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不走 ...
-
接下来的三天,像一截被强行扯断又胡乱接回的胶片,画面模糊,声音失真。
江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拉上厚重的窗帘,隔绝了所有天光。手机屏幕再也没有亮起过乔奕的名字,那个置顶的对话框,并没有任何一条消息,只有他自己编辑好,但并未发出的、孤零零的那句「对不起」
之所以并未发出是因为他知道,这次不一样,乔奕眼里的痛楚和疲惫,比任何愤怒的言辞都更具杀伤力,他真的把他推到了极限。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陈腐的气息,混合着未及时清理的颜料溶剂味,和某种更深沉的、属于情绪溃烂后的颓败。
画架上还是那幅未完成的、混乱的深蓝色块,像一片凝固的、绝望的海。他不敢看,也无力去完成它
腕间的红绳变得异常刺眼,每一次无意间的触碰,都像被滚烫的烙铁烫到,带来一阵尖锐的羞耻和痛楚,这是他贪恋温暖、却又亲手毁掉温暖的证据,他试图把它解下来,手指却抖得厉害,那个简单的搭扣仿佛有千钧重。
最终,他只是用长长的衣袖,严严实实地盖住了它,连同那段短暂如幻觉的温暖时光,一起掩埋。
母亲敲门叫他吃饭,声音里带着惯常的、因他连续几日闭门不出而生出的不耐烦。
他哑着嗓子应付过去,胃里却像塞满了冰冷的石块,没有丝毫食欲,弟弟江烊在客厅外放游戏视频,夸张的笑声穿透门板,像钝刀子割着他过度敏感的神经。
世界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无声的真空。他漂浮其中,失重,失温,失去所有方向。
与此同时,城市的另一端。
乔奕的生活表面上恢复了某种“正常”他按时去篮球馆训练,汗水浸透衣衫,在球场上奔跑、跳跃、投篮,动作依旧标准漂亮,引来喝彩。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次激烈的身体对抗后,胸腔里空落落的回响;每一次休息间隙,目光会不受控制地飘向场边那个总是空着的老位置
他不再去图书馆那个靠窗的角落,连同空气中曾经弥漫的、属于江澈的淡淡颜料和药味,都成了需要刻意回避的禁区。
他试着和朋友去打游戏,喧嚣的音效和队友的调侃充斥耳膜,他却常常在激烈的团战中走神,眼前闪过的是另一双总是低垂着、偶尔抬起时盛满不安的琥珀色眼睛。
家里,乔哲的妈妈敏锐地察觉到了儿子的不对劲,饭桌上,她夹了一筷子菜放到乔奕碗里,状似随意地问:“小奕,最近怎么没见小澈来玩?他送的画我还想着再装裱一下呢”
乔奕扒饭的动作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有些发闷:“他……快开学了,忙吧”
“哦”乔哲的妈妈看了他一眼,没再追问,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那孩子,心思重,你多让着点他。”
这句话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乔奕努力维持的平静。他猛地放下筷子,碗底磕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怎么没让着他?!”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带着连日来积压的烦躁和委屈,“我让得还不够多吗?妈,是不是在你们眼里,就因为……因为他生病了,他所有的情绪、所有的反复无常、所有的自我贬低,我就都得无条件接着,还不能有半点自己的感受?我就活该被他当成‘负担’、‘拖累’?!”
乔妈妈被他罕见的激烈反应吓了一跳,随即眼神软了下来,带着心疼和理解:“小奕,妈妈不是这个意思,妈妈只是想说,小澈那孩子……他可能不是故意要伤害你,他只是……太害怕了。害怕失去,害怕自己不值得。”
“我知道!”乔奕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眼睛有些发红,“我知道他害怕!我一直都知道!所以我一直在告诉他,他值得,他不是拖累!可有用吗?我说一千遍一万遍,抵不过他脑子里那个否定自己一千遍一万遍的声音!妈,我也会累……我也会怀疑,我做的这一切,到底有没有意义?是不是真的就像他说的,只是在浪费我的时间,拖累我的前途?”
