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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宁波的女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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椰历52年,她一时兴起,乘舟从杭州出发沿河东进,登陆宁波。彼时这片尚未开发的州府只是一个初成规模的小渔村,渔民在海边结庐而居,辛苦度日。
知府在废墟中跋涉数日,来到三江口,这里的空气和人们的衣衫有股永远洗不去的海腥味,看到的场景却比预想中的凄凉惨淡好很多,港口渔船往来不绝,勤劳的渔民将捕捞到的浅海鱼类源源不断地送上陆地,渔妇坦着健壮黝黑的胳膊坐在栈桥上,麻利地剖挖小鱼内脏,再将其晾晒成干。
偶尔有外来商船在此停靠,补给淡水、蔬果和鱼鲞。
知府开始了她在宁波的“讨饭”生涯,她在垃圾堆里捡到个完好的碗,掰出缺口摆在身前,然后蓬头垢面地坐在卖鱼巷口,沉浸在自己的艺术当中了。本地人也不驱逐她,时常有人往她的小饭盆里丢上一两片小鱼干或者铜板。她们只是议论,一个好好的有手有脚的女孩子,如果不是受到了天大的伤害,怎么会来做乞丐?知府热泪盈眶:你们懂我。
一只小手轻轻将一枚铜板放进她的饭盆,知府拨开遮眼的发帘,见是那个叫阿宁的女孩,10岁不到的样子,打着补丁的直裰明显是不合身的,乍看比她还寒酸。她在本地小有名气了,只要不刮风下雨,每天雷打不动地去港口看船。没人见过她的父母,她也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只依稀记得一个“宁”字,至于是这个“宁”抑或只是发音相近不得而知。
“多谢你啊,小朋友,你心肠真好。”知府直勾勾地盯住她,将她的容貌刻进脑海,“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阿宁撇撇嘴角,一言不发地走向她卖鱼巷尽头的小破屋。
知府再闭上眼睛。
“大人好自在。”石破天惊的一句话在耳边炸响。
知府抬头看到文徵明的半永久龙须刘海,发出了绝望的鸭叫,惹得附近渔民频频回顾。
文徵明开门见山:“大人,一年了,该回去了。”
“我当了51年牛马,只一年哪里够?”知府直起身子,“你知道51年是什么概念吗?”
文徵明诚实地点头:“普通人的大半辈子,甚至是一辈子。”
“你们把我当倭寇整?我现世都没活到51岁!”
“大家都盼着你回去,”知府以为他会说几句温情的话,对方下一句是,“杭州的地还没开完。”
噩梦袭上心头,知府抱住脑袋:“开不起,根本开不起,杭州地贵,赚钱好难,我不如睡大街,再说——”她掰起手指头,“我觉得现在的土地够用了,城里留几片废墟也别有一番美感,你觉得呢?”
“我不这么觉得,居民人口一直在增加,土地空间终有吃紧的一日。”
“啊,又是为了繁殖么?”知府面如死灰,“绝育,可否?”
文徵明厉声警告:“大人,请注意你的措辞!”
知府仿佛充耳不闻,继续掰手指头:“应天府有老朱武则天的政府班子,苏州有你们这帮才女才男,松江有戚继光王如一夫妇抵御倭患,杭州有白娘子小青坐镇,你瞧,我正是都安排好了才放心去流浪的……”
文徵明提醒:“徽州、扬州、绍兴……”
知府大笑:“哈哈,我才不管呢!”
“宁波……”
“有我没我,他们照过。”
“会过得很辛苦罢了。”
知府望向巷子深处:“我就不辛苦了?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大人,任性一时且无妨,万不能功亏一篑,不仅是为了江南的百姓,也是为了您自己。”文徵明放缓声调,有些诱惑地说,“宁波,书藏古今,港通天下,如果发展起来了,很赚钱的。”
知府:“……行了,我只想休息会儿,没说要放弃,范钦在哪儿?”
……
“拐小孩啦!”知府吹着口哨,把阿宁从她的小破屋里抢出来,夹在腋下一路风驰电掣。
天一阁亦被万历年间的那场大火毁为废墟,旧主范钦袁澄夫妇在废墟旁结庐居住多年,范钦蹲在家门口择菜,袁澄在井边洗金桔,不觉夕阳与月湖交映,夫妇二人和乐融融。
知府戏瘾大发,把阿宁往文徵明处一放,捏着破碗扑到那二人的院子里:“大人,行行好,赏我个小鱼干吧——”
文徵明拳头捏了又松,松了又紧。
知府和文徵明分别作为江南的管理者和执笔人,如范钦袁澄这般自历史长河中召唤来的灵魂,对她二人的形象身份熟稔于心。
范钦处变不惊拱手向她拜了拜:“知府大人不走寻常路。”
知府做出意外的样子:“不错嘛,知道尊重女人了。”
范钦挺直腰杆:“我一向很——”
袁澄赶紧抢上前:“大人终于来我宁波赴任了,真是……”
“早着呢,早着呢。”知府讪笑着把阿宁推到前面,“帮我照顾这个孩子,抚养她长大成人,可好?”
“好,当然好。”袁澄看向那个叫阿宁的孩子,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皮肤和渔民一样晒得黝黑,一双算得上漂亮的眼睛看不出悲喜,好像对自己的处境毫不在乎。
知府跟变魔术一样掏出一大袋金元宝撞进范钦怀里:“这是抚养费。”再给袁澄几颗浑圆硕大的东珠,“将来给孩子买房买车,让她能自立门户,不被欺负。”
“你夫妇二人教她识文断字,几天后,我从别的地方调人过来,先重建你天一阁,但是,女不上楼的规矩务需改掉,我不想看到钱绣芸的悲剧在我的江南重演。”
范钦默然无应,袁澄郑重地答应:“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谁还在意那些规矩啊,知府大人,您放心吧,我们夫妻定视这个孩子如己出。”
知府拔下头上的素簪插在阿宁歪歪斜斜的发髻上:“阿宁这个名字不够响亮,叫泊宁吧,海定则波宁,今后,你是宁波的女儿了。”
对方眨了眨眼。
知府看着她冷峻的眉眼:“小小年纪就这么酷,长大了还了得?”心里犯嘀咕,这孩子有自闭症,还是哑巴?怎么到现在不听她说一句话,我都不知道她高不高兴我的安排?
知府欲言又止:“我叫……算了,这不重要。”
文徵明职业病又犯了:“大人既如此放心不下,何不立刻走马上任?”
“我若知任宁波,肯定没时间照顾她,再说吧。老文,回去多找(画)几个人,以我们现在的人手,根本不足以开发剩下的四个州府。”
见牛马回心转意,文徵明露出满意的笑容,看得知府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后会有期。”知府简单向袁澄范钦辞行。
“知府大人文先生走好啊。”范钦吭了一声,把呆呆的泊宁拧到身边,指着袁澄道,“这是你的新妈妈,快跟旧妈妈说再见吧。”
泊宁张开嘴:“……”
知府摆摆手:“别逼她了,换我是她,我也得自闭症。”
当妈有经验的袁澄看出端倪,领她到井边,孩子吨吨吨喝了好几瓢。
喉咙不再冒烟的泊宁恢复了语言功能:“知府,知府……”但不论她想说什么,知府和文徵明都已经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