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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所愿推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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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假的最后一段时光,像沙漏里的细沙,流逝得悄无声息,却又带着一种沉甸甸的重量。
自那次楼下崩溃与拥抱之后,一种新的平衡在乔奕和江澈之间缓慢建立,它不像之前那种带着试探和不确定的靠近,更像是一场暴雨过后,被冲刷干净的天地,虽然残留着湿意,空气却变得清冽,视线也前所未有地清晰。
江澈依旧会陷入周期性的情绪低潮,但那种灭顶的、想要彻底将自己放逐的绝望感,似乎因为手腕上那根红绳的实在触感,和脑海里乔奕斩钉截铁的“我不会走”,而变得不再那么轻易能将他吞噬。
他开始尝试着,在那片熟悉的黑暗漫上时,不是立刻关闭所有感官沉沦,而是伸出手,去碰一碰那条绳子,或者,拿起手机,给那个唯一的名字,发去一个意义不明的句号。
乔奕总能懂,有时是一个很快打回来的电话,背景音可能是家里的嘈杂,也可能是篮球场的空旷,他并不总是追问“你怎么了”,只是说着些日常琐事,用他鲜活的声音填满江澈那端的寂静。
有时,他会直接出现在江澈家楼下,手里提着热饮或食物,用不容拒绝的姿态,将他从那个冰冷的巢穴里暂时打捞出来。
这天午后,阳光难得慷慨,驱散了连日的阴霾,两人坐在市图书馆他们专属的靠窗位置,面前摊开着书本,但更多的是享受这份宁静。
期末考的压力已然远去,而高二上学期的挑战尚未真正降临,这算是寒假尾巴里最后一点偷来的闲适。
乔奕转着笔,目光落在窗外枝头跳跃的麻雀上,状似随意地开口:“下学期就高二了”
江澈正在速写本上勾勒窗外景致的笔尖几不可查地一顿,轻轻“嗯”了一声,新学期总代表着未知与调整。
“竞赛那边下学期要开始冲刺了,时间估计会更紧”乔奕继续说,语气是陈述事实的平静,他转过头,看向江澈
“你呢?下学期开始,专业的训练也要加强了吧?”
“嗯”江澈抬起眼,琥珀色的眸子里情绪稳定,“老师说过,高二很关键”这是他选择的,且必须坚持下去的道路。
“那当然”乔奕笑起来,眼神里是全然的信任,没有丝毫对艺术生常见的微妙轻视“你可是要考美院的人,以后成了大画家,记得给我留个签名,要to签的那种”
江澈被他这话说得有些窘迫,微微别开脸,耳根却悄悄泛上一点被阳光晒暖的薄红
江澈“……还早”
“不早了”乔奕放下笔,身体前倾,手肘撑在桌面上,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目光认真地看着他
“想想看,以后你去学画画,整天跟颜料、素描打交道,我去……嗯,可能是法学院或者经管之类,听着八竿子打不着”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笃定而飞扬的弧度
“不过没关系,大学城不都挨着么?就算不挨着,地铁也就几站路的事,到时候,我还去给你当模特,随叫随到”
江澈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收紧,他听懂了乔奕话里未竟的意思,这个看似耀眼夺目、前路繁花似锦的少年,正在用一种笨拙却无比清晰的方式
将他,江澈,这个与他轨迹看似迥异的人,稳稳地纳入自己对未来的漫长规划里,不是一时兴起的陪伴,而是……长久的打算。
“你……”江澈张了张嘴,声音因喉咙发紧而有些干涩,“你不用……”他想说“不用这样”,不用为了他而限定自己的选择,不用背负他这份沉重。
“不用什么?”乔奕打断他,眉头微挑,带着点他特有的、理所当然的霸道,“不用管你?可能吗?”他的语气斩钉截铁,“说好了是最好的朋友,三年之约难道毕业了就算了?这才过去多久?,你想甩掉我?”
