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星光 ...
-
疫情像一层不透光的厚绒布，覆盖了原有的生活。
许祎开始尝试记录，记录社区团购群里从争抢到互助的微妙转变，记录志愿者们在风险中穿行的疲惫身影，记录居民在阳台上用盆栽拼出的“加油”字样。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撕裂感。理论讨论的宏大哲学命题，在具体的生存困境面前，显得如此轻盈。她需要一种更贴近大地的语言，来描述这种极端状态下的“存在”。她写下的田野笔记片段，带着痛感与温度，被她匿名上传到一个学术共享平台，像投入大海的漂流瓶，并未期待任何回音，只是一种必须的言说。
在她的记录与思考中，融入了更多关于“技术中介下的情感联结与社群韧性”的观察。她观察人们如何依靠微信群、线上会议软件维持社会关系与工作学习，思考这种“非接触”的亲密与协作，是否正在重塑“附近”与“共同体”的定义。或许，在这个彼此隔离的时代，那些看似微弱的、无声的关注、匿名的分享，以及在不同领域各自坚韧前行的姿态，本身就是一种更深刻、更本质的联结力量。她文笔下的悲悯依旧，却多了一份基于观察的、冷峻的希望。
北城处于疫情封控初期，路旻和所有同学一样，被严格限制在宿舍里。最初几天，他还能用“难得的假期”来安慰自己，但焦虑很快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他最担心的，是实验室里那批他精心制备、正在“老化”过程中等待性能测试的薄膜样品。这些样品对环境极其敏感，设定的老化周期眼看就要到了，如果不能按时取出进行表征，长达数周的制备过程就等于白费，所有结构—性能关联的数据都将失去意义。他给导师发邮件，得到的回复是“学校严格规定，实验室暂不开放，耐心等待通知。”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日历，计算着样品失效的倒计时，那种无力感比科研本身的失败更令人挫败。
与家里的通话，也蒙上了一层阴影。弟弟的康复治疗虽未中断，但医院紧张的氛围和种种不便，让父母的言语间充满了疲惫。学业受阻，家庭压力倍增，让路旻感觉整个人像被困在透明的琥珀里，能看到一切，却动弹不得。
他点开许祎的朋友圈，看到她记录下的江城日常，那种在巨大困境下依然试图捕捉意义的态度，隐隐触动了他。但他没有留言，他觉得自己的困境——那些可能死去的样品、停滞的课题——在生命的重量面前，似乎不值一提，却又真实地啃噬着他的未来。
在封控一个多月后，学校终于出台了实验室有限度开放的政策。需要申请，严格审批，并且为了最大限度减少人员流动，鼓励符合条件的研究生直接入住实验室旁边的临时宿舍，进行“闭环管理”。
路旻几乎是第一批提交申请的。批下来的那天，他带着简单的行李和一种奔赴战场的决心，搬出了学生宿舍。重返实验室的感觉复杂难言。熟悉的仪器蒙着薄灰，空气中没有了往常的化学试剂气味，只有消毒水的味道。他第一时间冲向那个存放样品的干燥箱。果然，最理想的那一批样品，因为超过了预设的稳定周期，性能已经严重衰减，数据作废了。
“疫情导致实验的时间和样品损失不可挽回。”新闻里那句话，此刻成了他眼前冰冷的事实。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切的惋惜和无奈。他默默清理了那些失效的样品，像为一个失败的实验举行了一场沉默的葬礼。实验室里不再有往日的喧闹。只有零星几个和他一样“入住”的博士生，每个人都戴着口罩，守着各自的一亩三分地，沉默而高效地工作，试图抢回失去的时间。合作与讨论变成了线上，线下相遇时，大家都默契地保持距离。
他的生活变成了两点一线：临时宿舍——实验室。他疯狂地开始补做实验，重新制备样品，每天工作到深夜。他知道，很多同学的毕业课题都受到了影响，导师也在为项目结题的事情发愁。学术期刊审稿速度变慢，他之前投出的一篇论文也石沉大海。
在几乎与世隔绝的实验室闭环里，路旻的心态在悄然改变。
他不再仅仅是为赶进度而拼命。那次样品的损失，让他开始更深入地思考自己研究体系的边界和脆弱性。他重新审视实验设计，是否有更稳定的替代方案？能否建立更强大的预测模型，以减少对某些耗时极长的实验的绝对依赖？这种“被迫”的反思，带着痛感，却也带来了新的视角。他意识到，科研不仅仅是追求理想条件下的漂亮数据，也包括如何应对现实世界的不可抗力，如何在“不完美”和“损失”之后，重新构建可行的研究路径。疫情带来的损失是真实的，但他双手能触碰到的、眼前能改变的，也是真实的。他无法挽回那些死去的样品，但可以尽力让接下来的每一组数据都更有价值。
实验室的窗外，夜色深沉。他知道，在遥远的江城，也有人在类似的寂静中，许祎用她的方式，记录、思考、并坚韧地存在着。他们都在各自被疫情重塑的轨道上，带着伤痕，也带着新的领悟，继续向前运行。
同一时刻，许祎在自己的笔记里写下：“真正的联结，或许并非物理空间的毗邻，甚至不是频繁的信息交换。而是在各自穿越黑暗时，能感知到另一处也存在同样不屈的微光，并因此获得继续前行的勇气。这是一种在绝对断裂处的、精神性的共存。”
她继续深入她的“田野”，记录下每一个鲜活的生命故事。
那场未曾宣之于口的告别，和这场未曾言说的重逢，在时代的洪流中，以一种静默的方式，完成了对彼此最深刻的陪伴与塑造成。未来的路会怎样，他们不知道，但他们都在自己的轨道上，重新找到了前进的节奏和勇气。
江城的春天在惊心动魄后终于踉跄着到来。樱花早已盛开，梧桐树抽出的新绿，和空气中日益暖融的气息，都宣告着这座英雄城市正从寒冬中缓慢复苏。持续数月的严格封控逐步解除，社会生活如同被冻结的河流，开始出现细微的裂痕和流动的迹象。
压在许祎心头数月的那块巨石，似乎也随之松动了一丝缝隙。疫情最严峻时，对远在庆水母亲的担忧，与她自身身处风暴中心的恐惧交织，几乎让她夜不能寐。如今，疫情得到初步控制，学校管理也相对放宽，她几乎是第一时间提交了离校申请，归心似箭。
手续办理得出乎意料的顺利。当她拖着行李箱，走出沉寂了数月的校园，踏上前往火车站的路时，竟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街道上的行人依旧不多，且都戴着口罩，行色匆匆，但沿街的店铺已零星开门，城市的脉搏正在微弱而顽强地重新跳动。
她坐在高铁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逐渐由城市景象变为田野风光的景色。紧绷了太久的神经一点点松弛下来，随之涌上的是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疲惫感。过去的几个月，像一场漫长而混乱的梦，充斥着消毒水的气味、屏幕上的疫情数据、深夜的焦虑以及对生命无常最切近的感知。此刻，逃离那个封闭的环境，奔向家的方向，她才允许自己稍微卸下那副坚强的盔甲。
她拿出手机，看着那条两个多月前与路旻短暂的对话记录，生疏而克制。当时身处围城的心境，此刻回想起来，已然有些模糊，只记得那是一种在巨大不确定性中，下意识收紧自身、避免任何额外情感消耗的自我保护。如今危机暂缓，再看这条信息，心中不免泛起一丝复杂的涟漪，有淡淡的遗憾，也有一种时过境迁的释然。
她关掉对话框，没有新的信息。他们之间，似乎总是隔着这样的时空错位与静默。
（第十六章 完）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星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