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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暗夜飞鸾,旧案惊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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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三刻,万籁俱寂。
山阴县的上空,浓云彻底吞噬了最后一点星月微光,墨色的苍穹像一口倒扣的铁锅,沉沉地压着整座城池。唯有沿街零星悬挂的灯笼,在湿冷的夜风中摇曳,投下昏黄而扭曲的光斑,如同鬼魅眨动的眼。
城中最高处,望江楼陡峭的飞檐之巅,一道玄色身影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苏墨染独立于此,夜风猎猎,吹拂着她束起的长发与紧束的衣袂,勾勒出挺拔而孤峭的轮廓。她脸上那半张银丝面具,在绝对的黑暗中泛着幽微的冷光,遮住了她的容颜,也藏住了她所有的情绪,只余下一双点墨般的眸子,锐利如鹰隼,穿透层层黑暗,俯瞰着脚下这座被恐慌无声侵蚀的县城。
“白鬼索命……林县令不信邪,硬要查……”
“童谣都唱了,官盐亏空,冤魂索命呐……”
“听说程副使死状极惨,瞪着眼,舌头都出来了……”
断断续续的窃窃私语,从下方深不见底的街巷缝隙中飘摇而上,像无数冰冷的蛇,缠绕进她的耳膜。恐惧、猎奇、还有一丝麻木的宿命感,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山阴县的夜晚。
“装神弄鬼。”一声极轻的冷嗤从唇边逸出,带着浸透江湖风霜的讥诮与冰凉。她见过的“鬼”太多了,那些道貌岸然、背地里男盗女娼的伪君子;那些为了一己私利,可以轻易出卖兄弟、屠戮妇孺的所谓豪杰;那些在权钱交易中,将百姓视为草芥的官蠹……哪一个,不比虚无缥缈的鬼怪更可怖?这童谣,这恰到好处的命案,不过是又一场利用人性弱点、掩盖肮脏秘密的拙劣把戏。
思绪不由自主地飘远,眼前浮现出白日里在盐场外远远瞥见的那一幕——那位年轻的林县令,穿着一身与她纤细身形似乎不太相称的青色官袍,站在那间弥漫着死亡气息的仓房前。周遭是惶恐的盐工、语无伦次的周文泰,以及各种探究、畏惧的目光。可她站在那里,身姿笔挺,面色沉静,那双露在官帽下的眼眸,清澈得像山涧的溪流,却又执拗得像钉死在岩石上的楔子,仿佛不将那黑暗深处隐藏的真相彻底撬出,决不罢休。
“不知死活的书呆子……”她在心里又骂了一句,可这一次,那惯常的冷漠里,却掺杂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担忧。那书呆子身上,有种与这污浊官场格格不入的纯粹与锐气,像一块未经雕琢、却棱角分明的璞玉,正懵懂地、一头撞向最危险的漩涡中心。她见过太多这样的“正气”被现实无情碾碎,被黑暗彻底吞噬。
官府?她唇角勾起一抹更深的讽意。她早已不再相信那身官袍能代表什么正义。她的师父,当年不就是信了官府,才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这世道,官字两张口,有多少冤屈是沉在那些冠冕堂皇的案牍之下,永不见天日?
