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见字如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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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旻委婉的客套话给两人的微信对话框画了一扇被轻轻关上的门，虽然没有巨响，却明确地隔绝了某种可能性。
许祎不再事无巨细地分享生活。哲学系老楼墙壁上新生的藤蔓、食堂味道奇怪的新菜品、深夜失眠时听到的雨声……这些曾经会自然而然分享给他的瞬间，如今只停留在她的手机相册或私人日记里。
她发送的消息变得更有目的性，更多围绕着具体的学术问题，语气也多了几分刻意的、不越雷池一步的礼貌。
她开始专注于自己的生活，她更频繁地和林晓晓一起去图书馆，占据固定的座位，仿佛规律的作息能封印内心的波澜。她主动参加了一些此前可能会觉得无趣的集体活动，比如院系组织的联谊观影，或者跨专业的读书沙龙。她坐在人群中，努力倾听，认真参与讨论，试图用现实的喧嚣填满那份被拒绝后的空洞。
偶尔，她会和同门周屿一起去听一场哲学讲座。周屿学识扎实，为人温和，是很好的学术伙伴。讲座结束后，他们通常会沿着栽满香樟树的小路散步回宿舍，讨论刚才听到的观点。
当周屿用清晰严谨的逻辑分析讲座中某位教授的论证结构时，她会不由自主地想：“如果换成路旻，他大概会从物理学或者信息论的某个奇特角度切入，给出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解读吧。”周屿的见解固然扎实可靠，像一块平整坚实的路基，却少了路旻那种跨学科思维带来的、如同闪电般令人耳目一新的锐利与惊奇。
这种不自觉的对比让她感到沮丧。她像是在品尝一道原本觉得不错的菜肴时，却总怀念着另一道只在传说中听过的、味道更层次丰富、更刺激味蕾的珍馐。这种怀念，让她无法全然沉浸于眼前的滋味，甚至产生了一丝对自己的恼火——为什么就是无法放下那个虚无缥缈的幻影？
那个曾经无比亲近的“云端咖啡馆”，仿佛被挪移到了一个巨大的、透明的玻璃罩另一边。她看得到过往的一切，却再也无法触摸到那份曾经的温暖和毫无挂碍的共鸣。她试图在自己的轨道上稳步前行，却总感觉身边萦绕着一个来自另一个星系的、挥之不去的引力回波，提醒着她那段未能圆满的共振。
她感到沮丧，也让她更加困惑。宿舍夜话时，她忍不住向林晓晓倾诉了这份纠结。
林晓晓听完，一针见血地说：“祎祎，你喜欢的，可能根本不是那个真实的路旻，而是你隔着网络、用他的文字和声音，在自己脑子里想象和塑造出来的完美人设。”“你们聊天，肯定会不自觉地展现自己最好、最有趣的一面，这本身就是一层厚厚的滤镜。他发的篮球视频，肯定是挑最帅的角度；他跟你讨论哲学，当然会展现他博学理性的一面。可现实呢？他可能袜子乱扔，可能性格固执，可能生活中就是个无趣的科研宅男。你把这些都自动忽略掉了。”
这番话像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许祎心中那扇自我怀疑的门。她回想起路旻那些总是恰到好处、逻辑严密的回应，那份永远不变的冷静……这真的是一种精心维持的“人设”吗？她喜欢的，究竟是那个真实、复杂、或许有着不少缺点的路旻，还是仅仅是那个能与她进行高质量精神对话的、抽象的“完美灵魂”？
她开始反思这段关系的本质。它是否真的如她所愿，是通往亲密关系的桥梁？还是说，它更像一个安全的精神乌托邦，双方都在其中享受着被完美镜映的快感，却畏惧踏入充满不确定性的现实？
与此同时，路旻也隐约察觉到了变化。
他感觉许祎分享的“无用之事”变少了，对话的“信息密度”虽然没变，但那种曾经流淌在字里行间的、微妙的亲近感和依赖感，似乎淡了。
他手指划过屏幕上她那条关于康德理论的、无懈可击的提问，心里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异样。像是……失去了什么。
但他没有追问，理性告诉他，人与人之间的交流频率本就有起伏，或许她只是最近学业繁忙。他依旧会在看到有趣的科学新闻时分享给她，也会在她提问时认真解答。只是，他偶尔会觉得，屏幕那端的她，仿佛悄悄后退了几步，退回到了一个更安全、也更遥远的社交距离。
两人之间，仿佛达成了一种无声的默契：维持着“好友”的身份，却心照不宣地，不再去触碰那条可能引向更深羁绊、也可能导致关系破裂的敏感界线。
那层被林晓晓点破的“滤镜”，此刻不仅隔在他们之间，也横亘在了许祎自己的心里。
日子在论文、课堂与刻意维持的忙碌中悄然流逝。当宿舍窗外的枯枝悄然抽出新芽，空气中开始弥漫湿润的泥土气息时，许祎才恍然意识到，春天已经来了。
这是个万物复苏的季节，但对于她内心的那片冻土而言，解冻似乎仍需时日。
就在这时，她看到了学校图书馆发布的“春日图书漂流”活动公告。参与者随机寄出一本书，并附上一封信给陌生的收件人。这个带着些许浪漫和未知色彩的活动，瞬间击中了她。
她几乎立刻就想到了路旻。
这不是一时冲动，而是酝酿了整整一个冬天的心事，终于在春日里找到了一个看似最合理、也最体面的出口。她需要一种方式，为这段悬而未决的关系做一个了结，或者说，进行一次郑重的界定。她需要告诉他自己的感受，也需要为自己的内心画上一个清晰的句号。
她没有选择随机寄出，而是在漂流标签的收件人一栏，工整地写下了路旻的名字和他在星城大学的地址。她选择的书籍是《小王子》，并在扉页上，用她最熟悉的、娟秀的字迹，写下了那封早已在心中酝酿了无数遍的信：
