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孤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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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题报告的通过，像是为许祎和路旻的博士生涯按下了一个明确的启动键。两人不约而同地进入了更高强度的科研节奏。
江城大学，哲学系自习室。许祎的桌面上，海德格尔、列维纳斯的原著与厚厚一沓关于“技术伦理”的文献交错叠放。开题时导师尖锐的质询言犹在耳，她必须用更扎实的论证和更清晰的框架来构筑她的论文。偶尔从书海中抬头，她会望向窗外。2019年的冬天似乎与往常无异，校园里依旧人来人往，只是空气中偶尔飘过关于“江城出现不明原因肺炎”的零星消息，像投入湖面的小石子，漾开一圈涟漪后便迅速消散，并未引起太多关注。她揉了揉眉心，重新埋首于“存在与“他者”的哲学迷宫中。
路旻的生活被实验和数据处理填满。开题后，他需要制备一系列成分更复杂、性能要求更苛刻的新型材料样品，并完成全面的性能表征。超净间里，气相沉积系统昼夜不停地运行，他需要定时记录参数，观察薄膜的生长状态。科研的紧迫感，让他和周围许多同学一样，自动屏蔽了社会新闻，与自己的微观世界隔着一层无形的壁垒。
新旧年交替的时刻，许祎在日记本上写下：“开题已过，前路漫漫亦灿灿。愿新年，学问精进，内心安宁，所念之人皆安好。”她看着窗外零星的烟花，心中对2020年充满了憧憬，仿佛一个历经跋涉的旅人，终于望见了下一段清晰的路标。
路旻则在实验室里，守着正在进行的最后一道热处理工艺。窗外传来城市隐约的欢呼声，他站在窗前，看着远处闪烁的灯火，心中规划的2020年，是被论文、实验的成功紧密填充的一年。他想着，等这个阶段的实验告一段落，或许……可以找个合适的时机，重新联系那个在江城的、同样在学术道路上跋涉的人。新的一年，总该有新的开始。
然而，山雨欲来。
一月初，“不明原因肺炎”的字眼开始更频繁地出现在社交媒体和新闻推送的角落。官方通报的语气逐渐严肃，提及了“不排除有限人传人”的可能。
许祎开始隐约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但彼时，春运的大幕已经拉开，数以亿计的人口流动如同奔腾的江河，冲淡了那潜藏在深处的忧虑。
一月中旬，消息如惊雷般炸响。
“病毒存在人传人现象！”
“江城通报新增病例持续增多！”
“专家建议佩戴口罩，减少前往人群密集场所！”
这些标题带着触目惊心的红色惊叹号，强行闯入了每个人的生活。路旻的实验室群里，导师紧急通知，非必要实验暂停，减少人员聚集。许祎的学校也开始统计学生去向，建议留校学生减少外出。
恐慌如同无声的墨滴，在社会的清水中迅速弥漫开来。口罩、消毒液一夜之间脱销。曾经充满烟火气的食堂，变得安静而疏离，每个人都在下意识地与他人保持距离。
许祎站在空荡了许多的宿舍窗前，看着楼下匆匆行走、都戴着口罩的同学，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攫住了她。几天前，她还沉浸在学术构建的理性世界里；几天后，整个世界仿佛被投入了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巨大实验场。她想起路旻，想起他们曾经讨论过的，关于文明、关于风险、关于人类共同体的未来……那些抽象的思辨，此刻正以最具体、最残酷的方式，在她身边上演。
路旻看着新闻里江城“封城”的消息，心脏猛地一沉。那座城市，对他而言，因为一个人的存在，从地图上的一个坐标，变成了一个充满复杂牵念的具体之地。他立刻尝试给许祎发去一条微信：“江城情况严峻，务必保护好自己。”
信息发送成功，却没有立刻收到回复。
网络的那一端，是风暴正在聚集的中心。一种前所未有的担忧，混杂着对自身科研进程可能被打断的隐忧，以及对未来命运的巨大不确定感，在这个本该充满希望的新年伊始，沉沉地压在了许祎的心头。
天空依旧灰蒙，寒冬尚未过去，一场谁也无法预料其规模和影响的疫情，已悄然笼罩了这片土地。他们刚刚理清的学术前路，他们对于新年的所有个人憧憬，在这一刻，都被卷入了一场时代的洪流之中。
在江城，许祎正经历着另一种炼狱。她亲身经历了封城初期的恐慌、医疗资源的挤兑、信息的爆炸与缺失。作为哲学系的学生，她本能地用思考来武装自己。母亲的康复是幸运，但周围更多的哭声和沉默，让她无法安于书斋。她的研究，被迫从纯理论的云端，坠入满是尘埃的地面。
收到路旻信息的时候，许祎正被封控在宿舍。
那是武汉封城后的第三天，一种巨大的、混杂着恐慌、不确定和某种悲壮的情绪，仍像浓雾一样笼罩着整座城市，也笼罩着她所在的这间小小的宿舍。她作为假期留校人员，被要求严格限制在宿舍内活动，几乎与外界隔绝。网络上充斥着真假难辨的消息，食堂关闭，物资供应紧张，每一次戴着口罩、冒着风险去指定地点领取盒饭，都感觉像是在进行一场短暂的、充满未知的冒险。
手机屏幕就在那时亮了起来，在那个异常安静的午后，显得格外突兀。
她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攥了一下。距离他们上一次对话，已经过去太久，久到几乎让她以为那个名字只会存在于旧日记本和偶尔泛起的记忆涟漪里。
信息很简短，带着他惯有的、务实的风格。没有客套的寒暄，没有对过往沉默的解释，直指当下最核心的危机。一股混合着惊喜、酸楚和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瞬间涌上心头。在这种近乎与世隔绝的困境中，收到一个来自远方、尤其是来自他的、确切的关心，像在茫茫黑夜中看到了一盏熟悉的、微弱的灯火。
她捧着手机，指尖在微凉的屏幕上悬停。
有许多话想问，有许多情绪想倾诉。想问他怎么知道江城的情况，想告诉他这里的真实境况，想诉说自己的害怕与孤独……但最终，所有这些翻涌的情绪，都被一种更强大的力量压制了下去。
是长时间断联带来的生疏感，是此刻自身“潜在感染者”身份带来的微妙的顾虑，更是那种在巨大灾难面前，个人情感显得如此渺小甚至不合时宜的清醒认知。
她不能，也不应该，让这次突如其来的联系，沾染上任何超出常规的、可能给对方带来负担的情绪。
于是，她深吸一口气，用理性仔细包裹好内心那一瞬间的失序，指尖在键盘上敲下了回复。每一个字都经过了斟酌，确保保持着一种得体的、不会出错的礼貌与疏离：“谢谢。你也多保重，祝好。”
没有追问，没有延伸，甚至没有使用任何可能泄露情绪的表情符号。这短短的七个字，像一堵透明而坚固的墙，既接收了对方的善意，也明确地划定了边界。
信息发送成功。她看着那个刚刚被激活的对话框，心里空落落的，又沉甸甸的。惊喜是真的，但那随之而来的、更深重的礼貌疏离，像一根极细的针，刺破了那短暂的泡泡，留下的是更清晰的现实——他们之间，横亘着的，早已不只是地图上的距离。
她放下手机，重新望向窗外寂静的、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的校园。那盏远方的灯火，她看到了，也感到了些许暖意，但她知道，自己必须继续独自面对眼前这片沉重而未知的迷雾。
（第十五章 完）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孤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