居民们习以为常的龙影,21岁的范泊宁作为赫赫有名的绿眉毛船船主,已能在怒海中独当一面。
这天,她终于见到了知府,而不只是一个背影。知府攀着一块救命浮木,头顶八爪鱼,在波涛中载浮载沉,凄凄切切地喊“救——命——”
船上抛下绳子,知府一把抓住,缓缓上升,然后被接住放在甲板上。范泊宁见她凄惨,吩咐总铺迟保保去烧热水,在冰冷的海水中泡得神志不清的知府掀动嘴唇,呵呵傻笑:“我有草地了,我终于有草地了……”
范泊宁见到了知府,这意味着知府也见到了她。
知府止住傻笑,睁着惊奇的眼睛,抬手去摸范泊宁的脸:“难道,这是……”
范泊宁战略性地后仰,对方摸了个空。
“怎么摸不到,难道是幻影?”知府不死心,继续伸手。
范泊宁继续后仰。
张舟师在旁叉着腰道:“我们老大的盛世美颜,岂是你想摸就能摸的?”
迟保保爬上甲板:“你们两个在做什么啊?还不把知府大人送下来换衣服!”
船上淡水珍贵,但考虑到距离宁波府只余一天的航程,范泊宁让迟保保烧了热水供知府简单沐浴,再说她也确实需要沐浴,海水含盐量高,那些盐分附着在身体上对皮肤极其有害。
船舱内,知府穿着范泊宁借给她的黛绿色直裰,一边梳理已经洗干净的头发,一边交代自己出海的经过。
“我租了艘渔船,去众生岛上办点事,不想回来时风云突变,一个浪头把我从船上掀了下来,渔船瞬间不见踪影,好在不知何处漂来块木板救我狗命,不枉我事先去天妃宫上了三炷香。”
范泊宁想起两天前的那场暴风雨,凤眼扫视知府包裹在宽大衣衫里的文弱身躯,和被海水泡得浮肿惨白的皮肤,不知是挖苦还是称许:“你确实命大。”
“我有丁点高估自己的能力。”知府说着低头嗅了嗅身上范泊宁的衣服。
范泊宁眉头一抬:她这是做什么?
迟保保嚷嚷道:“是干净衣服!”
知府笑眯眯:“我知道,好香。”
迟保保伸手探试她的额头,万幸没有热度,知府在海水里冻了两天,居然没有生病的迹象,也不喊饿。
迟保保感叹:“不愧是知府大人。”
范泊宁撂下话:“给她做点吃的。”然后回甲板上去了。
迟保保跟她说:“我们船主不爱笑,但心肠很好,你不要见怪啦。”
“看出来了,绿眉毛船主的大名本府早有耳闻,一直没有机会见上一面。范船主可是天一阁主人范钦和袁澄的养女?”
迟保保雀跃道:“是啊,只是我们老大对守着满阁子书没兴趣,她就喜欢在海上漂来漂去,嘿嘿,我也是。”
知府说:“我也喜欢被波涛托着摇摇晃晃的感觉,跟摇篮一样,所以我挑了艘小渔船,大晴天坐着可舒服了。”遇到暴风雨就不舒服了。
迟保保吐吐舌头:“大人真勇啊。”她转身去厨房给她做了锅海鲜粥,粥里有贝类、豆芽菜、小虾米等物,很鲜,这些海鲜粥也成了今天范泊宁张舟师等人的晚饭,并佐以鱼鲞。鱼鲞是小鱼经剖晒制成,系宁波府特产,也是讨海人在船上的主食。知府吃得津津有味,但范泊宁张舟师都面露难色,皱着眉头机械地吞咽食物。
“我好想吃码头客栈的猪油汤圆。”张舟师咀嚼着鱼干,味同嚼蜡。
范泊宁:“忍着点,明天就到家了。”
张舟师发出哀嚎 “保保,下次带点糟鱼炝蟹上来,老是吃鱼干,我人都要变鱼干了!”
迟保保说:“就你俩话多,人家堂堂知府大人一句抱怨都没有,大人夸我手艺比应天府的大厨还好,是吧大人?”
张舟师说:“知府在海上漂了两天水米未进,你就是给她吃草她也觉得好吃。”
范泊宁手肘轻碰了下张舟师,示意他对知府尊重一些。
张舟师却是个粗神经的:“老大你干嘛蹭我?”
