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未送达的坐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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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许祎寄出那封划定界限的信件几个月后，路旻因一次学术会议，第一次踏足了江城。
会议的茶歇时间，人流如织。路旻端着咖啡，在会场外的海报展区心不在焉地浏览。陌生的环境和密集的人流让他有些许不适，他下意识地寻找着安静的角落。
就在这时，一个清晰的声音穿透了周围的嘈杂：“许祎，目前来了多少位参会人员了？”
“许祎”这个名字像一枚精准投入静湖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起圈圈涟漪。他立刻循声望去。目光所及，是一个技术伦理学术会议的签到处。只见一个身影闻声从咨询台后快步走出——那是一个典型的南方女性，骨架纤细，身着米色长裙，显得玲珑而干练。她乌黑的头发在脑后利落地束成一个低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清晰柔和的脸部线条。
“我马上确认一下。”她回应道，声音温和，带着吴侬软语特有的韵律，却又不失条理。她一边快步走着，一边低头查看手中的签到表，胸前的工作牌随之轻轻晃动。
就在她走近的刹那，路旻的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工作牌上的信息：许祎 - 江城大学哲学系。
是她！
此刻，许祎正微微蹙着眉，专注于处理眼前的突发状况。她抬手扶了一下鼻梁上那副精致的细框眼镜，镜片后浅棕瞳色的眸子里，没有深夜长谈时的感性灵动，只有处理事务时的清明、专注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这是一种奇异的直觉，也是一种理性的推断。她的模样，与他潜意识里根据无数交谈细节拼凑出的形象，竟有七八分吻合。
她与那位男同学交流时，语速不快，声音被周遭的嘈杂淹没，但能看到她偶尔做出的手势，简洁而明确。两人之间的配合显得默契而高效，那种在工作压力下自然流露的熟稔，在路旻理性的分析体系里，被归类为远超普通同学关系的信号。
他站在原地，咖啡杯传来的温度变得有些模糊。理性在瞬间为他完成了所有的分析和决策，他甚至微微侧过身，借助人群隐去了自己的身影，只是在她偶尔抬头望向人群的间隙，远远地、最后一次，认真地看了看那个早已在脑海中勾勒过无数次，此刻终于对上了真实面容的身影。
他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如同一个严格遵守观测守则的天文学家，在记录下关键数据后，悄然离开了观测点。
这次短暂的、无声的“确认”，成了他独自保守的秘密。它非但没有带来遗憾，反而带来一种奇异的释然，让他能更加彻底地将那段云端情谊归档封存，也更加心无旁骛地投身于自己在星城的、没有对方存在的真实轨道。
时间像一条平缓的河流，许祎的研究生生涯过得平静且充实。
专业课结束后，许祎和周屿并肩走在香樟树下，他们是相处愉快的同门。“下周末读书会，你要分享海德格尔那篇论文吗？”周屿问道，顺手帮她挡开过于低垂的枝桠。
“嗯，”许祎点头，“正好有些问题想和大家讨论。”
和周屿的交往让她感到舒适。他们能在学术上互相启发，在生活中彼此照应，这种惺惺相惜的友谊是她研究生生活里珍贵的支撑。她享受这样清晰明朗的关系，不必猜测，无需忐忑。
表面上，许祎的生活平静而充实。她与同门相处愉快，学业按部就班。她遵守了自己在信中的约定，不再主动给路旻发送任何消息，试图将生活完全聚焦于眼前的现实。
然而，意识的轨迹并非总能被理性轻易规训。
在一个寻常的深夜，结束了一天学习的许祎，鬼使神差地，在微信搜索框里输入了那个她早已熟记于心的公众号名称——“星城大学材料科学与工程学院”。她悄悄点了关注，动作快得仿佛稍一犹豫，就会被自己的理智制止。
