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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章 书院魅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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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意已深,寒露凝霜,位于城北卧龙山下的山阴书院,本是山阴县文脉所钟、清雅安宁之所,却在这日凌晨,被一声凄厉欲绝的惊呼悍然撕裂了宁静。
书院山长,德高望重的陈景行老先生,被人发现毙命于其独居的“观云斋”书房之内。报案的洒扫书童瘫软在院中,面无人色,身前打翻的铜盆兀自滚动,清水混着门缝下蜿蜒溢出的暗红血迹,在青石地面上洇开一幅狰狞可怖的图腾。
县令林疏白闻报,即刻率领衙役捕快奔赴现场,秋雨初歇,山间雾气氤氲未散,书院内古木参天,浓荫蔽日,更衬得此地气氛压抑,鬼气森森。她步履沉稳,官袍下摆不可避免地沾染了泥泞与露水,神色却依旧肃穆庄重,不见半分慌乱。苏墨染并未明面随行,却如一道无形的影子,悄无声息地隐于暗处,锐利的目光扫视着周遭的一草一木。
观云斋内,衙役早已点燃烛火。跳跃的光晕下,惨状毕现:陈山长伏于书案之上,头颅歪倒,脸颊紧贴着摊开的书卷,一柄造型古拙的匕首深陷其后心,直没至柄。鲜血浸透了半幅素色袍袖,沿着桌沿淅淅沥沥地滴落,在地面汇聚成一大滩已然半凝固的暗红。书房内陈设大致齐整,未见激烈搏斗的狼藉,唯有临近院子的那扇窗扉虚掩着,带着寒意的晨风丝丝灌入,拂动案头散乱的纸页,发出窸窣如低语般的轻响。
林疏白屏息凝神,目光如淬火的鹰隼,细致地扫过现场的每一寸角落。她敏锐地注意到,陈山长右手手指微微向内蜷曲,指尖沾染着些许尚未干透的墨渍,然而,他面前书案上的那方端砚,墨汁却早已干涸板结。她心下存疑,缓步绕至书案另一侧,目光陡然一凝——那里,赫然躺着一本线装诗集,封皮大半已被浓稠的鲜血浸染,依稀可辨《青崖集》三字。
当她看清扉页上那首题诗的笔迹时,周身血液几乎瞬间逆流,冻结!
那字迹……清隽峭拔,风骨铮然,与她已故兄长林疏白——亦即她如今日夜临摹的字迹——几乎如出一辙!不,若非她深知兄长早已埋骨泉下,几乎要以为此乃兄长亲笔所书,这摹仿之功,已臻化境,足以乱真!
一股寒意自心底窜起,直透四肢百骸,她强压下翻涌的心潮,取过鹿皮手套戴上,动作极其谨慎地拈起那本诗集。内中诗词内容隐晦,字里行间却透着一股讥讽时政、郁郁不得志的乖戾之气。落款处虽未具名,但那熟悉到刻入骨髓的笔锋勾捺,便如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向她内心最深处的隐痛与秘密。这绝非简单的凶杀,而是一场处心积虑、直指她林静姝,或者说,是针对“林疏白”这个身份的阴毒阴谋!
“详实记录,”她的声音竭力维持着平日的沉稳,却仍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紧绷,“现场勘得染血诗集一册,其上书迹……与本官平日笔迹极为相似,列为关键证物,需严加封存,以待后续详勘比对。”
一旁候命的仵作上前禀报:“大人,初步勘验,山长遇害时辰约在亥时末至子时初。凶器为匕首,自后心刺入,一击毙命,手法极为利落,应是熟手所为,或趁山长不备突下杀手。此外山长指甲缝隙之内,嵌有少量靛蓝色织物纤维,质料特殊,非寻常衣物所有。”
林疏白当即下令,全面封锁书院,逐一排查所有相关人员,然而,随着问询深入,更多诡异的线索,如同早已编织好的罗网,从四面八方向她收拢而来。
一名守夜仆役信誓旦旦,声称在案发时段,曾瞥见一个身形清瘦、脚蹬官靴的身影在书院外围徘徊;一位掌管书院庶务的斋长,则在回话时“无意”间提及,陈山长生前曾因学田清丈之事,与林县令有过书信往来,言谈间似有不睦;更有甚者,一位素与陈山长存有嫌隙的教授,竟在衙役面前“义愤填膺”地指证,称林县令曾数次夤夜私访山长,二人每每闭门密谈,神色凝重,似有不可告人之秘。
所有的旁证证言,无论真假,其矛头最终都隐隐绰绰地指向了“林疏白”这个名字。而那本染血的《青崖集》,则成了串联所有疑点的核心枢纽。
林疏白心中雪亮,这幕后布局之人,对她,乃至对她入仕的目的——探查兄长真实死因,恐怕已有所察觉,至少是生出了极深的疑窦。此案,早已超越了一桩寻常凶案的范畴,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政治构陷,其目的,便是要将她这个“林疏白”彻底置于死地。
