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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烈日盐垛,杀机暗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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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近正午,七月的烈日如同熔金的火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山阴县官盐场这片广袤的苍白之地。无数盐垛连绵起伏,在炽阳的灼烤下反射着令人目眩的惨白光芒,远远望去,不像财富的积累,倒似一片片凝固的、毫无生气的浪涛,死寂地堆砌在天地之间。空气被热浪扭曲,蒸腾起肉眼可见的波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咸涩灼热的气息,黏稠地贴在皮肤上,唯有偶尔从海面吹来的风,裹挟着更浓重的盐腥味,带来一丝徒劳的、反而更添烦闷的凉意。
化名“林白”,作记账学徒打扮的林疏白,正独自立于一号仓房——那间曾发生盐铁司副使程明远离奇“自缢”案发现场一旁那座尤为高耸的盐垛之下。命案的阴影如同无形的蛛网,依旧缠绕着这片区域,即便在烈日之下,也透着一股驱不散的阴森寒气。她下意识地紧了紧手中略显粗糙的账册,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督头雷豹,那个身材魁梧如铁塔、面庞被海风和日头染成古铜色、一双鹰隼般的眼睛仿佛能洞穿人心的汉子,今日竟一反常态,“亲自”莅临视察区区日常盘点工作。他抱着肌肉虬结的双臂,看似随意地倚靠在另一座盐垛的阴影里,但那道锐利如实质的目光,却如同锁定猎物的毒蛇,始终阴冷地、一瞬不瞬地缠绕在林疏白看似单薄的身影上。
“林白,”雷豹的声音粗嘎沙哑,如同砂石摩擦,带着一种长期发号施令形成的、不容置疑的权威,“仔细些,莫要错了数目。这盐场里的每一粒盐,可都关系着朝廷的税收,百姓的生计。”话语冠冕堂皇,但那眼神深处的审视与探究,却让人不寒而栗。
林疏白心中警铃长鸣,面上却如水般平静,只微微躬身,谦卑应道:“是,督头,小的定当仔细。”她重新将目光投向账册,仰头清点着高耸盐垛上层层叠叠的麻包,神情专注,仿佛全身心都投入在这枯燥的数字之中。然而,她的大脑却在以惊人的速度飞转,昨日在临时账房协助整理时瞥见的几处微妙出入——几笔去向模糊的“杂项损耗”,几处看似合理实则经不起深究的库存差异——如同散乱的星图,在她脑中闪烁。同时,苏墨染昨夜冒险潜入西北角废弃仓区后,带回来的关于异常严密守卫、隐秘刑房以及那个利爪怪鸟图案的信息,更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她的心头。这盐场,绝不仅仅是晒盐、储盐之地,其下必然涌动着更深、更浊的暗流。
就在她的心神在账册数字与诸多疑点之间穿梭,试图从这看似井然有序的日常中,捕捉那一丝不和谐的蛛丝马迹时,
“嘎吱……咯啦……”一阵极其细微、却尖锐得足以刺破空气的木材断裂声,自她头顶斜上方的盐垛深处传来!那声音是如此微弱,几乎被风吹动盐屑的沙沙声、远处盐工劳作的号子声所淹没,但林疏白天生对声音有着超乎常人的敏锐感知,这异响如同冰针刺入耳膜,让她心头猛地一凛,一股寒意自尾椎骨瞬间窜上头顶!她几乎是本能地,身体先于意识,就要向后退避!
然而,杀机既动,岂容喘息?
说时迟,那时快!盐垛顶部,五六个堆积如山、每个都重逾百斤的麻包,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猛地推了一把,内部支撑的木质结构发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沉闷的崩裂声!随即,它们脱离了固有的平衡,如同被斩断了牵线的木偶,又似雪山倾颓,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朝着林疏白所站立的那一小片区域,轰然坍塌、砸落!巨大的阴影如同死神的斗篷,瞬间将她单薄的身影完全笼罩,强烈的风压伴随着浓烈的盐腥味扑面而来,死亡的窒息感扼住了她的咽喉!“小心!”“塌了!快跑啊!”周遭的盐工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魂飞魄散,发出凄厉的惊呼,本能地四散奔逃,现场瞬间乱作一团。
林疏白瞳孔急剧收缩,放大到极致的瞳仁里映照着那一片倾塌的死亡阴影。巨大的惊骇如同冰水浇头,让她浑身血液似乎都在一瞬间凝固,身体出现了极其短暂、却足以致命的僵硬。她脑中一片空白,过往的一切如同走马灯般飞速闪过——兄长温煦却已然模糊的笑容、决定女扮男装时剪断青丝的决绝、山阴县百姓期盼又带着怀疑的眼神……以及,那一抹总是悄然出现、带着冷冽清香与无声守护的玄色身影……难道,一切就要终结于此?
