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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四章 共破此局 ...

  •   是夜,月隐星沉,浓墨般的乌云低压着房檐,唯有更夫沙哑的梆子声偶尔划破定远县死寂的长空。风掠过县衙后院那棵老槐树,带起一阵簌簌的呜咽,仿佛冤魂的低泣。
      一道玄色身影,几乎与这沉黑夜色融为一体,如同敏锐的夜鹊,自连绵的屋脊上几个起落,点尘不惊,最终轻盈地落在县衙后衙书房那扇紧闭的窗沿之上。身影微顿,警惕地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察觉后,才伸出带着薄茧的手指,极轻、极快地在窗棂上叩击了三下——两短一长,是约定的暗号。
      窗扉应声从内开启一条缝隙,烛光流泻而出,映出来人半张清丽却凝重的脸,正是苏墨染。她不待里面的人完全打开,便如一片羽毛般翻身而入,动作迅捷无声,带进一缕夜的寒凉。
      书房内,烛火因这突如其来的气流而剧烈摇曳,映得伏案疾书的林疏白身影也跟着晃动。她抬起头,脸上并无惊诧,只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以及深藏在眼底的凝重。案头,那本至关重要的《青崖集》静静摊开,旁边是厚厚一叠写满批注的纸张。
      “随我走,立刻!”苏墨染语气急促,甚至带着一丝平日里绝不会有的慌乱,她一把抓住林疏白的手腕,那力道透着她内心的焦灼,“我得到确切消息,崔琰明日便要动手!城外十里坡,已有他的人在接应,只待天明,便要给你扣上畏罪潜逃的罪名,就地格杀!”
      她的目光紧紧锁住林疏白,试图从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眸子里找到一丝对危险的恐惧,对生存的渴望。然而,烛火摇曳下,林疏白的面容反而显得格外沉静,仿佛苏墨染带来的并非生死危机,而只是一个寻常的消息。
      林疏白没有挣脱苏墨染的手,反而用另一只手的指尖,轻轻拂过案头那本《青崖集》粗糙的封面,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怜惜的温柔。她缓缓摇了摇头,声音虽轻,却异常坚定:“此时离去,便是认下所有罪名。非但洗不清我身上这污名,更会连累那些在此案中,仍愿信任我、支持我的衙役与乡绅。张捕头、李主簿,还有城西的王老员外……他们皆因信我而仗义执言,我若一走,他们必遭冯珙、崔琰的清算,岂非是我害了他们?”
      “性命要紧!”苏墨染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她难得如此失态,“林疏白,你清醒一点!冯珙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党羽遍布!你不过一介七品县令,孤身一人,无依无靠,拿什么去抗衡?留下来,只有死路一条!”她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锥子,试图刺破林疏白那看似顽固的平静,“活着,才有希望!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她见过太多官场倾轧,太多所谓的“清流”在真正的权势面前,要么同流合污,要么粉身碎骨。她不愿看到林疏白成为后者,这个在她看来与这污浊世道格格不入的女子,不该如此轻易地折损在此地。
      “正因冯珙势大,才更不能退。”林疏白抬起眼,目光清亮如寒夜星辰,直直望向苏墨染焦灼的眼底,“我若逃走,他便可以毫无顾忌地罗织罪名,颠倒黑白。届时,不但我的污名永无昭雪之日,便是陈山长……他老人家为查清漕账疑云而惨遭灭口,此等沉冤,难道也要因我的‘畏罪潜逃’而永远蒙尘,让他死不瞑目吗?”