乔奕不知想到了些什么,一句话脱口而出“难道你想毁约?想毕业后去找其他的哥哥弟弟又或者是姐姐妹妹?哼,你想得美”
乔奕:“你甩不掉我,这辈子也甩不掉”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江澈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速写本粗糙的纸页边缘,“我只是……怕耽误你”他终究还是把心底最深的恐惧说了出来,声音轻得像叹息。
“江澈”乔奕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像磐石敲击在冰面上,“看着我”
江澈犹豫了一下,像是被某种力量牵引,缓缓抬起了头,对上乔奕深邃的眼眸。
那里面没有一丝玩笑,只有纯粹的认真和灼人的坦诚。
“你听好”乔奕一字一句,说得极其缓慢清晰,确保每个字都烙印在江澈心上,“我的路,我自己选,自己走,和你做朋友,是我乔奕做过最正确、最不后悔的选择之一,从来就不是耽误,以后这种话,不许再说,下次再觉得自己是麻烦是耽误的时候,先来问我这个合作伙伴的意见,嗯?”
他的目光太过直接,太过滚烫,像正午最烈的阳光,瞬间蒸发了江澈心底试图弥漫开的阴湿雾气。江澈看着他,一时间忘了呼吸,也忘了回应。
乔奕看他怔住的样子,像是被某种柔软的东西击中,语气又软了下来,带着点狡黠的、近乎耍赖的口吻:“而且,再说了,没你在一旁安安静静地画画,我看书做题都觉得少点意思,效率都要打折扣,你得负全责”
这话说得毫无逻辑,却奇异地戳中了江澈心里某个酸软的角落。
他忍不住极轻、极快地弯了一下嘴角,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涟漪,极小幅度地点了点头:“……知道了。”
见他把话听进去了,乔奕才满意地靠回椅背,脸上恢复了轻松的神态“这还差不多”
几天后,一个普通的傍晚,乔奕送江澈回家,走到巷口时,他忽然叫住了他。
“江澈,明天我妈包饺子,问你要不要来家里吃饭?”
江澈的脚步猛地顿住,诧异地看向乔奕。去乔奕家?这个提议完全超出了他所有的预想。他本能地感到惶恐,那种属于别人家庭的、完整而温暖的氛围,是他羡慕却又不敢触碰的禁区。
“……会不会,太打扰了?”他声音干涩,带着迟疑。他害怕自己的出现会打破那份和谐,更怕自己笨拙沉默,会让乔奕的家人感到不适。
“打扰什么?”乔奕挑眉,语气理所当然,“我妈念叨好几次了,之前就说想见见你本人,结果家长会突然取消,愣是烦了我好几天,还有她把你画的那幅我的肖像挂在她书房了,喜欢的很”
他顿了顿,看着江澈瞬间睁大的眼睛,补充道,“就当是陪我,我妹明天要去集训,就我一个人在家面对我妈的爱心轰炸,怪无聊的”
这话半真半假,却奇异地击中了江澈。他无法拒绝乔奕这种形式的“需要”,而且,那幅画……被挂在了别人家的书房?这种被认可、被珍视的感觉陌生而滚烫。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乔奕都以为他要拒绝了,才听到自己用极轻的声音说:“……好”
第二天,江澈站在乔奕家楼下,手里提着一袋精心挑选的水果,心跳失序,他反复深呼吸,才鼓起勇气按响门铃。
开门的是乔奕,他穿着舒适的家居服,脸上带着明朗的笑意:“来了?快进来”他自然地接过江澈手里的水果,侧身让他进门。
温暖的空气混合着食物香气扑面而来,一个面容温和、系着围裙的中年女人从厨房探出头,笑容热情:“是小澈吧?总听小奕提起你,快进来坐,别拘束”正是乔奕的母亲。
“阿、阿姨好”江澈有些紧张地鞠躬问好,声音比平时更轻。
“哎,好好好,这孩子,真懂礼貌”乔妈妈笑着打量他,眼神里是纯粹的好奇和善意,“跟小奕去房间玩吧,饺子一会儿就好”
乔奕揽过江澈略显僵硬的肩膀,带着他往自己房间走:“走,给你看看我新组的模型”
