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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新朋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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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俟钲当然听得懂中原话,他幼时有相当一部分长的时间与中原商队混迹在一处,说起中原话来,一点漠北口音都没有。
但他的过去,像慕杨青这样的中原人并不知道。
他玩味看着眼泪似珠子般往下滚的慕杨青,不知道她是痛得哭成这样,还是没有做好承受说那等狂悖之言的后果。
未等他开口,方才吐出软绵绵话语的朱唇再度张合,声音硬气了许多,还微微颤动,是气的。
“你会说中原话,为什么今晨在外面交涉的时候,你不直接和我说?”她顺着他抬她下巴的动作用力仰头,“你不敢?”
“我不敢?对一个连骂人都只敢挑对方听不懂的话骂的小公主,我有什么不敢的?”
万俟钲捏着她下巴的手一松,慕杨青趁机拍开他的手,死死瞪着他:“我骂你又如何?你们漠北就是蛮横无理!不通教化!我们千里迢迢而来,带了数不尽的财珍,十足的诚意!可你竟然将我的侍女随从尽数驱散,就连成婚之礼都没有,我有冤枉你、冤枉你们漠北吗?”
他没想到这丫头被人戳破后竟直接破罐子破摔同他吵,看她张牙舞爪,颇为烦躁地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声音沉冷:“诚意?谁不知道是你们璟国与朔国交战,怕漠北趁机分一杯羹,所以才上赶着卖女儿求安稳。我收你入王庭,乐意维持现下安稳,已是对你们璟国仁至义尽,你还想做什么?”
慕杨青被他这一句“卖女儿”气得浑身发抖,她是大璟金尊玉贵的三公主,是父皇母后最宠爱的女儿,何曾被人这般用力地掐着,又何曾被人当做货物一般出言羞辱?
可他说的,除了卖女儿那句,却都是真的。
她不知道跟万俟钲硬碰硬下去会是什么结局,眼前男人显然也是动了气,若气急上头杀了她就算了,若是真的对大璟出兵……这样的结局她不敢想。
口中酝酿的反驳卡在喉咙里,因争吵而胀红的小脸,此刻血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退下,瞬间变得惨白。
身体还在抖,只是从生气变成了恐惧。
慕杨青张张嘴,想要说话,却一个字都发不出来,破碎的气音从胸腔挤出。
万俟钲眯起眼,低头审视她:“说话,哑巴了?”
慕杨青不知什么时候断掉的泪又汹涌淌下,万俟钲发觉掌中那根纤细胳膊仿佛重了许多。他松开手,早就双腿发软的慕杨青顿时瘫坐在地上,低垂着头,发出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后怕,无尽的后怕。
差一点,大璟就要为她方才的冲动承受难以预计的后果。
万俟钲垂睫斜觑她,方才看她那一身层层叠叠的嫁衣,张扬得好似一朵着了火的花,现今这花蔫哒哒,还扑棱棱掉着温热的露水。
他没耐心哄一个哭泣的女人,也没兴致碰她。
在慕杨青的泪眼里,她只看到那双嵌着兽首金饰的靴子毫不留情调转方向,往帐外走去。
帘帐重重落下,慕杨青卸去身上被他施加的威压,如缺水鱼一般大口大口喘着气,衣物也似落水一般被汗打湿。
慕杨青坐在软绒地毯上缓了许久,才恢复一些力气,颤抖着试图自己解开嫁衣。
可恐惧余韵未褪,手根本不听使唤,加上她自己根本不会自行脱衣解簪,动作笨拙。反复尝试数次后,发髻被扯得散乱,衣带也扯不开,手忙脚乱折腾着,才把钗环拆去,衣裳兜头脱下。
头饰与嫁衣胡乱扔在脚边,她手脚并用爬起来,走到妆台边,拿了棉布沾水擦脸,却忘了将其拧干,稀里哗啦沾湿胸前一大片衣裳。
慕杨青呆呆地站在水盆边,扁扁嘴,委屈得想哭。最后还是忍了泪,闷声将脸擦干净,又挪动步子去装她行李的箱子旁,翻找出牙刷青盐以及寝衣,把自己收拾干净了,这才爬到垫着兽皮的床上,像只小动物一样蜷缩着睡着了。
……
翌日清早,好不容易在睡眠中调整好心态的慕杨青在看到箱笼里装着的繁复衣裙时,犯了难。
这些衣裳是怎么配的?先穿哪件后穿哪件?这么长的裙带,怎么穿?
从前只用张开手臂由宫女伺候穿衣的小公主立在旁边犹豫半天,才挑拣出一套制式简单的鹅黄织锦裙,笨拙套上身。
裙头歪斜,两边系带绕完后一边长到离谱,一边短到不够打结。她脱了穿,穿了脱,最后勉强绕到差不多能把衣裳固定在身上的程度,散乱的头发又成了大难题。
只是拿梳子梳一梳,便扯得头皮发痛,别说挽髻了。
她气得对着镜子直捶桌。
都怪万俟钲,都怪他!哪怕只是给她留一个侍女呢?