      她的话语如同磐石,一字一句,砸在苏墨染的心上。苏墨染看着她,看着这个看似文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女子,此刻却挺直了脊梁,仿佛能扛起千钧重担。她那双向来清冷的眸子里,燃烧着一种苏墨染既熟悉又陌生的火焰——那是她多年前也曾拥有,却早已在无数次失望中掩埋的,对公理正义的执着,对黑暗绝不低头的倔强。
      林疏白轻轻挣脱苏墨染的手,执起桌上微温的茶壶,取过一只干净的茶杯,稳稳地斟了七分满,推到苏墨染面前。茶香袅袅,在紧张的氛围中氤氲开一丝奇异的安宁。“况且,”她语气平和下来,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沉稳,“我并非毫无准备,坐以待毙。我已有对策。”
      苏墨染怔怔地看着那杯清茶,又抬眼看向林疏白,烛光下,林疏白的侧脸线条柔和,眼神却锐利如刀。她心中的焦躁、愤怒、担忧,如同被戳破的气球,慢慢泄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是无奈,是钦佩,更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隐秘的期待。
      她想起自己这些年在江湖漂泊所见——多少官员初入仕途时也曾意气风发,立志为民请命,可在冯珙之流的权势和诱惑面前,最终选择折腰妥协;多少所谓的“清流”,在家族、前程的威逼利诱下,最终明哲保身,甚至同流合污。官场这个大染缸,几乎无人能独善其身。
      可眼前这个林疏白,明明身负兄长冤屈、自身遭构陷的惊天秘密与压力,明明知道前方是龙潭虎穴,是九死一生,她却依然选择留下,选择以身为棋,执意要与这污浊不堪的世道,与那盘根错节的庞大势力,争一个黑白分明,讨一个公道天理!
      这份近乎愚蠢的坚持,这份不合时宜的风骨,让苏墨染在觉得她不可理喻的同时,心底又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丝微弱的希冀。或许这世间,终究还是有不一样的人?或许这看似铁板一块的黑暗,真的能被这样的微光凿开一丝缝隙?
      她沉默地端起那杯茶,一饮而尽,微凉的茶液滑入喉间,带走了一丝干渴,也仿佛让她混乱的心绪沉淀下来。
      “什么对策?”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
      林疏白见她冷静下来,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她将案头的纸张一一铺开,声音压得更低,却清晰无比:“其一,笔迹比对已有确凿结果。《青崖集》上的批注,确是高手临摹,形似而神非,尤其是关键处的笔锋转折,刻意求似,反而露出了临摹者自身的习惯。你看这个‘青’字,摹本收笔时习惯性轻微上挑,而陈山长真迹,此处皆是沉稳顿收。我已将详细比对录整理成册,附上山长昔日赠予我的真迹作为参照。”
      苏墨染凑近细看,她对笔迹鉴定虽不精通,但在林疏白清晰的指点下,也能看出那细微却关键的差异。这需要何等的耐心与细致!她几乎可以想象,林疏白是如何在这数个不眠之夜里,就着这昏黄的烛火,一字一句,反复比对,不放过任何一丝蛛丝马迹。
      “其二,”林疏白取出一张被小心抚平的、皱巴巴的小纸团,“这是你在书房外石桌一道不起眼的缝隙中发现的,是陈山长临终前仓促藏匿的真迹。上面写着:‘漕账有异,冯珙恐灭口。林县令清正,需防构陷。’” 这短短十余字,是陈山长用生命留下的控诉,也是洗刷林疏白嫌疑最有力的证据之一。
      苏墨染看着那潦草却力透纸背的字迹,能感受到陈山长当时面临的巨大恐惧与急切,她心中对那位素未谋面的老者的敬意,又深了几分。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步。”林疏白目光灼灼,“我并未坐困愁城,数日前,我已通过绝对可靠的渠道,将冯珙历年贪墨漕银、结党营私、以及为此不惜构陷我、杀害陈山长企图掩盖罪证的诸多线索与部分初步证据,密报给了刑部侍郎周大人。周大人为人刚正,与我父有旧,且他所在的派系与冯珙素来不睦。算算时日,朝廷的密旨与缉拿文书,此刻……应该已在路上了。”
      苏墨染心中一震,她没想到林疏白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竟然还能布下如此一步险棋!将希望寄托于朝堂之上的争斗,寄托于一位素未谋面的刑部侍郎,这其中的变数何其之多!但看着林疏白那笃定的眼神,她知道,这已是目前绝境中,所能找到的最有可能破局的一线生机。
      “所以,你现在留下,是为了稳住崔琰,拖延时间,等待朝廷的旨意?”苏墨染问道。
      “不错。”林疏白点头,“我必须留在明处,吸引崔琰的所有注意力。他若此刻抓不到我,反而会狗急跳墙,加速清理所有知情者,甚至可能毁掉关键证据。只有我还在县衙,他才会按部就班地执行‘坐实我罪名’的计划,这便为我们争取了最关键的时间。而且,”她顿了顿,看向苏墨染,“有些证据,还需要你来帮我补齐。”
      苏墨染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有些证据,是林疏白身为县令,无法光明正大去获取的,比如来自崔琰阵营内部的铁证。
      “你需要我做什么?”