乔奕的房间整洁明亮,书架上摆满了书和奖杯,墙上贴着篮球明星海报,充满了少年人的生活气息,与江澈自己那个冷清的房间截然不同。
“你妈妈……很热情”江澈环顾四周,轻声说,试图找点话题缓解紧张。
“她就那样,你别有压力”乔奕递给他一瓶水,笑道,“她喜欢你,从看到那幅画就开始了”
江澈接过水,冰凉的瓶身缓解了手心的潮湿,他在书桌旁坐下,目光被窗台上一个积了灰的旧篮球吸引。
乔奕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随口解释道:“初中时候用的,打得最顺手,舍不得扔”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主要是乔奕在说,江澈安静地听。乔奕刻意找些轻松的话题,房间里的气氛逐渐变得自然。
“小奕,带小澈出来洗手,准备吃饭了!”乔妈妈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餐厅里,餐桌中央摆着几盘热气腾腾、形状各异的饺子,乔妈妈热情地招呼江澈坐下,不停给他夹菜:“尝尝这个,韭菜猪肉的,小奕最爱吃了……这个三鲜的也不错,阿姨特意多包了点儿……”
江澈有些应接不暇,碗里的饺子很快堆成了小山,他小口吃着,味道很好,是那种他记忆中几乎模糊的、“家”的味道。
“小澈,听说你画画特别棒?”乔妈妈一边吃一边问,语气里满是真诚的赞赏,“那幅画把我儿子画得可精神了,比照片还好”
江澈脸颊微热,低声道:“阿姨过奖了”
“妈,您就别夸他了,再夸他该钻桌子底下去了”乔奕笑着打趣,在桌下轻轻碰了碰江澈的膝盖,带着熟稔的安抚意味。
乔妈妈也笑了:“好好好,不说了,小澈,以后常来家里玩,就当自己家一样,千万别客气”
这句“当自己家一样”,让江澈拿着筷子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他垂下眼,轻轻“嗯”了一声,感觉眼眶有些发热。
他努力压抑着翻涌的情绪,不想在别人家里失态。
吃完饭,江澈主动起身帮忙收拾碗筷。
“哎呀,你是客人,放着我来就行”乔妈妈连忙阻止。
“让他帮吧”乔奕却在一旁帮腔,语气带着点小得意,“他可能干了,在家肯定没少做”
江澈看了乔奕一眼,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碗碟叠好,端向厨房,乔奕也跟了进来,一个洗碗,一个擦干,配合默契,仿佛已经做过无数次。
乔妈妈站在厨房门口看着,脸上露出欣慰又了然的笑容,没有再多打扰他们。
离开乔奕家时,天色已晚。乔妈妈一直送到门口,又塞给江澈一盒自己做的点心:“拿着,晚上饿了当宵夜”
“谢谢阿姨”江澈抱着温热的点心盒,心里也像是被这温度熨帖着,暖烘烘的。
乔奕送他下楼,夜晚的风带着凉意,江澈下意识地拢了拢外套。
“怎么样?我说了我妈很好相处吧?”乔奕语气轻松,带着完成一件大事般的满意。
“……嗯”江澈点头,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和落寞,“你妈妈,很好,你们家……也很好”
他的“很好”里,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有羡慕,有感伤,也有一种仿佛窥见了另一种人生可能性的茫然。
乔奕停下脚步,转头看他,路灯下,江澈的脸半明半暗,眼神有些飘忽,像是在看他,又像是透过他看往别处。
“阿澈”乔奕的声音沉静下来,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洞察与温柔,“我们家是很好,但……”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最恰当的词语,“但这不代表你的世界就不好,或者说,不代表你不能拥有好的东西,不能拥有让你觉得温暖和安心的地方”
