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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和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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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的秋天,天高气朗。
天穹是一片亮眼的湛蓝,上头浮着稀薄几片宛如羊群的云彩。天穹之下,有无数个穹庐聚集,一片雪白。
这些由穹庐组成的草原部落便是漠北王庭,除却建筑不同,跟中原的普通镇子没什么两样。
前几日去中原进货的商人回来了,伊塔丽今日特意排了早队,去买小女儿爱吃的果味饴糖。排队途中昏昏欲睡,却又被身后人议论的内容给惊醒。
“听说今天那个璟国的公主嫁过来,王帐那里怎么没有动静?”
“约莫时间不对吧,听说他们中原人成婚要在傍晚呢。”
“傍晚?”有人轻笑一声,“路上的时间怎么会掐得正准?要是早上就到了,难不成要在王庭外等一天?”
“说不准呢?中原人身上规矩压死人,死板得要命!”
一切讨论听入耳,伊塔丽疲惫揉着眉心,心说都不是,只是狼主并不重视这位新婚妻子罢了。
漠北与璟国关系本就不太好,老狼主在位期间,两地摩擦不断。
这位手段雷厉风行的新狼主即位后,利索处理了几个反对他的部落,大概等到啃掉最不安分的纥骨部落,狼主便会刀指中原。
就在这时,璟国前来求和,奉上金银财帛、数干珍器,以及递来和亲请求。
那日伊塔丽进主帐奉酒时,恰好听见部落头目们的争执。
“璟国主动求和,送来珍品与美人,我们自当收下,四海可见我们漠北如今的强盛!”
“现在璟国正与朔国交战,此时来求和,分明是请求联盟!”
“狼主即位才多久,他们便送来中原女人,分明是想玷污漠北血脉,妄图掌控漠北!狼主,我们应该接受和亲,然后把那个女人杀掉。让那群中原人看看,我们不是好糊弄的!”
而身为进言对象的狼主万俟钲,却姿态松散地坐在王位上,未编辫子的弯曲长发松散披在肩头,随着他低头的动作滑下几缕垂在胸前。他从璟国送来的画像中挑出一张来,用刀尖刺挑着,甩到一旁侍从手边。
“告诉外面等候的璟国使臣,我要她。”
说完,他目光下落,扫视神态各异的头目,缓缓吐字,掷地有声:“璟国亲手奉来人质,为什么不要?收下她,璟国以为背靠漠北,必奋力与朔国抗争。待我们收拾完纥骨,正是两国两败俱伤之时,届时整个中原,都会是漠北武士的猎场!”
这样从一开始就代表算计的婚姻,狼主必然不会有多情愿,更谈不上郑重相迎了。
伊塔丽接过饴糖,回到家中,却发现小女儿丹纱不在,多半是被她那两个哥哥给带出去玩了。
伊塔丽正要去寻,丹纱踩着摇摇晃晃的步子跑来。小脸跑得红扑扑的,大老远看见伊塔丽,便举起小手,边扬边跑。扑进伊塔丽的怀中,摊开汗湿的手掌心,里头静静躺着几块包裹明艳颜色糖纸的饴糖。
“阿娘!你看!这是中原人给的喜糖!”
伊塔丽把她的小手合上,用衣袖仔仔细细擦拭丹纱的汗,一边擦一边道:“是那个璟国公主来了吗?”
丹纱剥开糖纸,将糖含在口中,茫然地摇了摇头,说道:“阿爹好像不让他们进来。”
伊塔丽的丈夫利伽是王庭之中的一个头目,在狼主还是王子时便跟着他,是他的得力干将。今天一早出去,原来是代狼主迎璟国人。
王庭入口,围着一群看热闹的民众,中原来者正与虎视眈眈的漠北卫兵僵持。
刚才随行译官将领头那个漠北人的话翻译出来,整个陪嫁队伍都陷入沉默之中,端坐在车辇之上的慕杨青更是将膝上华贵的嫁衣布料攥出狰狞的褶皱。
“除昌乐公主之外,随行一干人等,皆原路返回,不允入漠北王庭。”
这是什么意思?