他说到最后,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深切的疲惫和迷茫,这是第一次,他在家人面前流露出对这段关系的动摇和无力。
乔妈妈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温度透过皮肤传递过来:“小奕,意义不是别人定义的,是你自己心里觉得值不值,如果你觉得值,那就坚持下去,用他能接受的方式,如果你觉得太累了……妈妈也支持你停下来,照顾好自己,但无论如何,别用伤害彼此的方式来做决定,尤其是……在气头上”
乔奕沉默着,没有回答。他想起公园里江澈崩溃的哭喊,想起自己转身时那份混合着愤怒、受伤和绝望的决绝。伤害,已经造成了。
第四天,阴沉了许久的天空终于飘起了雨,淅淅沥沥,带着倒春寒的刺骨。
江澈的房间里,光线昏暗如夜,他已经分不清白天黑夜,时间变成了一摊粘稠的、无法流动的胶质,手机早就因为没电而自动关机,像一块冰冷的黑色墓碑。
胃里传来尖锐的绞痛,但他懒得起身,只是更紧地蜷缩起来,仿佛这样就能抵御从内到外蔓延的寒意。
脑海里反复播放着最后的画面——乔奕弯下腰,捡起那团摔烂的蛋糕,攥在手里,转身离开。
那个背影,没有回头,每一次回想,心脏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碾碎,疼得他浑身发冷,止不住地颤抖。
“拖累……我果然是拖累……”意识模糊中,那个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冰冷而确凿,“他走了……他终于受不了了……都是你的错……你不配……你不配得到任何好东西……”
绝望像黑色的潮水,漫过口鼻,淹没头顶,这一次,没有那只温暖的手伸过来拉他。他沉了下去,在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中,连挣扎的力气都失去了。
或许,就这样结束,也好,对乔奕好,对所有人都好。
这个念头像一颗有毒的种子,在荒芜的心田里迅速生根发芽,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坐起身,视线在昏暗的房间里空洞地扫视。最后,落在了书桌抽屉上。
那里,有他的药盒。
雨越下越大,敲打着窗户,发出密集而沉闷的声响。
乔奕坐在自己房间的书桌前,面前摊开着竞赛习题集,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窗外的雨声让他心烦意乱,没来由地,心脏突然重重地跳了一下,随即被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攫住。
他猛地站起身,在房间里烦躁地踱了两步。目光扫过书架,定格在那个被他小心收藏起来的画筒上。那是江澈画的湿地公园,右下角有他小小的背影。
鬼使神差地,他拿出手机,屏幕解锁,指尖悬在江澈的号码上。三天了,他没有联系他,江澈也没有再发来任何信息。那个总是容易不安、容易陷入自我怀疑的人,这三天……是怎么过的?
公园里他苍白如纸的脸,崩溃的哭喊,还有那句“我这样的人凭什么得到你的好”……再次清晰地浮现。
乔奕的心狠狠一沉。
“他只是太害怕了……”母亲的话在耳边回响。
如果连他也在这个时候转身离开,那江澈……会掉进什么样的深渊里?
这个念头让他瞬间惊出一身冷汗。之前的愤怒、受伤、疲惫,在这巨大的恐慌面前,忽然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他不再犹豫,立刻拨通了江澈的号码。
听筒里传来的,是冰冷而机械的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关机?江澈很少关机,尤其是在这种时候……
不安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几乎是立刻冲出房间,抓起玄关的外套和雨伞。
“小奕?这么大的雨你去哪?”乔妈妈从厨房探出头。
“我去找江澈!”乔奕头也不回地甩下一句,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焦灼,“他电话关机,我不放心!”
“哎!你带把伞……这孩子!”乔妈妈的话被关在门内。
乔奕冲进雨幕,甚至没来得及撑开伞。冰凉的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他却浑然不觉,拦下一辆出租车,报出那个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址。
车上,他不停地重拨那个号码,回应他的始终是关机的提示。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一种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他催促司机再快一点。
雨刮器在车窗上左右摇摆,视野模糊不清。乔奕紧紧盯着前方,第一次觉得这段路如此漫长。
终于到了那个老旧的居民楼下。乔奕扔下车钱,甚至没等找零,就拉开车门冲了下去。雨水顺着他的头发和脸颊往下淌,他也顾不得擦,几步冲进单元门,凭着记忆快速爬上楼梯。
站在那扇熟悉的、漆面斑驳的门前,乔奕深吸了一口气,抬手,用力拍门。
“江澈!江澈你在里面吗?开门!”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楼梯间回荡,带着急切和恐慌。
里面一片死寂。
“江澈!我是乔奕!你开门!”他拍得更用力了,指关节传来刺痛。
依旧没有任何回应。只有雨声和他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邻居似乎被惊动,有门打开了一条缝,探出疑惑的目光。
乔奕顾不上解释,一种近乎本能的恐惧攫住了他。他后退半步,打量了一下这扇不算结实的木门,然后猛地抬起脚——
“砰!”
