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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破碎与新生 ...

  •   “砰——”

      青瓷花瓶碎裂的声音在走廊回荡,惊飞了窗外银杏树上停驻的麻雀。陈晨僵在原地,瞳孔因惊恐而放大,眼睁睁看着碎片在地面上迸溅开来,如同他此刻碎成齑粉的勇气。

      茶水正从倾倒的文件袋里汩汩流出,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蜿蜒成一条羞耻的小溪。他认得这个花瓶——昨天路过时还曾小心翼翼绕开,心想这样温润的釉色、瓶身淡雅的兰草,一定有些年头了。

      “我的天!”行政科的小赵第一个冲过来,声音尖得刺耳,“这可是会议室门口的老物件!说了多少次走路要小心……”

      陈晨感觉全身血液都涌到了脸上,耳朵里嗡嗡作响。他张了张嘴,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他下意识蹲下身想去捡碎片,指尖却被锋利的瓷片划出一道血痕——鲜红渗出来,在苍白的指尖格外刺目。

      “怎么回事?”

      一个低沉威严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陈晨猛地回头,看见了那张只在梦中回想过无数次的脸——李振邦副处长。男人站在会议室门口,深蓝色西装一丝不苟,银色的领带夹在走廊灯光下微微反光。他的眉头微蹙,目光先扫过地上的狼藉,然后落在陈晨因惊恐而涨红的脸上,最后定格在那道渗血的手指。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

      陈晨看见李振邦的目光掠过他磨破的袖口、不合身的西装、以及那双因长途奔跑而沾满灰尘的廉价皮鞋。那些目光所及之处,都像被灼烧般滚烫。

      “对、对不起!我急着送文件……”陈晨语无伦次,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想弯腰捡文件,膝盖却软得厉害。

      李振邦没有说话。他径直走过来,弯腰捡起浸湿的文件袋,抽出里面的纸张。水渍主要浸湿了边缘,核心内容尚可辨认。然后他做了一件让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意外的事。

      他从西装内袋掏出方巾,递了过去。

      “手。”

      陈晨愣住了,颤抖着接过那条深灰色方巾。布料柔软,带着淡淡的檀木香。他笨拙地按住伤口,血很快渗出来,在方巾上洇开一小团暗红。

      “人没伤着就好。”李振邦的声音依旧平静,却比刚才少了些距离感,“文件我收下了。下次注意。”

      小赵还想说什么:“处长,这花瓶是……”

      “让后勤来处理。”李振邦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先清理碎片,别让人踩到。花瓶的事,按程序报损。”

      说完,他拿着文件转身,却在迈步前停顿了一瞬,侧头对还僵在原地的陈晨说:“去医务室处理伤口。”

      陈晨呆呆地点头,直到那个挺拔的背影消失在走廊转角,才意识到自己还攥着那条染血的方巾。小赵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招呼保洁过来清理。

      走廊上渐渐聚起围观的人,窃窃私语像细密的网罩下来。陈晨逃也似的离开现场,却不知道该往哪去。医务室在三楼西侧,他抱着剩下的文件,像抱着最后的盾牌。

      洗手间里,李振邦站在镜前,慢慢清洗双手。清凉的水流冲刷过指缝,却冲不散脑海中那张圆脸上写满的惶恐与真诚。

      他认得那个年轻人——不,应该说,记得那双眼睛。

      三年前青山县一中的讲座结束后下着大雨,他坐进车里准备离开时,从后视镜里看见一个瘦小的身影从礼堂冲出来,没有伞,却把笔记本紧紧抱在怀里,在雨中跑得义无反顾。司机问要不要捎一程,他摇头:“不用。”

      但那一刻他在想:这个孩子能跑多远?

      后来车开出县城,盘山公路上云雾缭绕。他忽然对司机说:“停一下。”然后下车,站在悬崖边看了很久的云海。大山沉默,云雾翻涌,像极了无数人挣扎向上的人生。

      “处长,雨大了,上车吧。”司机提醒。

      李振邦回到车上,西装肩头已被打湿。他忽然问:“小刘,如果你是我,会停下来载那个孩子一程吗?”

