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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晨光与根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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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的晨光透过市政府古老的银杏树,在李振邦深色的西装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四十五岁的他站在办公室窗前,望着楼下匆匆来往的人流,如同一艘沉稳的航船静泊在港湾——这是他每天上班后必做的第一件事,用五分钟确认世界还在有序运转。
这个位置正好能看见大院门口那对石狮子,晨光为它们镀上一层金边,就像他二十三年体制生涯的写照。从青山县最偏远的山坳走到今天副处长的位置,每一步都刻着“规矩”二字。他的衣柜里只有深灰、藏蓝、黑色三种颜色的西装,衬衫永远熨得笔挺,领带结永远端正饱满。妻子孙莉曾说这是“体制化的美学”,说这话时她正把他多出的一件休闲夹克塞进捐赠袋。
那是五年前的事了。离婚协议签完后,他站在民政局门口,看着孙莉头也不回地上车,忽然想起结婚那天她说过:“李振邦,你这辈子最大的浪漫,就是把文件归档得一丝不苟。”原来那不是赞美。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框,木质纹理在指尖留下细微的触感。窗玻璃上隐约映出他的轮廓,鬓角新生的白发在阳光下格外显眼。他想起昨天儿子李明睿指着那里说:“爸,你有白头发了。”语气里带着十七岁少年不该有的担忧。
桌上的台历密密麻麻标注着会议安排,右下角却用铅笔轻轻画了个圈——今天是明睿的月考日。李振邦打开钱包,夹层里是儿子初中毕业时的照片,笑容灿烂得刺眼。上周家长会,班主任特意留下他:“明睿最近成绩下滑得厉害,上课总是走神。我找他谈过,他说……”老师顿了顿,“他说‘反正我爸永远在忙’。”
李振邦当时只是点头:“我会注意。”可他能注意什么?注意如何在晚上八点前结束会议?注意如何在儿子需要时恰好不接市长热线?他像一棵不断向上生长的树,年轮里刻满了深夜加班的灯火、紧急会议的速记、□□材料的批复,却漏掉了儿子变声期的第一声沙哑、第一次独自骑车上学的清晨。
“李处,九点的会议还有十分钟。”助理小张敲门提醒。
李振邦收敛心神,拿起茶杯时瞥见镜面上自己疲惫的面容。茶水已凉,他依旧一饮而尽——就像那些必须咽下的责任。苦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恰如此刻的心境。
走廊上不断有人恭敬地问好:“李处早。”“处长好。”他微微颔首回应,步伐稳健有力。皮鞋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规律的声响,与墙上挂钟的滴答声奇妙地重合。在电梯门关上的刹那,他无意中瞥见一个抱着文件奔跑的年轻身影,略微圆润的身材像只迷路的小熊,白衬衫下摆从裤腰里挣出一角。
李振邦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着装不规范。但电梯门已合上,金属表面映出他无波无澜的脸。
而此时,那只“迷路的小熊”正狼狈地靠在楼梯转角处喘气。
陈晨今天特意提早半小时到单位,新买的皮鞋磨得脚后跟生疼。破旧的电动车半路掉链子,他抱着文件一路跑来,额前的卷发被汗水打湿,黏在饱满的额头上。初秋的晨风带着凉意,吹在他发烫的脸上却很舒服。
“要迟到了……”他小声嘀咕着,手忙脚乱地整理怀里的文件。这是刘主任交代今天必须送到各处的急件,其中一份正是要呈报给政策法规处的李振邦副处长。
想到这个名字,陈晨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还记得三年前的那个雨天。青山县一中简陋的礼堂里,那个身穿白衬衫、系深蓝领带的男人站在讲台上,背后的黑板报写着“知识改变命运”。“大山不是束缚,”男人的声音平稳有力,“是根基。是你将来无论走多远,都知道自己从何而来的坐标。”
讲座结束后雨下得正大,陈晨没有伞,却抱着笔记本追了出来:“李、李处长!如果考不上本科……我还有机会吗?”
男人在车前回头,雨水顺着伞沿滑落。他看了陈晨几秒——那几秒在陈晨的记忆里被拉得无限长——然后说:“机会不是谁给的,是自己挣的。复读一年,我在市里等你。”
就为这句话,陈晨真的复读了一年。母亲把家里的核桃全卖了,父亲多接了三份零工。录取通知书来的那天,母亲对着大山磕了三个头。
陈晨小心翼翼地把文件抱在胸前,像抱着什么稀世珍宝。这身西装是临行前母亲特意找裁缝做的,布料廉价,肩线做得有些垮,穿在他微胖的身上更显臃肿。但陈晨很珍惜——这是他能拿出的最体面的行头。母亲缝制时专注的神情还历历在目,针脚密密麻麻,把所有的期盼都缝了进去。
走廊尽头的挂钟指向八点五十分。陈晨深吸一口气,正要迈步,口袋里传来震动。
“晨晨,到单位了吗?”母亲的声音透过老旧的手机听筒传来,带着山里人特有的大嗓门,“你爸说市里降温,让你把毛衣穿上。”
“妈,我在上班呢。”陈晨压低声音,瞥了眼空无一人的走廊。
“穿上没?”
“穿上了。”其实没有,那件手织毛衣太厚,穿在西装里鼓鼓囊囊的。但他知道必须这么说。
“那就好,那就好。你爸昨天去镇上卖了核桃,给你寄了三百块钱,记得收着。在外面别亏待自己,该吃就吃……”
陈晨听着电话那头的唠叨,眼眶发热。家里那几棵核桃树,一年到头也卖不了几个钱。他咬咬牙:“妈,我下个月就能领补助了,以后别给我寄钱。”
挂掉电话时,手机屏幕上方的裂痕在晨光下格外显眼。陈晨用指腹摩挲那道裂痕,想起这是报到前一天不小心摔的。当时他心疼得差点哭出来,现在却觉得——挺好,裂痕提醒他这一切多不容易。
他抬头望向三楼,那里是另一个世界,一个他向往又敬畏的世界。扶手上的油漆有些剥落,露出底下深色的木质。陈晨轻轻抚过那些斑驳的痕迹,仿佛能触摸到这座建筑的岁月,以及那个男人二十三年走过的路。
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怀里的文件被抱得更紧。
命运的齿轮,就在这个平凡的秋日清晨,在奔跑的喘息声、母亲电话的余音、以及三楼会议室里即将开始的晨会之间,悄无声息地开始转动。
李振邦坐在会议室椭圆长桌的主位,听着各部门汇报本周重点。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斜切进来,在他面前的笔记本上投下明暗相间的条纹。
“关于老旧小区改造的配套政策,草案已经初拟……”城建处的汇报声在耳边回响。
李振邦的笔尖在纸上停顿了一下。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的晨会,他还是个科员,因为太紧张把茶杯打翻,茶水浸湿了处长的文件。处长什么也没说,只是把自己的文件和他换了,然后继续开会。那天晚上处长留下他:“小李,在机关工作,慌乱是大忌。但比慌乱更可怕的,是失了体面——对别人的体面。”
这句话他记了二十年。
“李处?”城建处长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继续。”李振邦颔首,笔尖重新滑动,写下“资金配套需细化”几个字。
而就在此时,走廊上传来清脆的碎裂声,像是什么瓷器摔在了大理石地面上。会议室里的声音戛然而止,所有人都下意识看向门口。
李振邦的笔尖在纸上洇开一个墨点。
他忽然想起电梯门关闭前,那个白衬衫下摆挣出一角的年轻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