      “崔琰身边的缇骑,应是具体执行杀害陈山长命令的人。”林疏白低声道,“陈山长指甲缝中,留有凶徒衣物上的纤维。我需要你,进行比对,进而确认实际动手的人是谁。此外,崔琰与冯珙之间的通信,必然还有留存,若能截获……”
      “我明白了。”苏墨染毫不犹豫地应下。潜入戒备森严的驿馆,从崔琰的亲信身上取证,这无疑是虎口拔牙,危险至极。但她没有丝毫犹豫。不仅是为了帮林疏白,也是为了给枉死的陈山长讨回公道。
      她凝视着林疏白,这个看似文弱,实则内心坚毅如钢的女子。她将自己置于最危险的境地,却将背后托付给了她。这份毫无保留的信任,让苏墨染心中那片因对官场失望而冰封的湖面,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苏墨染深吸一口气,所有的担忧、劝阻,最终都化为了这简短却沉重的四个字。她伸出手,不是再去拉林疏白离开,而是轻轻按在了她放在案上的手背上,传递着一种无声的力量与承诺,“我陪你,赌这一局。”
      她的手带着夜风的微凉,而林疏白的手则因长时间握笔而有些温热。冰与火的触碰,却在这一刻奇异地融合,仿佛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就此紧密联结,共同面对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
      林疏白感受着手背上传来的力度和温度,微微一怔,随即,她清冷的眼眸中漾开一丝极浅却真实的暖意。她没有抽回手,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两人分工协作,默契无声。林疏白继续整理、封存所有证据,将《青崖集》比对录、陈山长遗书、以及她这些时日暗查的漕账疑点汇编成册,藏于隐秘之处。而苏墨染则再次融入夜色,如同最顶尖的猎手,悄然潜向崔琰下榻的驿馆。
      这一夜,注定漫长,林疏白独坐书房,烛火燃尽又续,她听着窗外风声鹤唳,心中并非全无波澜,但一想到苏墨染离去时那坚定的眼神,想到那些信任她的属吏乡绅,想到含冤的兄长与惨死的陈山长,她的心便再次沉静下来。
      天际刚刚泛起一丝鱼肚白,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就在林疏白将最后一份证据封存妥当之际,县衙外骤然响起了急促而沉重的马蹄声,以及甲胄碰撞的铿锵之音!
      “哐当——!”县衙大门被粗暴地撞开。
      崔琰一身绯色官袍,面色冷峻,在一众盔明甲亮、杀气腾腾的缇骑护卫下,大步闯入公堂。铁靴踏在青石板上,声音冰冷,踏碎了定远县最后一个宁静的黎明。
      “林疏白!”崔琰手持代表巡察使权力的令箭,声色俱厉,目光如鹰隼般扫过闻声赶来的县衙属吏和少数被惊动的乡绅,“尔身为朝廷命官,却不思报效皇恩,反而杀人灭口,贪墨漕银,事发之后更是意图销毁证据,抗命不尊!本使奉旨查案,证据确凿!来人——给我拿下此獠,打入囚车,押解回京!”
      一声令下,数名如狼似虎的缇骑便欲上前拿人。堂下顿时一片骚动,张捕头等人面露愤慨,手按刀柄,却又因对方身份而投鼠忌器。几位乡绅更是面面相觑,敢怒不敢言。
      千钧一发之际!
      “崔大人且慢!”
      一道清越的女声,如同玉磬轻鸣,穿透了公堂上紧张压抑的空气。但见苏墨染从堂外稳步走来,依旧是那一身利落的玄衣,素颜清冷,眼神却锐利如剑。她并非独自一人,身后跟着的,是昨夜苏墨染连夜拜访、陈说利害后,愿意在此刻站出来作证的几位德高望重的乡绅,其中包括城西的王老员外。
      苏墨染无视那些指向她的刀剑,径直走到公堂中央,高高举起手中一物——那是一小块深蓝色的布料。“此物,乃民女昨夜取自崔大人麾下缇骑李彪房中,其外袍右袖内衬的破损之处!经民女比对,与陈山长遇害时,指甲缝中残留的衣物纤维,无论材质、颜色、织法,皆同出一源!而李彪右袖内衬,正好有此破损,形状与此布片边缘完全吻合!请诸位验看!”