正想着,厚重的帐帘被掀开,从外面进来一个托着餐盘的漠北女人。慕杨青立马骄矜坐正,纤秀的脖颈挺得直直的,微微扬起,坐等对方来伺候她洗漱。
可那女人把餐盘放到一旁桌子上,看都没看她一眼,转身就走。
待慕杨青回过神来,帘子已经合上了。
她咬着牙,维持着方才坐正的姿势,举着梳子继续和自己的脑袋怄气。梳了两下看见挂在手腕的零落发丝,这才心疼地罢了手,低着头,委委屈屈掉起了眼泪。
伊塔丽进来的时候,就看到这样一幅美人垂泪图。
“你怎么了?”她问道。
慕杨青循声看去,一个身材结实的年轻女人站在门口,一手撑着厚重的帘子,探出大半个身子来看她,说着她听不懂的漠北话。
她茫然地摇了摇头。
伊塔丽想了想,指指她,又举起双手在自己眼下比划下雨的动作。
慕杨青一怔,指指自己脸上的泪,歪了一下头。
伊塔丽点点头。
她是在问她为什么哭。
慕杨青遭到上一个女人的无视后,再多骄矜也没了。她窘迫指指自己的头发,又指了指自己的衣裳。
伊塔丽理解得很快……不过任何人看见这个和亲公主蓬头散发、衣衫不整的样子都能猜出来这个小公主不会穿衣梳头。
伊塔丽直接进来,环视四周,先去端了水盆出帐,把昨夜的水泼掉,去水缸舀了新的水端回来。回来看见乖乖坐在妆台前等她的慕杨青,冲她招了招手。
慕杨青提着糟乱的裙子走向她,刚过去,就被冷水浸湿覆在脸上的帕子冻得浑身一颤。
伊塔丽见状动作顿了一下,从腰间解下水囊,往脸盆里倒热水兑了兑,而后才继续给慕杨青擦脸。
伊塔丽为她擦完脸,又拿起挂着她几缕秀发的梳子往水里蘸蘸,而后麻利将那墨色长发梳好,编了个粗辫。
慕杨青对着镜子左看看右看看,她没指望以后还有中原样式的发髻梳,对眼前这条颇具漠北风情的鞭子虽然有些不适应,但还是安然接受,扭过头去,对伊塔丽粲然一笑:“谢谢你。”
伊塔丽听不懂中原话,但看着这样娇美的容貌,被慕杨青笑得心花怒放。她半蒙半猜能猜出来慕杨青在感谢她,于是拍拍胸,示意慕杨青不要客气,又忙活着给她整理衣裙。
中原人的衣服跟漠北不太一样,但固定在身上的方式万变不离其宗,她转着圈稍一琢磨,便上了手,把乱糟糟的衣物变得整齐利落。
慕杨青在镜前站定,叉着腰看自己,觉得自己清爽多了。
一转头,这个清早过来帮她的女人已经打算往外走了。
慕杨青连忙从妆奁中取了一对南珠耳环,小跑着追上,伸手递给她。
她不太确定,按照昨晚万俟钲那副德行,眼前女人是不是他派来侍奉她的人。不过不管是侍女还是路过纯好心,这对南珠耳环也该给,并非赏赐,而是她真心的感激。
伊塔丽瞧见这对耳环,眸子瞬间亮了,珍珠在玛瑙松石居多的漠北是稀罕物,王庭里倒卖中原物件的商人嫌这东西成本高且不一定有人买,所以从来不进,她只在书里见过描述。
如今见了真物,她也不客气,爽快地接了过来。
漠北王庭这里没有奴隶,漠北王族万俟氏不过是带领大家的首领,没必要安排专人伺候,日常起居都是自己来。除了商人那里,也很少有货币流通。大家都是去别家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比如搬东西、带孩子、照顾老人,然后换取相应的物资。
伊塔丽今天出门晃悠,就是想看看能换到什么东西。路过璟国公主的大帐,听见里头有啜泣声,就好心来帮忙了。得不到报酬无所谓,能得到最好。
不过这个珍珠耳环还是太贵重了。
她想了想,将耳环放进怀里,面对慕杨青的神色更为亲和,她指了指自己,又用食指和中指比划小人从帐外往里走的样子,小人“走”到慕杨青胸前,指指她的头和衣裳,而后她用疑问的眼神看向慕杨青。
——你需要我每天来给你梳洗穿衣吗?
这正对慕杨青下怀,她殷切点点头,一双杏眸亮晶晶的。
可伊塔丽却皱了皱眉头,她将一只手扳直在齐腿位置压了压,又虚抱前胸,做出了一个哄孩子的动作。
——我不是每天都有时间的,我有时候需要照顾我的孩子。
如果她的丈夫利伽不在家,没人看着,那几个小狼崽会把穹庐给掀飞的。
不过……短时间应该没有关系?毕竟这珍珠耳环太珍贵了,为它,拿绳子拴那些小狼崽一会儿也值。
她对着慕杨青比出了一个“一点点”的手势,而后十分用力地拍拍胸口,见慕杨青理解她的意思,她放下心,转身欲走,又被慕杨青叫住了。
慕杨青指着自己,反复念自己的名字。伊塔丽明了,也指着自己,念出了自己的名字。
虽然交流十分费力,但中原来的小公主交到了她在这里的第一个朋友。
送走伊塔丽,她回到餐盘前,时间过了没多久,里头的膳食还是温热的,她草草吃了几口,擦擦嘴,往帐外走去。
然而刚从伊塔丽那里养成的自信又被其他漠北人给磨掉了,任是她如何手舞足蹈、比划到手臂抬不起来,对方也没懂她是什么意思。
“她的意思是,这里有没有懂中原话的人。”一道沉冷声音在筋疲力竭的慕杨青身后响起,来人说的是漠北话,但熟悉的声音让慕杨青后背一僵。
她硬着头皮往后看去,一看只看到一个裹在漠北毛皮衣装下坚实的胸膛,视线上移,才看到居高临下看着她的万俟钲。
与慕杨青的视线相汇,万俟钲面无表情,抱臂欠身,凑近她的脸,用满是恶意的声音说道:“你死心吧,这里只有我会中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