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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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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12年12月20日。
在猎杀完王陵璃华子后,泉宫寺丰久慢慢地走近槙岛圣护。车站的二层,槙岛圣护在那里泰然自若地合上了《泰斯特·安德洛尼克斯》的书本,低声说道:“……这个女人一生都像野兽一样缺乏怜悯之心。死后的现在也只配得上野鸟程度的怜悯。”
泉宫寺一边擦拭着手上的猎枪,一边好似不经意那样问道:“我们大闹一场的时候,好像你只是看着,就像在做什么社会观察那样完全抽身。说真的,我还挺好奇的,你的手上结束过别人的性命吗?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是什么感觉?最近一次杀人,是什么触感?有深刻的印象吗?你会难以忘怀,或者觉得惋惜吗?”
时间毫无规则、毫无秩序地跳跃到未来,2112年12月24日,他用一把剃刀抵至船原雪的脖颈,她那绝望的抖动和求救都没有起到任何延缓作用。常守朱的目光剧烈地抖动着,她手中的枪也颤动个不停,那一瞬间他理解了一切——仅凭她的意志无法承担起杀人的“罪”,如果支配者能够开枪,那是全社会和系统决定了“抹杀该人”,一切的罪责不必由执行者来担,当支配者失灵的时候,她个人的意志无法独自承担这份罪。
他索然无味地将刀柄在船原雪脖颈上拍了一下,常守朱眼瞳中的震颤越来越剧烈,他的耳边却响起了那柔和而又富有诱惑力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上,低低地吟出马布利的话语,他心中自己的声音与那恶神的声音合而为一,形成了二重唱:“如若由我(们)来施加惩罚的话,惩罚应该打击灵魂而非□□。”在那轻柔声音的伴奏下,他干脆利落地、毫无波动地直接切开了船原雪的脖子,从那切口中鲜血喷涌而出——毫无感觉。常守朱像是整个世界观都受到了冲击那样,完全地垮了下来,双眼失去了焦点。可他既没有灵魂的震颤,也没有负罪的震动,泉宫寺的声音如同舞台的回响那样在他的耳膜里震动:“……最近一次杀人,是什么触感?有深刻的印象吗?你会难以忘怀,或者觉得惋惜吗?”
这话好像在槙岛圣护的头盖骨里放了一道模糊的投影,那最深刻的记忆,那赤红与朱紫的记忆,他的所有记忆全部被不可抗拒地调动向那天,2112年12月19日,她死的那一天,他在她家做客。他的手指里还残存着那脖颈的温度,就像久经不愈的伤口,一直令人绝望地横亘在那里。他记得指关节的每一击触感,那感觉,常常不休地反复浮现回掌指关节处,好像一个徘徊不去的幽灵,这个触觉每回都会接壤到接下来的景象上——她因为受击而吃惊的脸,那一瞬,那一刻,接下来的景象好像看了许多遍的寺山修司电影那样,毫无意义,却又流利地在心间放映起来……那一次杀人的感觉比任何一次都鲜明地烙印在身体里,以及记忆里——他非常快地向她袭出了第一拳。
他出手特别刚劲有力,眼睛几乎看不清他出拳的速度,曲世爱就已经被击中了一拳,他把她掼倒在地上,然后遗憾地摇头:“你不能再活下去了。”声音如此冷静,决定也如此迅捷,每一句话就像在心里已经预演过无数遍,以至于滚瓜烂熟,其实每一秒心中都同时奏响繁杂的音符,互相冲突,毫不理解,心脏越跳越快,好像在对己身的意志做出逆反,他自己都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抽离状态,浮在上空,静静凝视着骑跨在这个巴比伦□□身上、用双手扼制着她脖子的自己。
她必须死,她非死不可,她不得不死……不管那是出于怎样的理由,他都应该快点扼死她,因为他不得不认识到这么一个恐怖的事实,如果他不死,一个比西比拉系统更恐怖的东西即将破壳而出,在道路的前方,没有人性,没有意志,没有光辉,除了无尽的黑暗,什么也没有,可是在不断地施力的时候,他看着那颗费劲呼吸的脑袋,突然悲哀地意识到——这是唯一一个世上完全理解我心灵的怪物。所有的人类,一生都不敢祈求一次那样的机会,孤独的通天塔轰然倒塌,有一个完全理解你脑中所有的人类,突然闯进那自傲的心灵世界,然后说:“我来了,我理解了。”
她费劲地用双手掰开他的手,这显然是徒然无功的,他深知自己为了夺走他人的性命锻炼到了何种程度,突然间,他又松开了一点手劲,似乎在等待她的最终遗言,她缓过气来,然后费力地问:“为什么?”