      司机笑了:“处长,这哪能如果。您是您,我是我。”

      是啊,他是李振邦。是必须时刻保持分寸、权衡利弊的政策法规处副处长。是儿子眼中“永远在忙”的父亲,是前妻口中“冷得像块石头”的前夫。

      可刚才,当他看见那个年轻人磨破的袖口、划伤的手指,以及眼中熟悉的、来自大山的怯懦与倔强时,某种坚硬的东西裂开了一道缝。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走进这座大楼时,也打翻过茶水。当时的处长什么也没说,只是递给他一包纸巾。那一包纸巾他留了很久,久到纸张泛黄,直到搬家时才不得不扔掉。

      镜中的男人鬓角白发又添了几根。李振邦整理好领带,推门走出洗手间时,脸上已恢复平日的沉稳无波。

      政策研究室里,陈晨坐在靠门的工位上,对着电脑屏幕发呆。医务室的护士给他贴了创可贴,但指尖的刺痛远不如心里的煎熬。

      “听说早上你把会议室那古董花瓶打碎了?”同事小李凑过来,压低声音,“可以啊陈晨,上班第二天就搞出这么大动静。”

      陈晨尴尬地点头:“李处长没怪我……”

      “何止没怪,”小李挑眉,“还给了你方巾?咱们大院有名的铁面判官,上次综合处的小王写错一个数据,被他当着全处人的面批得差点哭出来。”

      铁面判官。陈晨在心里重复这个词,却想起那双递方巾时沉稳的手,以及那句“去医务室处理伤口”里几不可察的温和。

      他偷偷点开内部通讯录,找到政策法规处那一栏。鼠标在李振邦的名字上停留许久,最终没有点开。屏幕上显示着简单的职务信息:李振邦,副处长,分管政策调研、法规审核……冰冷的文字背后,是那个在雨中讲座、在走廊递方巾、在大山里走出来的人。

      这时刘主任从里间办公室出来,敲了敲陈晨的桌面:“小陈,这份材料送到李处那里,急件。”

      “好的主任!”陈晨几乎是跳起来的,接过文件时手心都在发烫。

      再次走在通往东侧的走廊上,陈晨感觉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心跳上。他在李振邦办公室门外深吸了三口气,才抬手敲门。门楣上“政策法规处”的铜牌擦得锃亮,映出他紧张的面容。

      “请进。”

      李振邦正在批阅文件,头也没抬。阳光从他身后的窗户照进来,给男人坚毅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边。办公室里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茶香,书架上整齐排列着文件盒,最显眼的位置放着一本边角磨白的《政策法规汇编》。

      陈晨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把文件放在办公桌角落:“李处长,刘主任让我送来的。”

      “放着吧。”李振邦依然没有抬头,钢笔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

      陈晨站在原地,鼓足勇气开口:“处长,那个……早上的事,真的对不起……还有,方巾我洗好了再还您。”

      这时李振邦终于抬起眼。他的目光在陈晨脸上停留了一瞬,然后落到那贴着创可贴的手指上:“伤口处理了?”

      “处理了,谢谢处长关心。”

      “青山县一中,”李振邦突然说,放下笔,“三年前我去开过讲座。”

      陈晨瞪大眼睛,心脏狂跳:“您还记得?”

      “追出来问问题的那个学生,”李振邦微微颔首,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是你吧。”

      不是疑问句,是陈述句。

      一股热流涌上心头,陈晨感觉自己的眼眶开始发热。他重重点头:“是!我复读了一年,考上了市里的大专……虽然只是个专科,但我会继续努力,争取专升本!”

      话说完他就后悔了——太急切,太幼稚。可李振邦并没有露出不耐烦的神情,反而问:“学的什么专业?”

      “文秘与档案管理。”

      “专业对口。”李振邦拿起陈晨刚送来的文件,翻开第一页,“在政策研究室,主要做什么?”