璟国朔国战况焦灼,没有太多时间与漠北商议结盟之事,于是便先递了求和的信,试探漠北态度。金银珠宝收下便罢,连和亲都同意,这传达给璟国的就是乐于合作的态度。和亲队伍这一趟来,随行使者便是要在婚宴之上提出结盟请求。
但现在,连进都不允许进。
慕杨青深吸一口气,放过那片被蹂躏的可怜衣料,扬睫吐字,声音不大,足以让议官听个一清二楚。
“和亲乃邦交大事,并非儿戏,亦非匪盗交接货物。我奉大璟国君之命前来,代表的是大璟体面。依礼,需由侍从护送入王庭,面见漠北狼主,呈上国书礼单,方算礼成。我听闻草原百姓生性热情好客,倘若就此驱逐我国使团,应当并非天狼神子民待客之道。”
译官擦了擦冷汗,一五一十复述出来,却不料对方好似早有准备,吐出一串快而急的漠北话,译官扭头,照实道:“公主,他们说漠北刚经历政权更易,其余部落虎视眈眈。和亲队伍宏大,难免会有逆军混入王庭。为了王庭百姓安危,只得如此。”
慕杨青听罢,本能觉得不妙,心想这一趟恐怕没想象中那般顺利,声音稍有些急:“不允使团全入,带随行侍女与使者进去总可以吧?”
译官继续交涉,得到的回复还是让他直摇头。
慕杨青深吸一口气,布下车辇,繁重嫁衣后摆在身后层层堆叠,上头用金线绣着的凤凰在日光之下亮得发白。
她扶正簪饰,一字一顿道:“我要见他们的狼主。”
两方僵持不下,利伽迟疑片刻,还是叫人告知狼主此地状况。如果是与其他部落交锋,这般僵持,他早就引弓射箭警示对方,可听闻中原人对国之尊严一事非常有讲究,动武器代表宣战,如今局势不稳,他可不想做漠北的罪人。
传信之人很快回来,身后空空如也,全场精神紧绷的中原人皆紧张不已,只听译官说出那位狼主传来的口信。
老译官战战兢兢,不敢看慕杨青:“狼……狼主说如果我们坚持进入王庭,就当婚约作废,将我们视作来此寻衅之人,就地解决。”
慕杨青闻言心口发寒,侧首往前看去,漠北士兵已经齐齐架起了弓箭,每一支箭都瞄准他们每个人的要害,必一击致命。
“我们走!”慕杨青当机立断下了命令,和亲队伍调转方向,她也被一旁婢女扶着上车辇,刚抬脚,便听到一道沉如冷铁的声音响起,说的是漠北话,一瞬间,所有的人又将目光落到了译官身上,唯有慕杨青目光望向了说话的人。
说话的是个高大健壮的男人,站在围守的士兵之后,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的脸,轮廓深,眸色重,神态冷。他也在打量一身嫁衣、红得惹眼的慕杨青,目光像在端量猎物的狼。士兵头领对他恭敬行礼,想必他就是漠北的新任狼主万俟钲。
“他说……他没有让公主离开。”
慕杨青骤然拔回目光,不可置信道:“做到这份上,还想要成婚?”
老译官硬着头皮翻译,只觉再这么说下去,他们所有人都得交代在这里。
万俟钲听罢老译官翻译,漫不经心又说了一串话,这回慕杨青将目光紧紧锁在译官脸上,心说她倒要听听漠北戎狄能说出什么鬼话来。
“他说漠北和亲意诚,要问中原强硬要求带兵进入漠北腹地是什么意思,还要问……公主要与和亲队伍一同离开,是不是从一开始,和亲就是大璟对漠北的借口?”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慕杨青实属无法反驳,她只得稳下心神,又问道:“那你问他,不带随兵,带侍女与使臣总可以吧?”
