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亡的无脚鸟》七旸

23、烧毁的相册

　　后座的任善脸上哪有半分的沮丧，听到林骄有些别扭的解释，脸上笑意更甚，只是语调仍旧低低的，像是梅雨天淋湿的小狗。
　　“我知道的，你是可怜我，大家都有爸爸妈妈陪着，就我一个人没有。不然，你怎么可能会主动带我去你家，还邀请我一起吃饭。”
　　“别多想。”
　　林骄顿了片刻，语调柔了点。
　　“我妈妈做的饭挺好吃的。”
　　任善不再纠结这个话题，转而和林骄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自行车穿街过巷，车铃叮咚作响，路过的风钻进少年敞开的衣角，鼓起饱满的弧度。
　　到林骄家楼下时，一楼有个老爷爷正躺在摇椅上懒洋洋地晒太阳，身旁放着咿咿呀呀的戏曲，余音绕梁，旁边有两个小孩子像模像样地择着菜，房门敞开，有菜香味飘散。
　　“小骄，回来了啊。”
　　老爷爷眯了眯有些浑浊的双眼，热情地打着招呼。
　　“今天怎么不上课了？”
　　两个择菜的小孩听到声音，转过头冲着林骄，卖力地挥挥手，用童真的声音脆生生地喊道：“哥哥好。”
　　林骄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今天学校放半天假，吃饭了吗，李爷爷。”
　　“还没呢，这两个小朋友还在择菜。小骄吃了没？”
　　“待会就吃了，那我们先上去了，李爷爷再见，小舒小阳拜拜了。”
　　两个小孩乖巧地跟林骄挥手作别。
　　“哥哥再见。”
　　一段毫无营养的对话，任善却看到了林骄从未有过的笑容，就像一抹未曾被阴霾遮盖的阳光，不过转瞬即逝，保质期也不过在走上楼梯的瞬息之间。
　　“那俩小孩还挺懂事，这么小就会择菜了，俩小萝卜丁看着还没到我腰呢。”任善随口说道。
　　林骄边走边说道：“没办法，李爷爷这两年身子一天不如一天，眼睛看不太清了，耳朵也听不太清。他们爸爸在外面打工，妈妈也得上班，吃饭得自己解决。”
　　楼道没有电梯，只堪堪容得下两个人，任善沉默地跟在林骄身后，狭窄的楼道里便只剩下了“咚咚”的脚步声。
　　“那你呢？”
　　任善突然发问。
　　“嗯？”
　　林骄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你会做饭。好像还挺熟练的样子。”
　　任善脑海里又一次出现了林骄围着粉色围裙有条不紊地在厨房忙碌的身影。
　　林骄轻笑一声，不甚在意地说：“我妈也要上班啊，而且做饭没那么难。”
　　爬到第四层，林骄从包里掏出钥匙插进门锁，拧了拧，没拧动，又抽出钥匙重新插入，门开了。
　　“不用换鞋，直接进来吧，随便坐。”
　　接过林骄递来的杯子，任善端坐在沙发上，环顾四周。
　　房子整个空间不大，跟任善家的客厅差不多，家具看上去也有些年头了，却很温馨。小小的饭桌上有一个花瓶，枝叶被精心修剪，颜色品种搭配得也很和谐，桌布是温暖的米白色，边缘是漂亮的花纹，跟沙发巾像是一套。
　　“这桌布和沙发巾哪买的，还挺好看的。”
　　任善抿了一口茶杯里的水，温热的，带着淡淡的清香，入口微甜。
　　厨房里躬身洗水果的林骄回道：“我妈自己做的。”
　　“阿姨真厉害啊。”
　　任善由衷地赞叹道，起身漫无目的地走了几步，突然瞥到柜子上一个反扣的相框。
　　以为相框是不小心弄倒了，任善随意拿起摆放好，只见相框内赫然是一张全家福。
　　照片有些泛黄，相框却一尘不染，干净得像是一面反光的镜子。
　　背景是男人相貌堂堂，眉眼锋利，伸出长臂揽着妻儿，脸上洋溢着舒心的笑容。
　　女人眉眼精致，脸上露出少女般的笑容，怀中的小朋友咧着嘴开怀大笑，白嫩嫩的像是一个水晶团子。
　　林骄端着摆好的果盘走到客厅。
　　“我刚跟我妈打了电话，待会就回来了，你要是饿了的话就先吃点水果吧。”
　　任善转身面向林骄，手里是刚从柜子上拿下来的相框。
　　“林骄，你爸妈真般配，郎才女貌啊，这么久都没看到你爸爸，叔叔现在哪儿忙呢？”
　　“走了。”
　　林骄的语气太过平静，轻松得仿佛在寒暄今日的天气，任善甚至差点脱口而出“走到哪儿去了”，可小小的房间里，成年男性生活痕迹的缺失一览无余。
　　“不好意思啊，我不知道……”
　　“没什么好道歉的。”
　　林骄走到任善身旁，深深看了眼照片，便拿过相框重新放到柜子顶部，照片朝下反扣着。
　　“生死有命，又不是你害的。”
　　“怎么反扣着？”
　　林骄沉默了一秒，语调轻松。
　　“人要有个念想，但总要往前走的。”