路旻：
见字如面。时光倏忽，冬去春来。江城春深，玉兰的花瓣飘落在图书馆窗台，让我想起《星际穿越》里布兰德博士的那句名言，“时间可以伸缩折叠，唯独无法倒退”。
首先，请允许我说一声谢谢。很感激在这么多或平常或隐秘的时刻，那些连对身边挚友都难以启齿的彷徨与喜悦，都能与你共享。你总是能用独特的理性视角，为我混沌的感性世界投下一束光，让它显影出清晰的脉络。这份默契，是我研究生生涯初始之际最珍贵的礼物。
但正是这份珍贵，让我近来陷入深深的挣扎。这条成长之路如同“极限挑战”，不仅要面对线性流淌的时间，更要应对分秒塑造起的立体时空里，那些来自四面八方的大大小小的问题。其中最让我无措的，竟是源自我们这段关系。
我必须向你坦白——在那些深夜的长谈里，在等待你回复的间隙里，在反复观看你发来的篮球视频时，一种超越友谊的情感，像藤蔓般悄然滋生。我试图用理性去修剪它，告诉自己这不过是网络陪伴产生的错觉。生活里的很多时刻，我都会不自觉地想：如果是和你一起经历，会是怎样的光景。
这种日渐汹涌的感性，与我所知的你的理性，形成了一场内心的拉锯战。我既贪恋与你交流时思想碰撞的火花，又害怕自己沉溺于这份虚幻的亲密感。我像个在迷雾中行走的人，明明知道该停下，却总忍不住望向远方那点星光。
感情中，我终究是个无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我渴望的共享，不仅是思想的同频，更是能落在实处的关心与陪伴。而我清楚地知道，这对现阶段专注于科研的你，是不公平的奢求。
这是个被媒介连接的时代，我们都被笼罩在互联网编织的巨网中。两个陌生人之间的情感搭建从未如此便捷，却也从未如此虚幻。言语的陪伴能在慰藉中滋生依恋，而依恋，若得不到现实的滋养，最终只会酿成一桩心事。
所以，请原谅我做出这个决定。我需要暂时隐匿一阵子，不是结束，而是为了更好地整理自己。就像《小王子》中说的：“真正重要的东西，用眼睛是看不见的。”
愿你在科研的道路上坚守初心，终抵繁星璀璨之处。
——许祎
这封信，是她对这段关系一次郑重的梳理与界定。她坦诚了自己的感性、依赖与曾经萌动的情感，也清晰地划下了界限——她需要的是一个能承载她所有小情绪的、现实的伴侣，而非一个隔着屏幕的、理性的完美镜像。她的“暂时隐匿”，是一种自我保护，也是一次体面而温柔的告别。
当路旻收到这个来自江城的包裹，拆开看到那本《小王子》和一封信笺时，他愣住了。他坐在安静的角落里，逐字逐句地读完了那封信。
信中那些关于成长、选择、惶恐与初心的探讨，他深深共鸣。但最后那几段关于感性与理性、关于情感界限的剖白，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他一贯理性的心湖中漾开了层层涟漪。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毫无遮蔽地看到了许祎的内心世界，看到了她曾经的挣扎、她的清醒，以及她最终的决断。他意识到，自己之前那份“维持现状”的理性，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迟钝和自私，忽略了她细腻的情感需求。
几天后，许祎收到了一个来自星城的包裹。里面是一本霍金的《时间简史》，以及一张简单的卡片，上面是路旻工整有力的字迹：
许祎：
书与信皆已收到。在实验室忙碌的间隙读完，窗外正是星城难得的春日阳光。
谢谢你的信，谢谢你的坦诚，更谢谢你的线上陪伴。你所说的“思想显影”，其实于我亦然。你的感性视角常常像一束不同波长的光，照亮我研究中那些被忽略的角落。我必须承认，阅读你的信时，内心经历了从未有过的震动。你描述的挣扎，那些细腻的情感变化，于我而言是个陌生的领域——就像面对一个全新的实验现象，现有的理论框架突然显得苍白。
我一直在用自己熟悉的方式处理我们的关系：追求高效的信息交换，维持稳定的交流模式。却忽略了，情感从来不是可以简单建模的系统。你的坦诚像一份精密的实验数据，让我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系统”中所有被我简化处理的变量。
你说理性与感性是两种语言。是的，但我相信所有语言都可以被学习、被理解。只是这个过程需要时间，而现阶段的我，确实无法给你期待的回应。这份认知让我感到抱歉。
我尊重你的决定，完全理解“隐匿”的必要性。
请相信，这份联结不会因暂时的静默而褪色。它更像某种拓扑绝缘体——表面绝缘，内部却始终导电。这个频率会一直为你保留，无论何时。
随信寄上《时间简史》。时间或许不能给出所有答案，但它总会带来新的可能。
祝一切安好。
——路旻
没有纠缠，没有不解，只有全然的尊重、感谢和一份沉静的守候。这封信，像一次彻底的清创，虽然短暂疼痛，却让伤口得以真正愈合。它卸下了许祎心中最后的情感负担，也让她看到了路旻冷静外表下的真诚与厚重。
这两封信，像是一场盛大而安静的告别仪式。
许祎感到一种奇异的轻松，仿佛终于卸下了一个背负已久的、甜蜜又沉重的行囊。
于她而言，她将自己的心绪整理好，打包，随信寄往了过去。
她开始真正尝试，将自己的生活，安放在这个触手可及的春天里。
（第七章 完 ）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见字如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