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个恋爱，闹个鬼》阿鲸一直游

14、曾经

　　季了听着尹天舞描述云廊大楼里那个奇异的电梯，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他虽然天生阴阳眼，见过不少光怪陆离的景象，但尹天舞口中的世界，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神圣肃穆和扑朔迷离。

　　「每个月月亮离我们最远的那天晚上，电梯就会开开关关，变得很热闹。」

　　尹天舞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向往，她的游戏形象——那个霓裳羽衣的仙子，眼神也游移着飘向了远方，「好多好多人会进来，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一个个走进来，脸上都带着很幸福、很满足的神采。接着，电梯就一直往上、往上，不知道要去哪里。」

　　随着她的叙述，季了彷佛也看到那幅景象：老旧却泛着奇异光泽的电梯门缓缓滑开，外面排着长长队伍的灵魂们鱼贯而入。
　　他们的形体是半透明的，周身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金色光晕，脸上没有人间的悲喜，只有一种彻底解脱后的平静与微笑。

　　奇妙的是，那电梯像是没有空间限制，再多的人走进去，也丝毫不显拥挤。

　　尹天舞试图与他们交谈，询问他们从何而来，要往何去，但那些沉浸在安谧中的灵魂对她视若无睹，只是沉默地前行。

　　电梯门无声阖上，数字面板上的楼层飞速向上跳动。不知过了多久，电梯再次打开，门外是一片温暖柔和的光芒，灵魂们一个接一个，带着全然通透、释怀的愉悦走了出去，身影渐渐消融在那片无远弗届的广袤光芒之中。

　　「那你为什么不跟他们一起走？」季了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大声追问。

　　「我试过呀，」尹天舞的语气里带着困惑和明显的失落，「试了好几次。可是每次我跟着他们走出电梯门，眼前就会有一道很亮很亮的光闪过，眼睛睁都睁不开，等我再把手放下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又回到那个空荡荡的电梯里了，那时，一个人也没有。」她轻轻叹了口气，「好像那个地方，不让我去。」

　　「不让妳去？不…准妳去？」季了听得入了神，小小的眉头紧紧皱在一起。「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他搔了搔头，一时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但他很快又恢复了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拍着胸脯对尹天舞说：「妳不要急！我有几个大朋友，他们每一个都神通广大，本事大得很！他们…我们，会帮妳想办法的！」

　　尹天舞转过头，那双澄澈如一汪深潭的眼眸望着季了，露出笑意，「我不急啊。在这里，时间好像没有什么意义。」

　　「以前在电梯里，寂寞的时候我就自己唱唱歌。」尹天舞环顾着这个色彩斑斓、风格瑰幻的游戏世界，「这里比那个电梯大多了，还有这么多有趣的事情可以做。我真的太谢谢你了，了了了了了，是你把我带出来的。」

　　「那…好吧。」

　　看她似乎真的很喜欢这里，尽管误打误撞，季了终于也放下了心，「既然妳暂时不走，那就不能浪费时间！妳，这个菜鸟辅助，一定要多练练才行！刚好，我们一对一实战，妳熟悉一下每个『侠族』英雄的技能，特别是那些克制对手的专属致命招，哪个招式对应谁…」

　　他像个小教官一样，滔滔不绝地开始传授游戏技巧，「记住操作的细节，还有，记住每个大招放完之后要等多久才能再用，这个叫『冷却时间』，很重要……」

　　他的声音渐渐变小，鸟瞰镜头里，只见在那个融合了飘逸古风与未来科技感的华丽CG舞台上，一个小小身影正手舞足蹈、不厌其烦地对着身旁那位绝美的霓裳仙子，传授着MOBA游戏的各种心得与秘诀。

　　「讲完了！你忙着出差、开会、赚大钱的时候，阿楚姐姐跟诺门忙着走秀、采访、拍戏、谈恋爱的时候，我，就忙这些！忙着跟我的女鬼徒弟打怪、练功、变大神，耶！！！」

　　深夜，季了的房间里只开着一盏台灯，他手短腿短，但讲起这些他「一个人」独力经历的奇遇，手舞足蹈，却像个叱咤风云的将军，独当一面，万夫莫敌。

　　他从命案之后跟阿楚分头调查云廊企业背后隐藏的秘密，讲到他骇进云廊系统追查闹鬼电梯的所有对应参数，再说到胆气一横独闯「鬼电梯」，却好死不死把里头的鬼魂带了回来…。再到这几个月，把这个「鬼」当养成系召唤兽似地喂招、练招，把默契培养到天衣无缝…

　　季了说得口沫横飞、加油添醋，他个人最眉飞色舞的自然是跟尹天舞「双剑合壁，一统武林」这一段，但庄志远越听脸色越铁青，他在乎的，显然另有重点。

　　庄志远随手从旁边书桌上拿起一本厚厚的程序设计书，不轻不重地往季了脑袋上拍下去。

　　「靠北！痛死了！」季了触电般跳起来，捂着脑袋怒视庄志远，「你干嘛打我？你敢打你爸？」

　　庄志远又好气又好笑，手上加了点力道又拍了一下，语气严厉起来：「打谁？」

　　季了脖子一缩，立刻改口：「打……打小春奶奶的宝贝孙子！」

　　「哼，晓得把你奶奶搬出来当挡箭牌了？」

　　庄志远气笑了，但脸色随即再次沉了下来，语气带着后怕的怒意，「我教你那些网络技术，是让你当黑客去入侵人家系统的吗？云廊集团那么大的企业，会没有顶尖的信息安全部门？要是被他们反追踪查到你怎么办？还有，那地方刚闹出人命，你也敢一个人跑去？你啊，真是个不知死活的小屁孩！」