范泊宁无奈地白他一眼。
知府莞尔一笑,主动岔开话题:“这艘船只有你们三个人么?”
范泊宁道:“三人足矣,如果需要更多人手,我们会临时招募船员。”
“你们的船为什么叫绿眉毛?”知府示意张舟师,“是因为他的眉毛是绿的吗?”
张舟师辩白:“我的眉毛是特意染的——为了和船的名字相配。”他本来还撺掇范泊宁迟保保一起染色来着,但那二人一致认为这个行为很蠢。
“并不是,只因船首和船尾有民俗彩绘,舷前雕饰鱼目,加饰绿色漆带,俗称‘绿眉毛’。”
范泊宁这么一说,知府想起自己被救的时候,好像确实在船身上看到绿色彩绘和眼睛形状的东西。
谈及海事和钟爱的绿眉毛,这位不苟言笑的船主大人好像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起来。
绿眉毛系属鸟船,源于人们对水鸟文化的崇拜,期盼自己驾驶的舟船能够像飞鸟一样,自由搏击大海。鸟船船首形似鸟嘴,头小身肥,长宽比小于沙船而大于福船,当主篷和头篷各向两舷张开,其正面和航行姿态极似鸟的双翼。范泊宁的绿眉毛属于桨帆两用船,行驶非常灵活,有风时扬帆,无风时摇橹,适于沿海航行,却不宜远洋航行,平时主要在各沿海城市、邻邦之间运输干鲜产品、盐米等货物,偶尔也兼带客商。
趁晚间有风,范泊宁吩咐张舟师挂起所有风帆,让船乘着风势沿宁波府的方向一直航行,期间为防止船只偏航,需有人值夜。范泊宁打发所有人下船舱睡觉。
知府呆立在甲板上,见眼前天幕浩瀚无垠,星群壮丽,她心情激动,诗兴大发。
范泊宁低头在她耳边说:“这里没多余的房间,今晚你睡我屋吧。”
“让我再待一会儿,你看……”
“不行,你必须尽早休息。”对方的口气不容置辩,打断她跃跃欲试的抒情。
“我作完诗就睡,球球。”
范泊宁耐着性子:“好,你作吧。”
海风惬意,知府深吸一口气:“噫吁嚱!天空很高,星星很多,我们徜徉在无垠的大海上,摇摇晃晃……”
范泊宁扶额按下跳动的太阳穴:“你作完了吗?”
“作完了。”
她指着船舱入口,面无表情:“下去。”
知府摇头感叹:“被女人管了,真幸福。”乖乖扶着梯子下了船舱。
船主的房间比之张舟师和迟保保,多了个办公间,桌上随意搁置着笔墨和她看不懂的海與图,知府简单巡视一番后,蜷缩在简陋的床榻上,枕着涛声入眠。
后半夜,身边一重,浅眠的她本能地一个激灵。
“不介意吧?”她低沉的声音略带沙哑。
你的地盘,我哪敢介意?知府挪挪身子,给她腾出空间。
对方突然凑到她敞开的颈窝处嗅了嗅。
热热的呼吸让她全身起栗:你这样是不是有点太暧昧了?
范泊宁淡淡地下结论:“你身上有龙气,原来是有海中蛟龙回护,难怪毫发无伤,平常人遇到那等风浪焉有命在?”
知府松了口气:“能嗅出海里蛟龙的气息,船主也不是一般人。”
范泊宁不接话,闭上眼睛。不一会儿,脸颊传来被一只光滑清凉之手抚摸的触感。
她拦掉她的手:“你做什么?”
“你这个疤是哪来的呀?”
“遇到海匪。”她言简意赅。犹记得当时顶着伤口回家,她不觉得脸上留疤有什么,义母袁澄却大呼小叫,哭天抢地,四处给她求祛疤的药膏,这样的关切真是让她难以招架。
对方突然激动:“哇哇好厉害,船主大人真是英明神武、骁勇善战呐!”
“那个海匪我还擒住教人给你送了过来,知府大人有印象没?”
知府在枕上把头摇得啪嗒啪嗒:“唔唔我没印象。”她紧跟着补充,“我日理万机。”
“确实日理万机。”范泊宁转头看到她黑暗中亮比船灯的双眼,撇撇嘴角:“你和传闻中,很不一样。”
“是吗——”她笑意盈盈,“但你和传闻中,可是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