槙岛圣护完全抽离了自我,压抑着所有的繁杂音符,平静地说:“我本来以为,你确实理解什么,也确实想要以自己的意志践行什么,但现在我什么都没有看到,你的意志毫无逻辑,你的行事毫无理由,你只是纯粹地想要看到终结。再让你活下去,全人类都死干净了。”
曲世爱猝不及防,感觉脑袋嗡嗡响,好像脑袋里有人在做法事那样嘈杂,她癫狂地微笑起来:“天啊,老师,天啊,怎么会这样,老师……装成那样高深莫测的样子,其实既不是哲学家,也不是恐怖分子,老师,你想要做的是人民教师啊……你是真心想要唤醒全人类,让人类不像猪猡而像人类一样活下去,你想要匡正世风……你既不感到绝望,也不对人类感到悲观,你坚信只要努力,启蒙这个世界,修正西比拉系统的事情可以做到,你真心希望也真的以为这个世界会变得更好,这难道不是人类中心的至善吗?这不是英雄主义吗?”
那张脸,美丽得让人心脏不舒服地收缩,但是每次对视着那瞳孔深处,不知为何,所联想的从来不是纤弱美丽的花朵,奇怪地是,更加令人不快的东西不断地涌现,他联想到的竟然是在花心深处卵化的爬虫,热带绚丽花朵下腐尸的臭气,某些宗教里死人胫骨做的宝器,到处漂浮着水果皮和腐败花瓣的小池塘,在那嘴唇开合的每一刻,都品味到浓烈的情/欲的味道,每一刻联想出来的图景都令人反感,接近于脑海遭到了侵害,空中好像有莫摩斯在冷冷地嘲弄,她由于断气而整张脸都显露出绯红,好像开到要腐败的花朵,他完全清晰地意识到了自己那不快而恐怖的渴求,比过去每一刻,他都想要做的事情是完成赫拉克勒斯的第十三项考核,他好像被伍尔坎给网住了,情不自禁想要打热战。
他意识到自己再也不能凝视这张脸了,突然站了起来,拿起了墙上摆着的□□,他是故意选择了这把就近威力最大的枪,就近对着她的脸孔,他一语未发,她仍旧微笑着:“哎哟,好可怜,真心的,真可怜……老师难道不像个孤独的孩子,一直在荒原上声嘶力竭地闹脾气吗。被西比拉排斥,被世界排斥,游离在大众之外,感到孤独,没人理解自己,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感到绝望,真心期待谁能够理解自己,真心期待这个世界上出现一种不会被替代的位置与关系……哎哟,真心觉得又可怜又可悲……这难道不是个永远不会实现的愚蠢幻梦吗?”
过去,从来没有人理解他的心灵,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所追求的尽头到底有着什么东西,在他自己的心中,嘲讽而激进的倾向与某种优雅而守旧的成分纠缠在一起,他一直都看不清那里面究竟有着什么东西,只是坚信着只要能见证那意志的光芒……突然间,她粗暴地将他的心像剥蒜那样剥开了,剥到尽头,她失望又恍然大悟的那句感叹,足以让他恼羞成怒,她对着那空芯大喊:“原来里面装着的只是这么幼稚的东西啊!这么好理解的东西啊?”就像她每次三言两语地概括不可概括的书籍的主旨。
槙岛圣护一只手拿着枪,另一只手扼着那脖颈,他温暖的掌心下有突突跳动的感觉,他甚至感到某种鲜活的东西在那皮囊下涌动,那就是生命,人类喷涌而绵延的生命。他问道:“你一直追求终结,追求死亡,但你自己想过死后是什么样子吗,曲世?”
她的唇颊涌现出更加扭曲的微笑:“你忍心吗,老师?那死后,什么都没有,除了尸体周围团团麇集的苍蝇,什么都没有,你忍心吗,老师?”
