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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你就是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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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伫立在丛林密布的山谷之中,脚边的溪流叮叮咚咚,往既定的方向前赴后继。方思危的歌声被四周的山岩弹回来,和着汩汩流水,在邬誉的耳畔响了一遍又一遍。邬誉凭空产生了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他忍不住想,就算没有圆满结局又能怎样呢?就算他不是个优秀的正常人又怎样呢?
更重要的难道不是此时此刻吗?
月朗星稀,灯影迷离,此时此刻的他想牵起方思危的手,此时此刻的他想回馈给那双清澈的明眸同样的注视。方思危要更坦率,嘴巴快过大脑,哪怕勇气不够,却也能支吾着说:
“我……有话想说。”
话一说完,方思危便觉得鲁莽。他显然没意识到,自己的所有情绪都挂在脸上。邬誉看着他变幻莫测的表情,忍不住笑了笑。
“你笑什么?”
他抬起眼,太阳穴涨得怦怦直跳。
怎么能这么冲动呢?明明已经做好慢慢来的打算了。
还有,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他不知是在懊恼还是在生气,总之他没看邬誉,先一步挤出人群。他故意走得很快,只用余光看邬誉有没有跟上来。
还好,邬誉也走出人群,垂着头跟在他身后,留了半米的空隙。
方思危停下脚步,邬誉也跟着驻足,依然留了半米的空隙。
他转过身,邬誉没有抬头,他比邬誉稍矮一点,于是便猝然撞上邬誉的眼睛。又是那种眼神,含蓄而温吞。他慌乱错开视线。
他不知道从哪说起,才显得不那么奇怪。于是他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他几乎觉得自己被邬誉的视线注视到石化。
他害怕再被这种视线注视到碎裂,于是他抬起头,正面相迎。
“我有些倾向比较特殊。”
他直直地看着邬誉。他知道邬誉一定听得明白。邬誉的表情滞了一瞬,即刻便被方思危捕获。
方思危坚定的眼神一下便乱了方寸:
“那……我们还可以继续做朋友吗?”
邬誉依然不说话。他扯了扯嘴角,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声音太小了。但邬誉沉默的缘由无论是不是他音量不够,他都不会傻到再重复一遍。
气氛凝滞,他像遭受了残酷的坐冰刑,体温骤降,几近死亡。
就在他怀疑自己真的要被冻死的时候,邬誉终于开了口:
“可以啊,这是你的自由。”
什么自由呢?性向自由?喜欢的自由?还是和继续做朋友的自由?
正确的话之所以正确,正是因为模糊不清。方思危在史书上看了无数句任君注解的亘古箴言,但从来没想过,这种模棱两可的话听起来如此刺耳。
他忽然有些讨厌邬誉,为什么不说清楚呢?到底是他的性向自由?还是喜欢谁是他的自由?
还是哪怕他是个同/性/恋,继续做朋友也没什么关系?
但他不会问出来,因为他知道,有些话说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邬誉说得确实没错,他有自己的自由。于是他自由地保持沉默,又自由地后退了半步。
余光里邬誉朝他的方向迈了小半步,为了保持自己的尊严,他头也不回,转过身:
“太冷了,我回去了。”
秋天真的太冷了,他必须要回去多加件衣服。
“思危——”
他下意识顿住脚步,想尽量看起来洒脱,于是没有回头。
“我知道,”邬誉顿了一下,用他的方式说,“你的倾向。”
羞耻感和愤怒一瞬间涌上来,方思危猛地转身,想找邬誉理论个明白。但他又遇见了那双含蓄而平静的眼睛。他觉得很丢脸,因为哪怕在这种时刻,他的愤怒依然在一瞬间,被那双眼睛抚平。
于是,他的控诉听起来便没那么据理力争了。他忍住委屈,抬眼紧逼着邬誉:
“那你为什么……你之前就知道?还是……”
他突然想起本科时有关他性向的诽议,他那时不在意,反正喜欢谁是他自己的自由。
那时的他想当然地以为别人也不会在意,就算别人真的因此对他另眼相待,那也没什么关系,反正他不在乎。
邬誉一定很早就听过那些流言了,所以邬誉知道,所以邬誉平静到连眉毛都没抬一下。
所以邬誉很早就知道,非但不划清界限,反而主动撩拨。
真的会是这样吗?
“你耍我?”他直直地看着邬誉,不肯放过邬誉脸上每一寸细微表情。
“你误会了,”邬誉蹙了蹙眉,急切地想解释清楚,“我对你从来没有过不尊重的想法。”
邬誉又沉默良久,就在方思危以为他苍白的解释到此为止时,他才像事到临头但准备欠佳,犹犹豫豫吞吞吐吐:
“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一样,是什么就是什么。”
方思危直直地看着他,他非但没有隐私暴露的窘迫,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于是他也看向方思危,他说:
“思危,我不是你,我……觉得不正常。我说我。”
他话说得比方思危还要含糊,但方思危听懂了。
邬誉和他一样,但邬誉觉得自己不正常。
方思危从没想到过这个原因,半晌了,才发出了一个不知何意的音节。他嘴巴半张着,看起来像脑子转不过来。事实上他脑子真的没转过来,他想了很久,才撂了一句驴头不对马嘴的话:
“你就是你。”
邬誉眼睛里潜藏的理不清的情绪再次清晰,方思危觉得,邬誉也许真的有许多顾虑。
他弯了弯眼睛,说:
“你不用正常,你就是你。”
像天外荡来一阵清风,鬼气灵雰的前路终于飘进一缕新氧,邬誉的眼睛慢慢恢复焦点。方思危弯着眼睛看他,像只机灵的小白狗。他忍不住回应同样的笑,于是他也弯了弯眼睛:
“你说的对。”
凝滞一扫而空,气氛又变回语焉不详的暧昧。邬誉的笑慢慢染上羞赧,方思危不错眼珠,越瞧心里越高兴。但这种羞赧只存在了一会儿,邬誉的眼底又浮现了担忧。
“怎么了?”方思危问。
邬誉踟蹰片刻:“我……可能没那么快,你可以……算了,不用管我,你是自由的。”
“我当然不等。”
方思危的拒绝太果断,邬誉猛地抬头,方思危看着他眼睛里参杂着的惊讶与失落,笑得很得意。
“我来追你。”
风衔着方思危清亮的声音迎面拂过,恍惚间,邬誉似乎听见树叶在他耳畔沙沙作响。叶子震动的声音实在太吵,扰得他没办法摄取方思危话里的信息。于是他极力封闭感官,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如释重负地笑了出来。
他纵容地看着笑得狡黠的方思危,不肯落了下风,报复心作祟,故意说:
“可我走路很快。”
“没关系,我用跑的。”方思危得意洋洋,比了一个浮夸的射击姿势,“你早晚会落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