答案一如既往,老译官摇头道:“公主,他说天狼神只认可嫁入漠北的新娘踏入腹地,求和婚书上只写了公主的名字,那漠北王庭的大门,就只能为公主一人打开。”
草原秋天的寒凉在不知不觉间钻入慕杨青厚重的衣裙之中,让她不自觉打了个寒颤,她再看向万俟钲,他已不再关注和亲队伍,反而和身侧一开始拦住他们的头领谈论起来,神态松弛到好像在谈论天气,如果他们身边的士兵没有将箭尖对准他们的话。
对方好似吃准中原重礼法这一点,势必要让他们站在道德劣势。但同样的,这一点传达出一个信息,他们现在对大璟只有敌意,没有杀意。
她走不得。
她盯着男人,声音很轻,话是对身后随行之人说的:“我留在这里,你们使命已毕,回禀父皇,我会在此推动漠北与大璟联盟,让他不要担心。”
说罢,她又道:“告诉他们,若我踏入王庭之后,和亲队伍死伤一人,此行便不是和亲,而是两国永世之仇。”
万俟钲对译官所传达的话无动于衷,只抬手示意,弓箭齐齐放下。
慕杨青软着步子踏上士兵让出的路,混着浅淡草味的风自远方呼啸而来,她周身一冷,才发现自己一身汗湿。
身后是士兵检查随行陪嫁货物的箱柜翻动之声,她恍惚回头,万俟钲高大的身躯不知何时挡在了她的身后,也挡住她再看故土之人的视线。
他背对着她,抱臂冷眼看她的陪嫁,似乎注意到身后脚步声停止,侧过身看了她一眼。
方才离得远,现在两人不过三尺距离,她看清楚他那双深暗瞳眸,并非纯黑颜色,而是一种深到极致的棕褐色,只在日光照射下才能看出其中的异色。
她合上眼,扭过身子继续随着引路士兵前行。
今日是她的大婚之日,没有婚礼,嫁衣衣摆沾上碎草屑,脏兮兮的,而她的新郎只穿着一身轻便简装,好像才从哪个马场过来。
她坐在漠北为她安排的侧帐中,地方不小,可她的行李还在王庭前被检查,就显得这偌大地界空荡荡。
且一想到她的婢女都没有跟过来,她就泄气,根本想不到自己一个人要怎么把那么多东西拿出来安置在帐中。
又一想到她一个人在这,语言不通,孤独如潮水一瞬间涌了上来。她鼻子酸涩,自个儿还没反应好,眼泪就落在了膝头殷红的嫁衣上。
她端坐在铺着厚重兽皮的床榻边,午后有人将她的行李运了进来,至于那些金银财器,已经被漠北收下了。
她坐着没动,直到有人送来膳食,她才走过去。
食盘里放着大块的烤羊肉,拿着小刀扒一扒,肥油横流,若是从前的慕杨青光看一眼就会被腻到,但现今又累又饿,没心力挑剔、也没得挑了。
她生涩地用小刀将肉片下,夹进干硬的饼子里,味道一般,倒挺噎人,她一边吃一边喝旁边放的茶水,这才勉强吃了顿饱饭。
吃饱喝足,她也懒得再僵坐着了,今日看万俟钲那副样子,心底多半也是不想娶她的,今晚未必会来,她又何必做这假把式。
连日赶路的疲惫在水足饭饱后攀爬上来,她躲避午后日光,伏在案上,一不小心睡了过去。
再惊醒时,周遭一片暗淡,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她正要站起,帐帘便被人掀开,草原冷冽夜风汹涌而至。
进来的人是万俟钲,他换了一身装束,兽皮所制的玄袍微敞,目光带了几分醺意,向她走来。
慕杨青心一跳,几乎快要跃出喉头,可即便她再抗拒,这种事她在离京前也早就做过打算。
她深吸一口气,心底的不情愿被强行压制。她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羞怯笑意,眸子水濛濛的,分外怜人。她轻声细语开口,说着好似每一位新娘都会在新婚夜对夫君说的提及软语。
可话的内容却与这温顺语气相悖:“也就只有你们这种不通教化的地方,才做得出来把送嫁之人全都赶回去的事。”
反正他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她娇怯说着,话尾带上小勾子,像是在撒娇:“连个婚礼都没有,就要和我洞房,懂礼数吗?”
几句话的时间,万俟钲停在了她的身前。他实在太高大了,慕杨青坐着仰头看他,脖子难受,不得不站起来。
当她刚站直,正要仰头,秀气的下巴便被他一把钳住,痛得她眼泪汹涌淌出,伪装出来的柔软眼神瞬间变得惊惧慌乱。
字正腔圆的中原官话一字一字砸在她的身上。
“你当我听不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