他骑在她身上,用失望的表情说:“你害怕了吗,曲世?”他以为她会忠于自己终结的法则,直到最后一刻也感到甜蜜,可是现在那些话语,岂不是显示着她对死亡感到恐怖吗,在企图求饶吗?可是,随着手里的劲头越来越大,他感到心情的震荡越来越大,他的耳边出现了巨大的疯狂的笑声,咆哮着好像龙卷风就在身边,他的眼睛里出现了祟祟的黑影,到处是火彩与重影,她的脸越来越模糊难以看清,突然间,他心里的雷明顿打字机再也没有冒出引文,而是忠实而痛苦地哒哒敲出了真相的声音——从来没有那么伤心过。
她的笑容越来越甜蜜,那多情而鲜红的嘴唇就像天上的月牙那样,完全地令他痛苦,她说:“我怎么会恐惧呢,老师?我从来不害怕死亡,除非世上的一切都终结了,再也没有生命跃动在这颗星球,那才轮到我的真正终结。我害怕的是你感到孤独,再也没有人企图理解自己那高傲而复杂的的心灵,既不屑于别人的理解,觉得别人不配,却又永远感到孤独……真恐怖,那前方的一切,对老师来说真恐怖,我在心里替你恐怖。”
他不断加力,以至于她额头的青筋爆了出来,但是她还是艰难地说着:“……不过,我还是下定了决心,不让你的心灵孤独地……在世界上独自行走,庆幸吧,老师……我决定保护你的心灵……”那张美丽到令人不安的脸越来越令他意识到自己的明确渴求,槙岛圣护意识到自己必须做更干脆的事情,不然永远无法得到结果。
他对着那仍旧微笑着的脸孔,喷出了威力极大的一枪。到处都是血,没有比近距离的□□威力更大的武器了。那美丽的脸孔,让无数学生患上焦虑型神经衰弱、令无数人魂牵梦萦的美丽脸孔变成了无法看的样子,脑组织一团碎屑地呈现出来,头由于头皮的韧性勉强有个形状,但是最完整的地方只有下颚和下嘴唇,她常常用嘟起嘴唇的神情说:“人们常常说,这个丑陋,那个不好看。其实,最丑陋的难道不是人体内部吗?把这里剖开,世界上还有比十二指肠更恶心、更缠结、更丑陋的东西吗?美丽的皮囊下,是最丑陋最恐怖的器官,所以……应该真的变成‘无器官的身体’,因为器官真的太丑陋了。”他那时候情不自禁地微笑了:“你明明知道德勒兹的定义并非字面那个意思。”那种微笑不是对王陵璃华子那些上道的学生的那种微笑、圣人式的微笑,那种微笑是苏格拉底对阿尔基比阿德斯的微笑,每次错误地露出了那种笑容,他都会后知后觉地毛骨悚然,就像犹太看到schickse那样,露出微笑的瞬间,他就意识到已经走向了错误的道路。
他有一种筋疲力竭的感觉,其实制服并且杀害她根本不需要什么力气,但是这一刻,他费力地站起来,裤子和上衣下摆全部是血。沙发上,他原本在看的那本书是安部公房的《樱花号方舟》,那本书的结局是:“一辆印有‘活鱼’字样的卡车飘着小旗,旗上写着‘鱼命如泰山,人命如鸿毛。’另一辆卡车在等信号,车厢上写着‘我凋谢了,樱花开时,爱将吐艳。’我面对市政府大楼镶着黑色玻璃的墙壁,架好照像机,拧上二十四毫米广角镜头,想为自己拍一张街道纪念照。可是一切都太透明了。不仅阳光,连人也是透明的。透明人的对面,街道仍是透明的。难道我也那么透明吗?我在眼前张开手。透过手,我看到了街道。回头看时,仍是透明的街道。整个街道都活生生地死去了。谁能活下来呢?谁活下来了呢?我已经决定停止思考了。”奇怪的是,不知为何,从少年时期,每一次读到这本书结尾,从头皮到胳膊肘,从脊椎到腹股沟,他都常常有一种无法言喻的震颤,《Ne me quitte pas》已经奏到终响,唱片机不再转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