      “整理资料、校对文件、偶尔帮主任起草简单的通知……”陈晨顿了顿,声音小了下去,“都是基础工作。”

      “基础工作才是根基。”李振邦的目光落在文件上,语气平稳,“大楼盖得再高,地基不稳,一场小雨就能塌。”

      陈晨怔住了。这句话和三年前讲座上那句“大山不是束缚,是根基”奇妙地呼应起来。他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忽然明白那不仅仅是官话——那是他用二十三年走出大山、走进这间办公室的真实感悟。

      “好好干。”李振邦最后说,重新拿起钢笔。

      这三个字像一道特赦令,让陈晨整个人都轻快起来。他几乎是飘着走出办公室的,连走廊上小赵意味深长的目光都没注意到。

      “哟,又去找李处了?”小赵搭上他的肩膀,“可以啊小子,第二天就能跟李处说上这么多话。”

      陈晨慌忙解释:“我只是送文件……”

      “得了吧,”小赵压低声音,半开玩笑半认真,“李处可是大院里的黄金单身汉,不知道多少人盯着呢。不过他那个前妻孙莉可不是省油的灯,上周还来单位闹过,说李处工作太忙不管孩子……我劝你一句,保持点距离。”

      这些话像细小的冰碴,悄悄渗进陈晨沸腾的血液里。他回头望了一眼那扇紧闭的办公室门,门缝底下透出一线光。阳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斜射进来,在他脚下拉出长长的影子,像一条试图连接两个世界的细线。

      而门内的李振邦,正看着文件上熟悉的字迹——清秀工整,但个别笔画带着山里孩子特有的笨拙力道。他想起陈晨刚才说“争取专升本”时亮晶晶的眼睛,像极了山涧里未被污染的泉水。

      这时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上显示“孙莉”二字,配合着特定的铃声——那是儿子明睿小时候设的,一首欢快的儿歌,此刻却显得格外刺耳。

      李振邦的太阳穴条件反射般地一跳。他按下接听键。

      “明睿这周末要去省城参加同学聚会,你为什么要答应?”孙莉的声音劈头盖脸砸过来,“他才十七岁!万一出事怎么办?你就这么当父亲的?”

      “他跟我说了,四个同学一起去,住正规酒店。”李振邦的声音平稳得自己都陌生,“孩子大了,总要学会独立。”

      “独立?李振邦,你永远都是这么不冷不热的态度!工作比儿子重要是不是?当年也是,我发烧到39度,你说你在开紧急会议……”

      又来了。同样的指控,同样的循环。李振邦把手机拿远了些,等那头的声浪稍歇,才开口:“周末我会送他去车站,跟他同学家长确认好行程,每晚让他报平安。这样行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你就不能说不让他去吗?”

      “不能。”李振邦看着窗外飘落的银杏叶,“我们不能因为自己的恐惧,就剪断孩子的翅膀。”

      挂掉电话,办公室里骤然安静下来。远处传来模糊的市井喧哗,近处只有挂钟的滴答声。李振邦走到窗前,暮色渐沉,远山如黛。

      他的目光无意间落在楼下——陈晨正推着那辆破旧的电动车走出大院,白衬衫在秋风中显得单薄。年轻人走到门口时,忽然回头望了一眼大楼,然后深深鞠躬。

      不是对谁,是对这座象征着他命运转折的建筑。

      李振邦心中那道裂开的缝,忽然透进一丝光。他想起自己很多年前离开大山时,也在村口对着群山鞠了一躬。那时他想:总有一天,我要成为能让这座山骄傲的人。

      可这些年,他成了让领导放心、让同僚敬重、让下属畏惧的李处长,却忘了那个对着大山鞠躬的少年。

      风从窗户缝隙钻进来,吹动桌上方才那份文件的页角。李振邦伸手按住,指尖触到纸张上未干的墨迹——那是陈晨校对时不小心沾上的,一个淡淡的指纹。

      他看了很久,然后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木盒,打开。里面整齐叠放着二十三本工作笔记,从1999年到2022年,每年一本。最上面那本的扉页上,写着刚参加工作时抄录的一句话:

      “从山里来的人,身上都带着石头的气质。要么被磨平棱角,要么把自己磨成一把刀。”

      李振邦合上木盒,锁好抽屉。窗外的银杏叶又被风吹落几片,打着旋儿飘向地面,像某种无声的告别,也像某种崭新的开始。

      他不知道,有些种子一旦落下,即便落在磐石之间,也会顽强地寻找缝隙。而有些裂痕一旦出现,就再也无法回到从前的完整。

      就像那个年轻人划伤的手指,总会愈合,但会留下一道淡淡的疤。

      就像他自己心里那道刚刚裂开的缝,已经透进了光,就再难忍受完全的黑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破碎与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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