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人旁》燧人金

7、“晚安”

　　方思危回到宿舍时已经十一点多了，宁徐星正剪着视频，丢一句“回来了”算是打了招呼。蒋云辰一把游戏刚结束，瞧着方思危荡漾的死样子，乐不可支，打探消息：
　　“这个点才回，图书馆聘你当锁门长了？”

　　“一边去，”方思危乜他一眼，“我跟邬誉在操场遛一晚上，又倒欠一堆作业。”

　　宁徐星瞟了一眼，让谢清发赶紧回来吃瓜。蒋云辰最上道，啧啧摇头：
　　“花前月下，郎情郎意，如胶似漆。方儿，今天的风儿还算喧嚣吗？”

　　“你神经啊，”方思危心虚，连骂人都显得装腔作势，“傻逼，打你游戏去，别来烦你爹。”

　　说完便掏出手机，摆出一副拒绝沟通的姿势，也不管蒋云辰连连摇头说些“儿大不中留”之类的屁话。掏手机并没有什么事情要做，甚至连短视频也不想刷。方思危盯着主页发了一会愣，还是打开了微信。

　　“睡了吗？”

　　“还没。”

　　那边回复得很快，方思危悬着的心很快便踏实了。接下来该说什么呢？说些什么才能显得他没那么急切呢？他捧着手机，想了许久，也没想出个结果。仿佛那两个方方正正的汉字，是没入蛋清的打蛋器，以高频率疯狂转动，方思危的大脑被它搅得不得安宁，像混入了大量空气，变成了一坨没用的蛋白霜。

　　他到最后也没想出来该继续说什么，于是“对方正在输入……”闪了又闪，邬誉迟迟没等到新消息，无奈地笑了笑。

　　“明天去图书馆自习吗？”

　　他搞不懂，方思危不是刚说过要追他吗？怎么还要等他提起明天？

　　不过好在方思危回复很快，他看着那个“去”字，像是看见方思危眼角弯弯的模样。他扬起的嘴角没摁下去过。方思危又说了很多话，告诉他明天去占座。他笑着说好，借着方思危说了“晚安”。

　　并不是没有和别人互道晚安的经历，但这次的“晚安”却像天外飞来的石子，击碎安静的湖面。投掷的人看起来颇有技巧，那石子在湖面弹了好几下，泛起的涟漪连成一片，湖面久久不能平静。

　　“晚安。”

　　邬誉像吃饱了撑的，在心里想象着方思危的样子，把那两个字又默念了一遍。灯熄了，逼仄的宿舍静悄悄的，连呼吸都显得冒犯。他并不需要光，就能填补满想象之中的每个专属方思危的细节。

　　心脏跳动的节奏激烈到有点烦人，似乎还没有从表白的余韵里全身而退。他怔了怔，睁开眼睛。

　　表白，算表白吗？

　　于是他又在脑子里把刚才的对话重演了一遍。

　　算吧。

　　虽然没有人说喜欢。

　　毕竟方思危说要追他了不是吗？

　　不重要，不算表白又怎么样呢？反正方思危说要追他。

　　那然后呢？

　　他真的要跟方思危在一起吗？

　　手机微弱的蓝光照亮只能照亮他半张脸孔，另半张隐在安全的黑暗里，故而没人看出郁郁不振。

　　他真的要跟方思危在一起吗？

　　直到这一刻他才开始认真思考这个问题。他真的会和男生谈恋爱吗？可那个人是方思危，如果不是他，他丝毫不怀疑方思危身边会站着一个更优秀更坦荡的人。他一想到方思危将来会和别人在一起，就会忍不住嫉妒，甚至阴暗诅咒方思危孤独终老。

　　可他真的要变成同性恋吗？或者说，他真的要彻彻底底变成同性恋吗？

　　他明明只需要循着人最多的那条路，按照上学、工作、结婚、生子、退休、死亡几个基本步骤，平静的伪装着走完这一生。

　　哪怕他只能削足适履。哪怕他只能用正常人的皮套，一层一层的，把真实的自我裹得严严实实。

　　或许在某个时间点，他就会被那层密不透风的皮套憋死。他知道那一天一定会到来，他在等，他除了被动地等着氧气耗尽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但他听见茧外的动静，窸窸窣窣，但振聋发聩。他蜷在逼仄的空间里，感到一阵剧烈的摇晃感。他听见了茧外的叩门声，他看不见，可他知道叩击的人是方思危。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茧的内壁出现了一丝裂缝。他有点儿担心，害怕剥落外皮，被方思危看见他的畸形怪状。但那道裂缝并不随他心意，反而受力延伸，变成更可怕的长度。

　　他对茧外的世界有些好奇，伸出手抠了一下。一小块茧的碎片落下来，砸在他的小腿上。他没有捡起碎片，因为他看见了光。

　　光顺着不规则的裂口刺进来，他谨慎地碰了一下晃眼睛的裂口，光又熄了。他又挪开手，裂口又重新亮了起来。

　　他看了看小腿上的光斑。茧外的人没有离开，用力捶打茧外壁，企图顺着裂纹打碎茧壳。那人在说些什么，他听不清，他也不在乎。

　　他只知道，他也许就要破茧而出了。

　　裂口承不住蛮力，更多茧壁碎裂脱落。他看见了那人的脸，那人弯了弯眼睛，然后说：
　　“你不用正常，你就是你。”

　　头不堪重负，猛地一点，他从梦中惊醒。他猛地呼吸几下，连空气都带着自由的畅快。

　　没有什么茧，他也从来没被困住。

　　诡梦之外，存在的只有方思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