可是……心底另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反驳,山阴县这些战战兢兢的百姓何辜?他们不该活在“白鬼”的阴影下,成为某些人权力倾轧的祭品。或许……或许这个林疏白,真的会有所不同?那双眼睛里的光,不像假的。
这念头一起,便如野草般滋生,混合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冲动,驱使着她不再停留。足尖在滑不留手的琉璃瓦上轻轻一点,身形微晃,整个人便如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又似一道融入夜色的轻烟,悄无声息地从数十尺高的望江楼顶飘然而下。夜行衣在风中发出极轻微的摩擦声,几个起落腾挪,身影在连绵起伏的屋脊巷道间闪烁不定,迅捷如电,正是江湖上顶尖的轻身功法“燕子三抄水”的精髓。
她的目标明确——城西棚户区。那里是山阴县光鲜表皮下的溃烂伤疤,是乞丐、流民、暗娼、以及各种见不得光行当的聚集地。污水横流,气味刺鼻,法律与秩序在这里显得格外稀薄。同样,这里也是各种隐秘消息、禁忌传闻最先发酵和流通的暗渠,那首索命童谣,便是从此地,如同瘟疫的源头,悄然扩散至全城。
她没有像官府缇骑那般挨家挨户盘问,那只会让消息源头瞬间断流。而是凭借着对这类地形的熟悉,如同暗夜中的狸猫,在狭窄得仅容一人通过的巷道中自如穿行,身影在偶尔透出的昏暗灯火下明灭不定。最终,她停在了一处门脸歪斜、挂着个破烂“杂”字招牌的铺子后巷,有节奏地、轻重不一地敲响了那扇看似被木板钉死的后门。
门轴发出几乎微不可闻的“吱呀”声,开了一条缝隙,一股混合着汗臭、烟草和劣质酒气的热浪扑面而出。门后一双浑浊而警惕的眼睛快速扫过,在触及她脸上那半张银色面具时,瞳孔猛地一缩,立刻恭敬地将门拉开更大。门内,与外面的死寂破败截然不同,是另一番喧嚣天地——一间人声鼎沸、乌烟瘴气的地下赌坊。骰盅摇晃的哗啦声、赌徒声嘶力竭的呐喊与咒骂声、铜钱银两的碰撞声,交织成一种病态而狂热交响曲。
赌坊老板“泥鳅”,是个身材矮小、其貌不扬,却眼神活络、透着一股市侩精明的中年汉子。他常年游走在黑白边缘,靠经营这地下赌档和贩卖各种来路不明的消息立足。一见苏墨染,他脸上立刻堆起恰到好处的谄媚与谨慎,挥退了引路的马仔,亲自躬身,将她引向后堂一间隔音效果极好的隐秘密室。
密室门一关,外间的喧嚣顿时被隔绝,只剩下灯烛燃烧的噼啪轻响。
“飞鸾姑娘大驾光临,真是让小店蓬荜生辉。”泥鳅亲手奉上一杯刚沏好的热茶,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江湖人特有的圆滑,“姑娘深夜到此,可是为了近日城里闹得人心惶惶的……那‘白鬼’之事?”他措辞小心,不敢直接提及童谣与命案,只用隐晦的词语试探。
苏墨染并未落座,也未去碰那杯茶,只是静立室中,面具下的目光清冷如冰,直射泥鳅:“源头?”她的声音透过面具,带着一丝刻意的沙哑与不容置疑的冷硬,言简意赅,没有丝毫寒暄。
泥鳅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露出恰到好处的为难,搓着手道:“姑娘吩咐的事,小的岂敢怠慢?立刻就让手下机灵的崽子们去查了。源头摸到了,是城西乞丐窝里那几个没根脚的小子最先传唱的。都问过了,说法一致,是个穿着灰布旧衫、戴着遮脸兜帽的人教的,身形不高不矮,声音有点沙哑,听着不像本地口音,给了他们几文钱,就让学着唱。”
他顿了顿,观察了一下苏墨染的神色,见她毫无反应,便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如同气音,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神态:“不过……姑娘,这童谣里唱的什么‘官盐亏空’、‘旧账新偿’,字字句句,倒像锥子似的,扎得小的想起一桩……埋了有些年头的陈年旧案了。”
苏墨染终于有了些许反应,她微微侧头,目光锁定在泥鳅脸上,依旧是那个冰冷的字眼:“说。”泥鳅咽了口唾沫,身体不自觉地前倾,确保每一个字都清晰传入对方耳中,却又不会泄出这间密室:“约莫四年前,咱们山阴县,出过一桩捅破了天的大事!一批上缴朝廷的官盐,足足五千引,在走漕运北上的途中,行至青川河下游最险的‘鬼见愁’河段,据说是遭遇了百年不遇的龙卷风,整艘漕船……连船带盐,全都打了水漂,沉得那叫一个干净!朝廷损失惨重啊!”