他指了指江澈腕间在灯光下依然醒目的红绳,又指了指他怀里那份沉甸甸的点心盒。
“你看,这些温暖,这些好意,是你应得的,你也很好,这个也不是在我们好的基础上,你才好,江澈”
乔奕的目光坚定,话语清晰而有力,“你本来就值得所有好的东西,值得被好好对待,值得有一个,能让你放松做自己的地方”
他的话像一把精准的钥匙,轻轻打开了江澈心中那个紧锁的、装着所有自卑与不安的盒子
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自己是那个“不正常”的、需要被包容和忍耐的、不配拥有圆满幸福的异类,可今天,在乔奕家里,他感受到的是一种平等的、被自然接纳的温暖,没有审视,没有怜悯,只有纯粹的善意。
“……真的吗?”他问,声音带着不确定的微颤,像是在沙漠中跋涉太久的人,不敢相信眼前出现的绿洲。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乔奕笑了,伸手帮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额发,动作自然无比,带着不容置疑的亲昵,“走吧,送你到巷口”
走到那个熟悉的分别地点,江澈抱着点心盒,没有立刻转身,他看着乔奕,夜色中,乔奕的眼睛亮得像承载了所有星辰,坚定,温暖,是他漆黑世界里唯一且永恒的光源。
“乔奕”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鼓起了前所未有的勇气,“今天……谢谢你。”
“谢谢你的邀请,谢谢你家人的温暖,谢谢你的包容,谢谢你……说的每一句话”
乔奕看着他,眼神温柔得像融化的春水:“不客气,以后常来”
“嗯”江澈用力地点了点头,唇角微微向上牵起一个清浅却无比真实、柔软的弧度。
他转身走进小巷,怀抱里点心盒持续散发着令人安心的热度,腕间的红绳紧紧贴合着皮肤,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某种联结与守护。
他步伐不再像以往那样沉重,反而带着一种近乎新生的、轻微的雀跃。
暮色深沉,巷口的灯光将他的影子拉长。这一次,他清楚地知道,暮色的尽头,或许真的可以有光,有温暖,有另一种充满可能性的未来。
而这条路,他不再是一个人走。而这条路,他不再是一个人走。
然而,那点从乔奕家带回来的暖意,像一层脆弱的薄膜,在踏进自己家门的瞬间,就被熟悉的冰冷气息穿透了。
寒假最后几天,家里的气氛非但没有因假期的尾声而缓和,反而因为江烊即将到来的竞赛和开学,变得愈发焦躁紧绷。
母亲催促江烊整理、背诵竞赛资料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
父亲坐在沙发上,沉默地翻阅报纸,那偶尔发出的、沉重的叹息,却像无形的针,比言语更尖锐地扎在江澈过度敏感的神经上。
他将自己更深地锁在房间里,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外面那个与他格格不入的世界。
画板上的色彩,不受控制地重新被大片混沌的深蓝与灰黑占据,它们互相撕扯、覆盖,浓重得令人窒息,仿佛要将他腕间那抹曾带来过希望与慰藉的鲜红,也彻底吞噬、掩埋。
乔奕「在干嘛?画室开门了,要去吗?」
乔奕的信息依旧每日准时抵达,像窗外固执地想要穿透厚重阴云的微弱阳光。
江澈看着手机屏幕亮了又暗,指尖悬在冰冷的玻璃上,却迟迟没有落下,他该回什么?说他对着画纸一整天,大脑却一片空白,连一条能表达情绪的线条都画不出来?说他听着门外弟弟兴奋地讲述寒假见闻和竞赛准备,心里却荒凉贫瘠得像一片被遗忘的废墟?