一声巨响,门锁处木屑飞溅。紧接着又是更重的一脚。
“砰!”
老旧的锁舌终于不堪重负,门被硬生生踹开了。
一股沉闷的、带着某种不祥气息的空气扑面而来。乔奕的心跳几乎停止,他冲进屋内。
客厅里空无一人,冷冷清清。他径直冲向江澈紧闭的卧室门,扭动门把手——锁着。
“江澈!”他用力拍打房门,声音已经变了调。
依旧没有回应。
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他不再犹豫,用肩膀猛地撞向房门!
一下,两下!
“砰!”
房门被撞开,乔奕踉跄着冲了进去。
昏暗的光线下,他一眼就看到了蜷缩在床边地板上的江澈。他穿着单薄的睡衣,身体微微蜷着,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灰白,嘴唇失去了所有颜色。地板上,散落着一个打开的药盒,和几粒白色的药片。他的左手无力地垂在身侧,腕间那根红绳,在昏暗的光线中红得刺目,像一道凝固的血痕。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乔奕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景象都褪去了颜色,只剩下地板上那个毫无生气的身影,和那抹刺眼的红。
“江澈——!!!”
一声撕心裂肺的、近乎野兽般的哀嚎,冲破了他的喉咙。他扑了过去,膝盖重重地砸在地板上,却感觉不到疼痛。他颤抖着伸出手,去探江澈的鼻息。
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触手所及的皮肤,一片冰凉。
“不……不……江澈……江澈你醒醒!你看看我!我是乔奕!我来了!我来了!”乔奕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用力拍打着江澈冰凉的脸颊,试图唤醒他,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巨大的恐慌和悔恨如同海啸,瞬间将他淹没。他猛地想起什么,手忙脚乱地去摸自己的口袋,手机因为沾了雨水屏幕模糊,他颤抖着划开,用尽全身力气才按对了号码。
“120吗?!我这里有人服药!地址是……求求你们快一点!快一点啊!!!”他对着电话吼着,报地址时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挂断电话,他跪在江澈身边,看着那张毫无生气的脸,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雨水,滚烫地滴落。
“对不起……对不起江澈……我不该走的……我不该说那些话……”他语无伦次,握住江澈冰冷的手,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它,却发现自己的手也在不受控制地颤抖,冰凉一片。
“你撑住……求求你撑住……救护车马上就来了……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好不好?”他把江澈的手贴在自己脸上,那冰凉的触感让他心如刀绞。
他看到了散落的药盒,看到了地上那几粒药片。一种灭顶的绝望感攫住了他。如果他晚来一步……如果他因为这该死的骄傲和疲惫,再多赌气几天……
后果他不敢想。
“我不会走了……我再也不走了……你听见没有?江澈,你听见没有!”他低声地、反复地说着,像是说给昏迷的人听,更像是说给自己听,试图抓住一点点渺茫的希望,“你说什么都行,怎么推开我都行,但你别这样……别用这种方式……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时间从未如此缓慢。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窗外的雨声,救护车遥远的鸣笛声,邻居隐约的议论声……一切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而不真实。
只有掌心下那微弱的、几乎感觉不到的脉搏,和江澈腕间那抹冰冷鲜艳的红,是此刻世界仅存的、残酷的真实。
乔奕紧紧握着那只手,跪在冰冷的地板上,雨水从他发梢滴落,混合着滚烫的泪水。早春的寒意,和心底蔓延开的、无边无际的冰冷恐惧,将他彻底吞噬。
暮色还未降临,但在他眼中,世界已提前沉入永夜。而那缕他拼命想要抓住、想要温暖的光,正在他怀中,一点点变得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