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眼神里闪烁着一丝忆往昔的惊悸与隐秘的兴奋:“当时,负责协调漕帮押运、以及事后向府衙、盐道衙门上报损失、核销这笔烂账的,就是如今咱们盐铁司的正使-周文泰周大人!而在县里这边,负责最终清点各仓库存、签字画押确认那五千引盐确已如数出库、并因‘天灾’核准损失的,正是……刚刚死在一号盐仓里,那位程明远程副使!”
苏墨染面具下的眸光骤然收缩,如同平静湖面投入一颗石子,漾开冰冷的涟漪。她端着茶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泥鳅脸上露出一丝混杂着嘲弄与后怕的古怪笑容,声音几乎细若游丝:“姑娘,您行走江湖,见多识广,您信吗?那么大一艘漕船,那么多引官盐,在并非汛期的时节,说沉就沉得那么彻底,连块盐渣子都没捞回来?江湖上,关于这事儿,可是有鼻子有眼地传了另一种说法……都说,那船盐,压根就没沉!是早就被人里应外合,用了‘狸猫换太子’的手段,神不知鬼不觉地掉了包!真的上等官盐,早就不知道通过什么隐秘渠道,流到了黑市上,换成了金山银山!那沉在‘鬼见愁’河底的,怕是一船用来压分量的石块!”“这事儿当年在有限的圈子里闹得风声鹤唳,可邪门的是,上面派来查问的官员来了几波,最后却都雷声大雨点小,被硬生生压了下去,不了了之。据说,当时唯一揪住不放、铁了心要一查到底、甚至摸到了一些关键线索的,是京城都察院派下来的一位姓方的巡盐御史,为人那叫一个刚正不阿,油盐不进。”泥鳅的声音里透出一股寒意,仿佛提及了什么不祥之物,“可蹊跷的是,没多久那位方御史就在回京复命的途中,于驿站里……‘暴病身亡’了。官面上的说法是急症,可这世上,哪有那么巧的急症?”
旧案、巨额亏空、强行压案、关键证人(程明远)、铁面御史离奇暴毙……所有的线索在苏墨染脑中瞬间串联、碰撞,勾勒出一幅惊人的轮廓!她心中已然雪亮!这哪里是什么“白鬼索命”?这分明是一曲用鬼神之言谱写的、血泪控诉的招魂曲!是在用这种惊悚而隐晦的方式,强行撕开一桩被岁月和强权精心掩埋的血案!程明远的死,绝非自杀,而是被人灭口!因为他曾是四年前那桩惊天旧案的关键经手人之一!而这潭水的深度与浑浊,恐怕远超她的想象,牵扯到的势力,绝不仅仅是盐铁司的周文泰,其背后,可能隐藏着能轻易决定一位巡盐御史生死的庞然大物!
她对林疏白那份潜藏的、不愿正视的期待,此刻被这惊人的内情彻底点燃,化作了更为具体、也更为沉重的担忧,甚至是一丝……恐惧。那书呆子,正直,聪慧,有胆魄,这些她都承认。可他面对的,是一个经营多年、关系网盘根错节、为了掩盖真相可以毫不犹豫杀人灭口、甚至能让朝廷御史“暴病”的庞大黑暗网络。他单枪匹马,毫无根基,真的能撼动这棵深植于腐败淤泥中的大树吗?他会不会……成为下一个“程明远”,或者下一个“方御史”?
她放下始终未沾唇的茶杯,站起身,玄色衣袂无风自动,面具下的眸光沉静如水,深处却已燃起冰冷的火焰。
这山阴县的天,太黑了,这潭水,太深了。但她苏墨染,偏要看看,这底下到底藏着多少魑魅魍魉!至少,在一切水落石出之前,在确保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书呆子”不会枉送性命之前,她这条暗处的线,不能断。
身影再次融入黑暗,如同从未出现过,而一场围绕官盐、牵扯新旧血案的正邪较量,因这暗夜飞鸾的介入,悄然进入了更凶险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