回到县衙书房,林疏白即刻取出苏墨染所赠的那枚特制口哨,置于唇边。清越的哨音方落不久,一道玄色身影便如夜鹊般悄无声息地掠窗而入,正是苏墨染。
“苏姑娘,情势危急。”林疏白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将那份《青崖集》推至对方面前,“此物,是冲我而来。”
苏墨染接过,只目光一扫扉页字迹,面具下的眉头便骤然锁紧。她虽不精于笔墨鉴赏,但林疏白平日批阅公文的手书她见过多次,眼前字迹的相似程度,已到了令人心悸的地步。“摹仿至此等地步,绝非仓促可就。对方,是有备而来,谋定后动。”
“不止于此,”林疏白指尖点向摊开的仵作验尸格目,“山长指甲缝内的靛蓝色纤维,来源蹊跷。还有那些适时出现的‘人证’,也太过巧合。”
苏墨染沉吟片刻,声音透过面具传来,带着金属质的冷冽:“此事背后,恐非一人之力,既能驱策书院内部人员作伪证,又能寻得如此高手摹仿笔迹,其势力盘根错节,能量不容小觑。你需早做万全打算。”风暴,来得比预想中更为迅猛。三日之后,由州府直派的监察使崔琰,手持驾帖,率领一队煞气凛然的缇骑,直抵山阴县衙。崔琰年约四旬,面容冷硬如铁,一双鹰目开阖间精光四射,嘴角习惯性地紧抿,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倨傲与严苛。
公堂之上,他甚至未容林疏白依律陈述案情,便已将一叠所谓的“证据”重重摔在公案之上,那本《青崖集》赫然置于最上方。
“林县令!”崔琰声音冰寒,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诘意味,“据本使所查,陈景行生前曾屡次上书州府,弹劾你效仿前朝酷吏,行事峻急,更直指你经手之漕运、盐务账目不清不楚!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林县令屈居此地,莫非真是为了收敛这民脂民膏?”他猛地一拍惊堂木,声震屋瓦,手指直指那本诗集,“此物,便是你故布疑阵,妄图混淆视听、颠倒黑白的铁证!更有人证指认,你于昨夜亥时之后,曾孤身出城,直奔卧龙山方向,其时、其地,皆与案发吻合!你,还有何话可说?!”
林疏白心中凛然,这构陷之词何其恶毒!不仅要将杀人重罪扣于她身,更要将她兢兢业业维系的正直声名彻底玷污,实乃杀人诛心之举。
“崔大人!”林疏白脊梁挺得笔直,目光清正,不卑不亢,“下官素来敬重陈山长人品学问,所谓弹劾之事,下官闻所未闻,大人可曾核实其真伪?至于昨夜行踪,下官确曾出城,乃是循例巡查河防险工,守城兵士与当值河工皆可作证。此案疑窦丛生,仅凭数份来历不明的旁证与一本来历不明的诗集,便要定下官之罪,恐难令百姓信服,更有违朝廷法度刑律!”
崔监察使冷哼一声,面带讥诮:“巧言令色!物证在此,人证俱在,岂容你强词夺理?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来人!暂且收缴林县令印信,将其禁足后衙,未有本使钧令,不得擅离!此案,由本使亲自审理勘问!”
林疏白被变相软禁于县衙后衙,书房内外,皆有崔琰带来的缇骑严密看守,形同囚笼。官印被夺,意味着她暂时失去了执掌一县的权柄,处境岌岌可危。夜色如墨,深沉压抑。她独坐灯下,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凝重。临摹兄长与她的笔迹、精准的构陷、恰到好处出现的监察使……这一切线索,都指向一个对她知之甚深、能量庞大的可怕对手。她仿佛能看到一张无形巨网,正从漕运、盐务的泥沼中蔓延而出,笼罩了清贵的书院,最终的目标,便是将她连同“林疏白”这个身份一同绞杀。兄长含冤而死的阴影,与眼前步步紧逼的危机重重叠合,几乎令人窒息。
“忠伯,”她压低声音,对侍立一旁的忠仆吩咐道,“情势危急,我们必须自救。你设法避开耳目,暗中查访两件事:其一,那靛蓝色纤维究竟源自何种衣物,山阴县内何等人群惯用;其二,设法接触那名指认我出城的仆役,摸清其底细,查探他近期与何人往来,是否受人指使或胁迫。”
“老仆明白。”忠伯领命,身形一晃,便如融入夜色般悄无声息地退去。
与此同时,苏墨染亦在暗处展开了行动。林疏白被禁足,反而让她更能放开手脚,她笃信林疏白的清白,而这拙劣却恶毒的构陷,彻底点燃了她心中的怒火与强烈的保护欲。
借助夜色的完美掩护,她如一道无形青烟,再次潜入山阴书院,重点排查那些出面作证之人。在她一番旁敲侧击与手段施为下,那名声称目睹“林县令”身影的守夜仆役终于吐露实情,承认是有人许以重金,命他如此作证。至于来人样貌,他只记得对方穿着寻常家仆服饰,唯独腰间悬佩的一块玉佩殊为奇特——上面镌刻着罕见的奇异水波纹!