他最终只回了一个字,耗尽了所有力气:「累」
乔奕的回复很快,带着他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坚决:「地址发我,给你带了你上次说想尝的那家栗子蛋糕」
不是询问,是陈述句。他总是这样,用一种近乎霸道的方式,在他即将彻底沉沦时,强行伸手,想要将他从自我封闭的泥沼里捞起。
半小时后,乔奕站在了江澈家楼下,江澈磨蹭着下楼,脸色比几天前在乔奕家时更加苍白,眼底是浓重得化不开的阴影,整个人像一张被拉到极限的弓,紧绷得随时可能断裂,散发出一种濒临破碎的气息。
“怎么瘦了?”乔奕眉头立刻皱紧,下意识伸出手,想碰碰他缺乏血色的脸颊,探一探那冰凉的体温。
江澈却像受惊般,猛地侧头躲开。那个在乔奕家刚刚有所松动的外壳,在回到自身环境后,又迅速地加固了。
乔奕的手僵在半空,气氛瞬间有些凝滞。
“……没事”江澈垂下眼睫,声音干涩沙哑,回避着乔奕探究的目光。
乔奕沉默地收回手,没再说什么,只是将手里那个印着精致logo的蛋糕盒子递过去,语气尽量放得轻松:“尝尝,排了挺久的队”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向附近那个老旧的小公园
冬末的风依旧料峭,呜呜地吹过光秃的枝桠,像是在为某种无声的哀鸣伴奏。
在一条僻静的长椅上坐下,乔奕打开蛋糕盒子,浓郁的、带着甜香的栗子气味弥漫开来,与周遭的萧条格格不入,他用附带的小叉子,小心翼翼地剜了一小块色泽诱人的蛋糕,递到江澈嘴边。
“尝尝”他的眼神里带着不容拒绝的期待,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江澈看着眼前那抹柔软的暖黄色,又看看乔奕近在咫尺的、写满关切的脸,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酸胀得发痛,他迟疑地、几乎是机械地张开嘴,接受了这份投喂。甜腻的味道在舌尖迅速化开,然而,味蕾感知到的香甜,却无法抵达心底,反而勾出了一丝更深沉的苦涩。
“好吃吗?”乔奕注视着他,轻声问。
“……嗯”江澈点头,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吹散。
“江澈”乔奕放下叉子,神色认真起来,“再过几天就开学了,高二有什么具体的打算吗?”他试图将他的思绪拉向未来,拉向一个可能充满希望的方向。
打算?江澈茫然地看向远处灰蒙蒙的天空。他的未来仿佛永远笼罩在一片驱不散的浓雾里,唯一清晰可见的、散发着光和热的,只有身边这个人。
可他越是贪恋这份温暖,就越是害怕自己这具冰冷的躯壳、这颗千疮百孔的心,最终会变成对方的拖累,将那份光芒也一同拖入泥泞。
“我……”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锈住,发不出完整的声音,他想问,乔奕,你那些关于未来的、听起来无比美好的规划里,真的有我的位置吗?像我这样连基本情绪都无法掌控、背负着诊断书和家庭阴影的人,真的配站在你这样耀眼的人身边吗?真的配拥有你毫无保留的好吗?
“我想考央美”他终于低声说了出来,这是他能在迷雾中抓住的、唯一属于他自己的,微弱的星光。
“我知道”乔奕笑了笑,眼神温和而笃定,仿佛那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以你的目前的专业水平,多加练习应该肯定没问题,文化课也别太担心,也别大意,还有一年半,我帮你”
他的承诺如此自然,如此理所当然,仿佛帮扶他、陪伴他,是天经地义的一部分,可这份“理所当然”此刻在江澈听来,却像一块不断增重的巨石,压在他的心口,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不用……”他猛地抬起头,声音因为激动和压抑而带着明显的颤音,“乔奕,其实我觉得你不用这样,你不需要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你应该去准备你的竞赛,去和那些同样优秀的人一起,去走你的阳关道,而不是……”
“浪费?”乔奕打断他,眉头紧紧锁起,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置信和被刺伤的怒意,“你觉得陪着你,关心你,是浪费我的时间?”