从此，浏览这个公众号的推文，成了她一个隐秘的、带有轻微负罪感的习惯。她通过那些官方、严谨、充满专业术语的文字，笨拙地拼凑着那个遥远世界的轮廓，想象着他在其中的身影。
然后，那一天到来了。
在公众号的一篇推文里，在冗长的官方通报和领导合影中，她一眼就找到了那个名字。在配图的团队合照里，他站在角落，穿着统一的团队服装，身形挺拔，面容清晰，嘴角带着一丝符合场合的、克制的微笑。那是不同于篮球视频里的活力，也不同于她想象中的沉静，是一种属于他那个领域的、正在绽放的锐气与自信。
她将那张照片放大，仔细地看着，仿佛要透过像素，确认他一切都好。一种复杂的情绪在她心中弥漫开来——有由衷的替他高兴，有一种与有荣焉的微妙骄傲，但更多的，是一种清晰的、沉甸甸的认知：他正在他的轨道上高速前行，并且光芒渐显。他们之间的距离，或许比想象中更加遥远。
她没有截图，没有分享，甚至没有再多看一遍。她默默退出了文章，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已经是翻过去的一页——一本读过的、留下深刻印记却不会再重复阅读的书。她把这份回忆妥善安放，就像整理书架时把重要的文献归位，然后继续专注眼前的生活。
她关掉台灯，寝室陷入一片黑暗。窗外，江城的月色正好。她知道，在星城，也照耀着同样的月光，只是各自阴晴，各自圆缺。
星城大学的实验室里，路旻刚记录完一组关键数据。何茹递给他一份最新文献：“这篇可能对你的研究有帮助。”
“谢谢”，路旻接过文献，迅速浏览了一下摘要，“你上次提到的那个材料界面相容性问题，我查了些资料，或许可以从界面能的角度构建模型。”
他们是最好的学术伙伴，彼此欣赏对方的才智，也尊重各自的选择。顾潇有时还会开玩笑，路旻会平静地回答：“我们是很好的合作伙伴。” 这话是真心实意的，何茹的严谨与勤奋，是他非常认可的科研品质。
生活似乎被填得很满。但在一些碎片化的时间里，比如等待模拟计算结果的间隙，或是深夜从实验室返回宿舍的路上，一些旧日的习惯会悄然浮现。他依然会关注新上映的科幻电影，这几乎是刻在他骨子里的兴趣。
《降临》上映时，他看着预告片里那基于非线性时间的神秘语言，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如果许祎看到，会如何从语言哲学的角度去解构它。他甚至能想象出她可能会说：“这不仅仅是沟通工具，这根本就是一种世界观的具象化。”
《银翼杀手2049》营造的那个潮湿、压抑、充满复制人存在主义危机的未来世界，更是让他感到一种强烈的、想要与人探讨的冲动。那个能和他从视觉美学聊到灵魂本质的人，已经不在了。
这些思绪像窗外偶尔掠过实验室的飞鸟，来了，又走了，没有留下痕迹。他没有人可以分享这份即时的观感。与何茹讨论？他尝试过一次，但她更倾向于分析影片里的科技设定是否科学，这并非他此刻想要探讨的维度。
某个实验取得关键突破的深夜，路旻独自在实验室记录下最终确认有效的参数。巨大的喜悦和成就感如电流般涌遍全身，几乎是一种肌肉记忆，他拿起手机，对着电脑屏幕上完美的数据曲线拍了一张照片，下意识地就想点开那个许久没有对话的、置顶过的头像。
手指在屏幕上方停顿了。那个可以无视时间、无需解释前因后果、就能立刻懂得这份狂喜的“唯一读者”，已经从他的联系人列表里“隐匿”了。
他沉默地看着手机屏幕暗下去，然后将其收起，关掉了实验室的主灯，只留下一盏安全灯的微弱蓝光。他坐在椅子上，望着窗外的星空。有些分享的习惯，需要时间慢慢戒断。他清楚地知道，每个人最终都要学会在自己的轨道上独立前行，独自消化所有的兴奋与低潮。
他们都走在自己的道路上，偶尔会想起曾经同路的那段时光带来的启发。没有暧昧，没有纠结，只有对过往的感谢和对未来的专注。就像两条曾经交汇的溪流，各自奔向新的流域，带着从对方那里获得的些许养分，继续自己的旅程。
（第八章 完 ）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未送达的坐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