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火》陈拙

1、阿尔山

　　火车哐当哐当行驶在内蒙古粗粝的戈壁上，一路向东。

　　背着一个大背包，陈千拎着一瓶看不清包装的白酒，从上车口挤到十车厢中间的硬座。绿皮火车上汗味、泡面味和某种陈年织物闷久了的馊味儿混在一起，直往人鼻子里钻。

　　勉强把自己的包塞到架子的夹缝里，后面一群人熙熙攘攘的挤过来，人只能赶紧坐到靠窗的位置上。刚坐下，旁边穿着旧工装裤的大爷也跟着一屁股沉下来，半边身子压住了她外套的衣角。

　　没立刻吭声，等车厢里这阵因为上车引发的混乱稍微平息，人们各自安顿下来，她才叹了口气，稍稍用力，把自己那截被压得皱巴巴的衣角从大爷屁股底下慢慢拽出来。

　　声音逐渐趋于安静。

　　酒起开瓶盖，一口高度的闷倒驴下去，辣的陈千喉咙里火辣辣的疼。

　　压下翻腾的心绪，她平静的打开手机，在微信和□□界面看了一会儿，手一划一划的删人，同班同学，老师，亲戚（反正也没几个亲戚），基本上二三十人的通讯录都删光了，最后只留下一个叫‘姜姜’的，她盯着姜姜的聊天界面看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按下了删除键。

　　做完这些还不够。

　　她把手机背板从后面拆开，拿笔尖戳开了卡槽，将那张赤峰号码的sim卡掀出来，两手拇指和食指分别捏住卡的两端，猛地向下一掰。

　　“啪。”

　　一声极轻微的脆响，塑料和金属芯应声断成两截。断卡扔到面前小桌板上那个装瓜子皮和零食袋的简易垃圾托盘里，两截残片混在一堆杂物中间，很快不起眼了。

　　这一连串动作引得旁边一直眯着眼似睡非睡的大爷彻底睁开了眼，浑浊的眼珠斜过来，上下打量着陈千。毕竟是在内蒙地界跑惯了车的人，大爷心里门儿清：这年头，戈壁草原上不太平，盗墓的、逃案的、搞歪门邪道的，什么人都有。眼前这小姑娘，年纪不大，一身风尘仆仆的登山装，背着个鼓鼓囊囊的大家伙，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还一个人闷声不响地喝这么烈的酒，完了还当人面掰电话卡……怎么看都透着一股子不正常。

　　“要上哪儿啊，妹子？”大爷试探着开口，带着浓重赤峰本地口音的普通话。

　　陈千正把另一张崭新的SIM卡塞进卡槽，装回背板，闻言眼皮都没抬，只含糊地应了一声，声音低得几乎被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淹没：“不知道，走到哪算哪。”

　　这话回得跟没回一样，还带着明显的拒人千里。

　　大爷讨了个没趣，鼻腔里轻轻哼了一下，扭过头去，重新闭上眼睛假寐。心里嘀咕：管鸡毛闲事呢，坏人还能把底儿露给你？真有事，自有警察操心，左右碍不着自己吃喝。

　　将一切都收拾完，陈千给手机装上另一张卡，试了试信号，发现还可以，于是注册了一个新的微信，第一时间加上了张明泽。

　　几乎是瞬间便通过了验证，对面发来一句话。

　　【你顺利上车了吗？】

　　【嗯，你放心吧】

　　【你妈今天满赤峰找你，电话打到其他同学家了，他们问我我说我不知道，你一个人在外面，一定要小心。不要走太远，说不定过一段时间还有其他的转机，你到哪了跟我说一声，钱不够，我还有一点钱给你先用着。】

　　随之而来的是张明泽的转账，五百。

　　【好，谢谢你了明子。】

　　陈千钱还够用，没收，她在想她妈的反应。钱暂时还够。

　　孙钰肯定是握着电话，一遍遍拨打她早已删除的号码，气急败坏又无计可施的样子；想象她辗转找到那些早已和陈千没什么联系的同学家里打探消息……陈千甚至觉得有点可笑，带着一种无语。

　　把自己身边所有人的电话打爆，搅得人仰马翻，先出一口恶气，丢光彼此的脸面，最后利用他人的不适和压力，逼她不得不主动现身来平息事端——这是孙钰的经典战术，以往几乎次次奏效。

　　但这次肯定失灵了。

　　随便她怎么闹吧。现在，没人知道自己具体去了哪儿，跟谁在一起，要干什么。除了张明泽这根唯一的单线，谁也联系不上她。二十四小时后，等孙钰去报警，警察自然会通过某种方式找过来。到时候怎么糊弄，她早就有数。

　　从十点天光大亮开到凌晨，火车向东走过内蒙古东部大部分城市，一路上草原逐渐和山脉衔接在一起，融入，汇合，改变，留下一阵阵内燃机的轰鸣声。

　　陈千攥着手里找车站黄牛买的车票，上面几个大字写着：K1189 赤峰南——乌兰浩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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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上八点，终于出了乌兰浩特站。

　　一晚上在硬座座位上窝着小鸡啄米一般的睡，陈千昏昏沉沉浑身跟散了架一样，她甩甩头，试图驱散脑中的昏沉，把那个半人高、死沉死沉的大背包重新扛上肩，随着人流踉跄地走出车站。等到她走出车站，一瞬间被站外的阳光刺的眯起眼睛。

　　出站口呼啦啦一大帮人围上来，操着一口蒙语夹杂着汉语，生怕她听不懂一般双语问候陈千：

　　坐车吗，市里拼车，还差一个，还差一个！

　　上车吗朋友，去哪个旗的朋友！

　　有人伸手来解陈千肩膀上的背包带，想要通过帮忙拿行李的方式顺便把背着包一看就是外地崽的客人揽过去。

　　陈千往后退着躲开伸过来的手，用蒙语敷衍他们：???? ?????? ???????????????? ???????????? ???? ?????????????????? ????????????（我本地人，回家！）

　　她绷着脸，做出不耐烦的样子。

　　果然，围拢的司机们一听这话，互相递了个眼色，热情瞬间消退了大半。见没有油水可捞，一群人又呼啦啦散开，陈千趁势从人堆里挤出来，心里庆幸自己没有选择去南方的城市而是一路向北，不然独自一个人在全然陌生的环境里生存也是一个大问题。

　　陈千一边走一边心里盘算着，到乌兰浩特只是迈出的第一步，她手里还有三四千块钱，她想走走看看，散散心，然后再考虑去哪里找份工作，等风头过去再想下一步。

　　一抬头，车站路边的大牌子上有特大显眼的标语：

　　与山盟，与水盟，与兴安盟——一路向北阿尔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