千钧一发,命悬一线!
一道玄色身影,快得超越了人类视觉所能捕捉的极限,如同撕裂了炽白阳光的黑色闪电,又似自九霄俯冲而下、欲搏击苍穹的孤傲猎鹰,自旁边一座盐垛后疾掠而出!没有半分犹豫,没有一丝迟疑,携着一股决绝的、仿佛能撞碎山岳的劲风,义无反顾地直扑林疏白!
是苏墨染!她虽扮作沉默寡言的搬盐工“苏三”,混迹于这群粗犷的汉子之中,却从未有一刻放松过对林疏白的暗中守护。她的视线,她的心神,早已如同最忠诚的影子,紧紧系于那一人身上。
几乎就在林疏白听到那致命异响的同时,苏墨染远超常人的武者灵觉就已发出了最尖锐的警报!体内沉寂的真气如同江河决堤,瞬间奔涌至四肢百骸,绝顶轻功被催发到极致,甚至完全顾不得此举是否会暴露身份、引来无穷后患,此刻,她心中唯有一个念头,纯粹而炽烈——救她!绝不能让她死!
“砰!”一声闷响,是身体高速撞击的声音。苏墨染以一种近乎粗暴的方式,合身撞上林疏白单薄的身躯,巨大的冲力使得两人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一同朝着侧后方踉跄跌去。林疏白只觉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袭来,天旋地转之间,整个世界都模糊了,唯独一个带着熟悉冷冽清香的、略显坚硬却无比安全的怀抱,将她紧紧包裹、护住。“轰隆——!!!”
几乎是同一瞬间,那数个沉重的盐包狠狠砸落在她方才站立的地方!发出地动山摇般的巨响!坚硬的盐碱地被砸出数个浅坑,麻袋破裂,雪白的盐粒如同被引爆般四散飞溅,扬起漫天迷蒙的、呛人的盐尘,瞬间吞噬了周遭的一切,模糊了所有视线。
尽管苏墨染的反应与速度已臻至化境,但盐包坍塌的范围甚广,下坠之势更是迅猛无比。最后一个坠落的麻包边缘,携着千钧之力,仍不可避免地、重重地擦刮过苏墨染的后背!
“呃……嗯……”一声极力压抑、却依旧从齿缝间溢出的痛苦闷哼,自苏墨染喉间艰难地挤出。她抱着林疏白,借着冲势又踉跄了数步,才勉强凭借深厚的功底稳住身形,但额角与鬓边,已瞬间沁出细密冰冷的汗珠。后背传来火辣辣的、如同被烙铁烫过的剧痛,让她不由自主地咬紧了牙关,□□下的脸色瞬间褪尽血色。
“苏三!”林疏白惊魂未定,从那个令人安心的怀抱中猛地抬起头,恰好捕捉到苏墨染瞬间苍白的唇色和那双强忍痛楚、却依旧清亮坚定的眼眸。心口如同被一把无形的利刃狠狠剜过,痛彻心扉,混合着劫后余生的恐惧与滔天的愧疚,几乎让她窒息。她慌忙伸手,紧紧扶住苏墨染微微颤抖的手臂,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无法控制的颤抖,“你怎么样?!伤到哪里了?!”
漫天盐尘渐渐沉降,视野重新变得清晰,雷豹那张写满了“惊愕”与“关切”的脸,适时地出现在她们面前。他快步上前,先是目光阴沉地扫过那片狼藉的盐垛和破裂的麻包,随即转向苏墨染,语气带着夸张的懊恼与假惺惺的关切:“怎么回事?!这盐垛好端端的怎么会塌?!你们这些蠢材是怎么堆垛的!”接着,他又立刻换上一副“体恤下属”的面孔,对苏墨染道,“苏三,你没事吧?伤得重不重?快,来人!扶他下去,找个郎中好好瞧瞧!”