“难道不是吗?!”积压了太久的情绪,如同找到了一个决堤的缺口,猛然爆发出来。江澈的声音带着崩溃的哭腔,却又死死咬着牙,强忍着不让眼泪决堤,“你明明可以有更轻松、更光明、更顺利的前途!为什么要跟我这种人绑在一起?!我情绪不稳定!我有病!我只会不断地索取你的耐心和精力,我会拖累你!你会被我拖垮的!你懂不懂啊?!”
“我不懂!”乔奕的声音也扬了起来,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深切的受伤感,他霍地站起身,“我只知道我想对谁好是我的事!是我乔奕自己的选择!江澈,你为什么总是这样?!为什么总要把自己贬低到尘埃里?!为什么就不能试着相信我能处理好自己的事,同时也能稳稳地接住你的所有情绪?!”
“因为我觉得我不配!!”江澈几乎是吼了出来,眼泪终于冲破堤防,汹涌而下,“我连一个正常的家都没有!我连让我父母像看你弟弟那样看我一眼都做不到!我活得像个影子!像个错误!我这样的人……我这样的人凭什么得到你的好?!你告诉我!凭什么?!”
他也猛地站起来,身体因为极致的激动和虚弱而微微摇晃,不小心撞到了放在两人之间的蛋糕盒子。精致的盒子翻倒在地,那块漂亮的栗子蛋糕摔了出来,变得一塌糊涂,奶油和蛋糕胚混在一起,沾满了灰尘,如同他们此刻混乱不堪、一片狼藉的心绪。
乔奕看着他,胸膛剧烈地起伏着,那双总是盛满阳光和飞扬神采的眼睛里,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映出了深切的痛楚,和一丝……浓重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无力感。
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只剩下北风穿过枯枝的、如同呜咽般的声响。
“……所以,”乔奕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心力交瘁的沙哑,“我所有的努力,我所有的坚持,在你看来,都只是负担,是吗?江澈,你从来没有……从来没有真正地、打心底里相信过我,是不是?”
江澈张了张嘴,像个离水的鱼,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泪无声地疯狂流淌。他看着乔奕眼中那抹毫不掩饰的受伤神色,心脏痛得剧烈蜷缩起来。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他在心里呐喊。我比谁都相信你!我相信你的光芒,相信你的温暖,相信你的承诺……我只是……我只是不相信我自己!我不相信这样的我,有资格留在你身边!
可这些辩解的话,卡在他的喉咙里,像一块块坚硬的石头,堵住了所有的出口。
乔奕看着他苍白如纸的脸上不断滑落的泪痕,看着他因哭泣而轻微耸动的单薄肩膀,最终,只是极度疲惫地闭了闭眼睛。他弯下腰,沉默地、近乎机械地将摔坏的蛋糕和脏掉的盒子捡起来,紧紧攥在手里,然后直起身,没有再看江澈一眼。
“江澈,”他的声音很轻,却像淬了冰的锥子,狠狠扎进江澈的心脏,“如果你真的觉得我是你的负担,那么……如你所愿,我可以走。”
说完,他攥着那团狼藉,转过身,步伐异常决绝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公园。
江澈僵在原地,像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的灵魂和力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熟悉的、带给他无数温暖和救赎的背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最终彻底消失在光秃秃的树丛尽头,仿佛从未出现过。
冬日的寒风毫不留情地穿透他单薄的衣衫,冷意刺骨,直抵心脏最深处。腕上那根红绳依旧鲜艳夺目,在此刻死寂的灰败背景下,却像一道刚刚烙下的、灼热而疼痛的印记,无比清晰地提醒着他——他刚刚,亲手推开了什么。
他像是被骤然抽空了所有力气,缓缓地、缓缓地蹲下身,将脸深深埋进冰冷的膝盖,压抑的、无声的泪水迅速浸湿了布料,却洗刷不掉那彻骨的悔恨与冰凉。
暮色悄然四合,将天地万物,连同他微不可察的啜泣声,一同吞没进无边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