水波纹玉佩!苏墨染心念电转,这与之前鬼船案、盐场案中若隐若现的标记,隐隐呼应!凭借超凡的轻功,她亦在暗中严密监视崔琰及其随行缇骑的一举一动。很快她便发现,崔琰的一名亲信缇骑,曾于深夜秘密会见一名黑衣人。待那黑衣人离去时,苏墨染敏锐地捕捉到,其官靴底部独特的纹路,竟与之前在书院窗外泥地发现的半个模糊脚印极为吻合!更关键的是,她冒险靠近那名缇骑所居厢房,于空气中嗅到了一股极淡的、与那靛蓝色纤维上残留气味同源的染料气息。
所有线索的指向,已愈发清晰——矛头直指崔琰麾下之人!
尽管身陷囹圄,林疏白的思绪却如电光石火,飞速运转。她反复推敲着案发现场的每一个微小细节。“陈山长指尖有墨,砚台却干……”她喃喃低语,眼中蓦地闪过一丝明悟,“这证明他临死之前,必在别处书写过!凶手移尸至书案,伪造伏案被杀假象时,恰恰忽略了这个至关重要的细节!”
这一发现令她精神大振。那个真正的书写之地在何处?那里极可能藏着陈山长临终前留下的真正信息!她立刻通过忠伯,将此关键发现秘密传递给了苏墨染。
苏墨染得信,毫不迟疑,三度潜入观云斋。此番她不再局限于书房之内,而是将搜查范围扩展至陈山长的卧房、茶室乃至庭院。终于,在书房外石桌一道不起眼的缝隙中,她的指尖触到了一小团被揉皱的、带着墨痕的纸屑!小心展开,上面是陈山长潦草却熟悉的笔迹,仅有数字:“漕账有异,冯恐灭口,林县令清正,需防构陷”
冯!漕运总督冯珙!
几乎在同一时间,忠伯亦带回密报:那靛蓝色纤维,确非俗物,乃是州府一级官员随行缇骑制服内衬的特定材质!
所有的线索,在此刻豁然贯通,交织成清晰的图景!幕后黑手,直指漕运总督冯珙!而监察使崔琰,无疑便是冯珙安插过来,负责执行此次构陷任务的棋子!他们杀害陈山长,是因为陈山长可能触及了冯珙在漕运上的惊天黑幕;同时,他们更要借此良机,将“林疏白”这个屡次碍事、触碰其核心利益的绊脚石,彻底碾碎!
苏墨染将寻获的纸团与调查所得,通过隐秘的“飞鸾传书”,悄然送入林疏白手中。
紧握着那承载着希望与真相的微小纸团,林疏白心中百感交集,既有沉冤得雪的微光,更有面对庞然恶敌的凝重。她已知晓对手是谁,亦明了其手段之狠毒。接下来,便是要在这看似铁壁合围的绝境之中,寻得那一线生机,完成绝地反击。
她铺开素笺,昏黄的灯火在她沉静的眉眼间跳跃,案头,那本作为关键证物的《青崖集》静静摊开,与她平日批阅公文的字迹两相对照。
这证物能悄然送至她手中,本身便是她苦心经营的印证——自上任伊始,她明察秋毫,恩威并施,既以雷霆手段肃清衙署中阳奉阴违的蠹役,更以公正廉明、体恤下情赢得了剩余之人的真心敬服。此刻虽身陷囹圄,印信被夺,然这份源自人心的信任,却成了她此刻破局的唯一利器。看守的衙役甘冒风险,瞒过崔琰的耳目将此物送来,便是将身家性命与对“林大人”清白的笃信,一并托付。
她深吸一口气,凝神静气,目光如最精密的刻尺,开始在两个“林疏白”的笔迹间巡梭。摹仿终究是摹仿,徒具其形,难赋其神。那赝品在起笔的果决、运锋的力道、转折处的微妙弧度,乃至字里行间那份独属于书写者心性的气韵神采上,必有无法完全掩盖的细微破绽。她必须找出这些潜藏在笔墨骨骼深处的蛛丝马迹,将它们淬炼成最终在公堂之上,刺破谎言、扭转乾坤的致命锋刃。
与此同时,她铺纸研墨,写下密信,将冯珙罪证线索、崔琰勾结构陷之情,通过一条绝对可靠的秘密渠道,火速密报于一位与林家世交、且以刚正不阿著称于朝的京中大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