苏墨染强忍着后背撕裂般的疼痛,硬生生站直了身体,仿佛一杆宁折不弯的长枪。目光,冷得如同万载寒冰凝结成的冰刃,精准地刺向雷豹,将他眼底深处那一闪而逝的、未能得逞的狠毒与失望看得清清楚楚。她只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冰冷而疏离:“无妨。皮外伤。”同时,她不露痕迹地、坚定地挣脱了旁边欲上前搀扶的盐工,只将身体的部分重量,信赖地依托在林疏白搀扶她的手臂上。
林疏白紧紧搀扶着苏墨染,清晰地感受到她手臂肌肉因强忍疼痛而传来的紧绷与细微战栗,心中又是后怕,又是对雷豹那拙劣表演的滔天愤怒。她抬起眼,目光如两道出鞘的寒刃,深深看了雷豹一眼,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直刺其虚伪的心脏。但最终,她硬生生将所有的质问与怒火压下,只是用一种异常平静,却暗流汹涌的语气低声道:“督头,盐垛坍塌原因,还请您务必详查。我先送苏三回去歇息,他的伤,不能耽搁。”
说完,不再理会雷豹那变幻不定的脸色,她搀扶着苏墨染,一步一步,坚定而缓慢地,朝着她们那位于盐场边缘、简陋却暂时安全的工舍走去。阳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紧紧依偎,仿佛再也无法分割。
回到那间仅能遮风挡雨、陈设简陋的工舍,林疏白迅速而果断地屏退了闻讯而来、脸上带着各种打探与好奇神色的杂役。“哐当”一声,粗糙的木门被关上,将外界的喧嚣与窥探隔绝。狭小、闷热的空间里,顿时只剩下她们两人略显急促、交织在一起的呼吸声,以及那无法忽视的、弥漫在空气中的淡淡血腥气。
“让我看看你的伤。”林疏白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甚至因为强忍的情绪,泄露出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的哽咽。她的目光紧紧锁在苏墨染身上,充满了不容拒绝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担忧。情急之下,她完全忘记了此刻自己所顶替的“林疏白”县令的身份,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男子”。她此刻的举动,在一个世俗眼光看来,已远远超出了上官对下属、甚至是朋友之间的关切,带着一种不合礼法的越界。
苏墨染本能地向后微仰,拉开了些许距离,男女有别,此乃大防。即便她是江湖儿女,行事比寻常闺阁女子洒脱不羁,却也绝非毫无界限。在一个“男子”面前裸露肌肤,尤其是后背如此私密之处,于她而言,是绝无可能之事。纵使她心底对这位“林大人”的欣赏与日俱增,甚至那份莫名的信任已然生根发芽,但身体的界限与多年来的自我保护本能,依旧坚固。更何况,独自舔舐伤口,将脆弱深藏,本就是她经历动荡、习惯了一个人面对所有的最为熟稔的方式。
然而,当她抬起眼,试图用惯常的冷漠拒绝时,却直直撞入了林疏白那双眸子——那里不再是平日里属于“林县令”的沉静与睿智,而是写满了不容置喙的坚持、深不见底的愧疚,以及一种……近乎脆弱的、仿佛一碰即碎的执拗。这样的眼神,让她所有准备好的、冷硬的拒绝话语都堵在了喉间,难以出口。
心绪微乱间,她几乎是下意识地,选择了一种更轻佻、也更安全的方式来化解这令人心悸的尴尬与逾越。她唇角勾起一抹看似洒脱不羁、实则带着微妙自嘲的弧度,语气刻意放得轻松,甚至带着几分江湖浪子的戏谑,笑道:“林大人,您这般急切……”她刻意拉长了语调,目光在林疏白写满担忧的脸上转了一圈,“是要对我负责不成?”她轻轻摇头,仿佛要将某种不该有的氛围挥散,“还是别了,我这个人呐,野惯了,就像那天边的孤云,山间的野鹤,最喜欢一个人,自由自在,可受不得半点约束。”这话语,像一层薄雾,看似轻飘,却瞬间惊醒了沉溺于担忧中的林疏白。
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林疏白猛地清醒过来!是了,她现在是“林疏白”,是山阴县的县令,是一个“男人”!她方才的举动,在苏墨染眼中,是何等的孟浪与不合时宜,一股寒意夹杂着后怕,瞬间席卷了她。
然而,目光触及苏墨染那即便强撑挺直、依旧能看出在微微颤抖的背影,以及她后背衣衫上那隐隐渗出的、更深色的湿痕(血迹),那股想要确认她伤势、想要亲手为她疗伤的冲动,再次以更凶猛的气势压倒了所有的理智与顾忌。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无比清晰,也无比疯狂的念头,在她脑海中炸开——坦白!告诉她真相!唯有如此,才能名正言顺地查看她的伤势,才能……不负这份以命相护的恩义,与内心深处那早已悄然滋长、无法忽视的信任与依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