      她话音一落,不等崔琰反应,又迅速取出一叠信笺,“此外,这是民女昨夜侥幸截获的、自驿馆飞出的飞鸽传书!其上明令,待林县令‘罪名坐实’后,须将张捕头、李主簿、王员外等所有知情者,‘寻机处置干净’,以绝后患!”她将信笺面向众人,特意展示了落款处一个不甚起眼的暗记,“这落款的暗记,想必崔大人,您再熟悉不过了吧?”
      堂下瞬间一片哗然!
      “什么?还要灭我们的口?”王老员外又惊又怒,颤巍巍地指着崔琰,“崔大人!你、你身为朝廷巡察使,怎能如此草菅人命!”
      “妖女胡言!栽赃陷害!”崔琰脸色骤变,厉声呵斥,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此等来路不明之物,岂能作为证据?分明是你与此女勾结,妄图混淆视听!”
      “是否胡言,是否栽赃,”苏墨染毫不畏惧,迎上崔琰阴鸷的目光,“一验便知!请崔大人即刻传唤李彪,当场验看其衣袖!亦可将此飞鸽传书笔迹,与大人随身文书笔迹,请精通此道者当场比对!”
      她的声音清晰有力,回荡在公堂之上,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在崔琰及其党羽的心上,也敲在那些原本惶惑不安的县衙属吏和乡绅心上。局势,在悄然逆转。
      就在这骚动之际,后衙书房的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
      一身素白官袍的林疏白,手持两卷书册,缓步而出。晨曦微光透过窗棂,落在她身上,仿佛镀上了一层淡金色的光晕。她面容平静,目光沉稳如山间清泉,步履从容,气度凛然,与崔琰的气急败坏形成了鲜明对比。
      公堂内外,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崔大人,”林疏白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下官已对《青崖集》上的批注笔迹,详加比对。”
      她从容展开手中的比对录,将摹本与陈山长真迹的拓片并排展示,指尖轻点其中几个关键之处,声音平和却不容置疑:“请看这个‘青’字,摹本运笔流畅,却在收笔时习惯性微微上挑,此乃临摹者刻意追求形似,反而暴露了自身多年形成的笔锋习惯。再看这个‘义’字,真迹钩挑之间,自有风骨,而摹本则显得拘谨匠气,缺乏陈山长笔下的浩然之气。形似而神非,破绽,正在于此。”
      她的分析条理清晰,证据直观,让即使不懂书法的人,也能看出其中的蹊跷。几位乡绅纷纷点头,低声议论。
      接着,林疏白取出那张被小心保管的纸团,将其内容朗声读出:“‘漕账有异,冯珙恐灭口。林县令清正,需防构陷。’——此乃陈山长临终前,藏于石桌一道不起眼的缝隙下的亲笔遗言!是他用生命留下的警示与控诉!试问,若下官真是杀害陈山长之人,陈山长又岂会在临终前,留下此等为我辩白之语?”
      这一证据,无疑具有极强的说服力。公堂之上,同情与信任的天平,已明显开始向林疏白倾斜。
      崔琰面色铁青,嘴唇翕动,还想强辩。
      林疏白却不给他机会,她目光如炬,直刺崔琰那已显慌乱的心神,声音陡然提高,带着凛然正气:“此外,下官要告知崔大人,以及在场诸位乡贤、同僚!下官已将于冯珙历年贪墨漕银、结党营私、构陷忠良、乃至为掩盖罪行不惜杀害陈山长的部分关键罪证,通过特殊渠道,密报刑部!想必此刻,刑部的缉拿文书,已在奔赴此地与京城的路上!冯珙的罪行,朝廷绝不会坐视不理!”
      此言一出,如同平地惊雷!
      “什么?密报刑部了?”
      “我就知道林县令是冤枉的!”
      堂下彻底沸腾了,崔琰更是如遭雷击,身体猛地一晃,脸上血色尽褪,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与巨大的恐惧。他万万没想到,林疏白竟然敢、竟然能绕过他们布下的天罗地网,直接将证据捅到了刑部!
      就在这时,苏墨染适时上前一步,声彻公堂,给出了最后一击:“崔大人,不必再指望李彪等人为你作证了!他们已被民女与张捕头暗中控制,现就扣押在衙外!对受你指使,杀害陈山长、并企图构陷林县令之事,他们已——供认不讳!签字画押的供状在此!”她扬了扬手中另一份文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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