　　林弘文刚去世那段时间，宋玉婷每天晚上总会独自一人躲在房间里，翻看着过去的相册，用手指细细描摹着爱人的轮廓，眼泪不值钱地往下掉，滴落在相册上聚起一汪又一汪的小泪泉。
　　白天推开门，宋玉婷又恢复成温柔坚强的模样，满脸带笑仿佛生活从未将她击垮，只是微肿的双眼和泛红的眼角都在无声呐喊着她对丈夫的思念。
　　林骄对此心知肚明却欲言又止，父亲的名字是个禁忌，没人敢主动拆开残忍现实的封条。
　　亲人的骤然离世犹如一场连绵不断的阴雨，他只能用忙碌驱赶时时浮现的过往点滴，却对宋玉婷被困在过去的阵痛束手无措。
　　书上说时间会带走一切，可是，林骄知道，时间没有痊愈伤口，只是将它藏了起来，而宋玉婷的时间则彻底停滞，像是一条冰封的河流。
　　“妈，我有点饿了。”
　　林骄站在宋玉婷的房门口。
　　没多久门开了，宋玉婷看着门口的林骄，满脸错愕，转而仓皇低下头，快速从林骄身旁走过。
　　“我去给你煮碗面。”
　　林骄定定地站在门口，看向屋内。
　　宋玉婷的屋内昏暗，只有床边的一盏小台灯努力地发着光，床上摊着一本大开的相册。
　　“妈，你又哭了。”
　　宋玉婷开火的手一僵。
　　“阿骄，你在瞎说什么呢？”
　　“我看到了，而且房子的隔音很差。”
　　林骄一字一顿地说。
　　宋玉婷像是没听到一样，“啪嗒”一声，火开了，抽油烟机也开始运转。
　　“妈，爸已经死了，已经死了342天了。”
　　林骄平静地说，像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阿骄，面要煮久点吗？”
　　“林弘文已经死了，你的丈夫，我的爸爸，早就已经死了，我们亲自安葬的他。已经过去342天了，你为什么还是不能放过自己？”
　　锅中的水开始沸腾，宋玉婷直愣愣地看着，升腾的水气渐渐氤氲她的双眼。
　　“宝宝，我们今晚不聊这个，好吗？”
　　宋玉婷的言语间带着微弱的颤音，像是在哀求。
　　“妈，你整天以泪洗面，爸在天上看着也会怪我没把你照顾好。人死不能复生，生活总得继续，不是吗？”
　　厨房里的宋玉婷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身后传来开门声，是林骄出门了。
　　宋玉婷看着锅中蜿蜒的面条，双眼却没有聚焦，像是一具被抽空灵魂的木偶。
　　“哐”一声，宋玉婷陡然惊醒，手忙脚乱地夹起软趴趴的面条，端到客厅。
　　“阿骄，吃吧，面做好了。”
　　“嗯，谢谢妈妈。”
　　林骄坐在小饭桌旁，随意搅拌了几下煮得过久的面条。
　　“林骄，我床上的相册呢？”
　　宋玉婷猛地冲出房间，满脸慌乱，质问道。
　　林骄平静地吃了口面条，不出所料，黏糊软烂。
　　“林骄，我问你，相册呢？”
　　宋玉婷一个箭步走到林骄身旁，揪住林骄的衣领往上提，尖锐地质问。
　　林骄顺从地放下筷子站起身，轻描淡写地说：“没了。”
　　“你做什么了？”
　　宋玉婷愤怒地看着林骄，双目像是要喷火，眼泪却止不住地流。
　　“烧了。”
　　“你疯了？！那是弘文留给我们唯一的念想了，你给烧了？！你疯了！你疯了！”
　　宋玉婷满脸绝望，紧紧揪着林骄衣领的手用力到发白，双目像是破碎的玻璃珠，嘴唇止不住发抖，到最后只是不断呢喃着“你疯了”。
　　这还是林骄第一次看到如此歇斯底里的母亲，柔软的身躯像是一头伤痕累累的困兽，嘶吼着，叫嚣着，狂怒着，却又无能为力。
　　衣领被揪到变形，领口逐渐缩小，勒着脖子带来隐隐的窒息感。
　　林骄却恍若未闻，抿着嘴垂眸看着濒临崩溃的宋玉婷。
　　“如果它带给你的只有眼泪，那还不如一把火烧掉。”
　　一字一句重重地砸在宋玉婷的耳边，带着股决绝和疯狂。
　　像是被突然抽空所有力气，宋玉婷猛地跌坐在地上，掩面痛哭，像是一株彻底枯萎、了无生机的玫瑰。
　　林骄低垂着头，看着地上像是要流尽最后一滴泪的宋玉婷，一言不发，双拳紧握，指甲深深陷进肉里。
　　两人在无声对峙。
　　不知过了多久，林骄扶着哭到脱力的宋玉婷回到卧室，掖好被角就像宋玉婷曾经对待小时候的他那样。
　　“妈妈，好好睡一觉吧，明天又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