　　「小屁孩怎么了？小屁孩就不能行侠仗义吗？」

　　季了不服气地挺起胸膛，但对上庄志远严厉的目光，气势又弱了下去，他转而用一种非常认真的语气说：「大渔，我跟你说，云廊电梯里那个鬼，真的不是坏人！她…她有点呆呆的，很漂亮，有时候还有点小孩子气，嘻…反正绝对不是新闻里还有网络论坛里说的那个害人的恶鬼！」

　　庄志远将信将疑，皱起眉头，盯着季了，「这都快半年了，你还没搞清楚她是谁？」

　　「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啊！」季了苦着脸，「连自己叫什么名字，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全都忘光光了！」

　　「她说你就信？」庄志远语气严肃，「我跟你说过多少次，陌生人的话不可以随便相信，何况对方还是个来路不明的…鬼！」

　　「大渔，你听我说，」季了的神情异常认真，「根据我的观察和推测，云廊那栋楼里的灵异电梯，很可能有两个！一个是往上的，就像她说的，去一个很幸福的地方，像是上天堂；那肯定还有另一个，是往下走的，去不好的地方，像下地狱！所以，鬼也有两个，一个是害人的坏鬼，一个就是我遇到的这个好鬼！」

　　庄志远看着季了一本正经分析的样子，忍不住伸出手捏了捏他的脸颊，「我看你才是一个满脑子白日梦的小鬼！少胡思乱想了，赶快上线，帮我测试一下新游戏的封测版本，抓抓bug，回报给我。」

　　「Yes, sir！（遵命！长官！）」季了立正敬礼，脸上笑容得意，已经又没心没肺地忘记刚刚被敲脑袋的事了。

　　庄志远摇了摇头，笑着转身往门口走去。刚走到门边，身后忽然传来季了哼歌的声音，那旋律让他脚步猛地一滞，一股冷冽的电流霎时窜入他的背脊。

　　季了竟会用气音唱歌，正学着某种空灵飘渺的唱腔，轻声哼唱：「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庄志远三魂七魄飘走一半，愣在原地。那熟悉到俨然刻进自己心里的旋律，像一把尘封已久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插进了他心底最深处的锁孔。他猛然回过头，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季了似乎没察觉他的异样，唱完一句，忽然曲风一转，模仿起饶舌歌手，摇头晃脑地念叨起来：

　　「Yo Yo Check it out！我们是彼此最好的曾经，对，就是曾经！曾经擦肩而过，曾经刻骨铭心，曾经…唉，就只是曾经！Beat drop！」

　　「你…你怎么会唱这个？」

　　庄志远的声音因为激动而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他大步走回季了面前，紧紧盯着他。

　　「啊，什么…？这个…？」季了一脸莫名其妙，「就是那个鬼啊，她打怪的时候没事就喜欢哼哼唧唧唱这个，我听了几遍就会了啊。怎样，不好听吗？曾经擦肩而过，曾经刻骨铭心，曾经就只是曾经！我觉得很赞啊？」

　　庄志远的心脏狂跳起来，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翻江倒海的情绪，用一种近乎屏息的语气问道：「你说…你说她在游戏里的账号，叫什么名字？」

　　季了挠挠头，「我想想喔…好像叫什么…『把偶然还给偶然』？对，就是这个！」

　　「把偶然还给偶然……」

　　庄志远喃喃重复着这个名字，眼前瞬间模糊。他惊讶得睁大了双眼，脸上肌肉抽搐跳动，震惊、狂喜、剧痛、无法置信…种种复杂至极的情绪在他脸上交替闪现，最终化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喜交加。

　　是她？怎么会是她？怎么可能是她？

　　庄周，蝴蝶，是耶？非耶？隔了不知多久以后。

　　绚烂夺目的超现实游戏CG舞台上，战斗的电光石火激烈地闪烁着，技能碰撞发出隆隆巨响，将整个场景映照得地动山摇，骤明骤黯。

　　代表季了的游戏角色，那个自称「了了了了了」的小小身影，正挥舞着手中的长鞭，甩出一道道圆弧形的电波，逼得对面三个装扮各异的敌方高手节节后退。

　　「了了了了了」的身旁，身着淡紫霓裳羽衣、手持琉璃法杖的仙子，尹天舞的游戏角色「把偶然还给偶然」，也在努力地配合着。虽然她的动作比起季了还略显生涩，但比起最初的菜鸟阶段，已然进步神速。

　　「他们C位主将的一技能没了！辅助，就是现在，可以杀！」季了在语音频道里大喊，同时操作角色向前压迫。

　　尹天舞闻言，立刻拉开手中的长弓，弓弦震动，凝聚出一道丹红色的炽热火光，呼啸着射向敌方阵营。可惜，或许是太过紧张，失之毫厘，这一箭稍稍偏离了目标，擦着敌方脆皮英雄的边缘飞过。

　　「哎呀，糟，没瞄准！」尹天舞懊恼地喊道。

　　「没事！已经打乱他们的打野节奏啦！」季了迅速调整战术，「他们肯定要来抓妳这个辅助了！小心走位！」

　　「小心！下路的兵线已经推上我们的高地了！了了，快看！」尹天舞一边灵活地跳跃躲避着敌方的技能，一边急切地提醒。

　　「我看到了！我来顶塔，我可以！」季了话音未落，就见敌方三人果然改变目标，集火冲向了走位稍有不慎的尹天舞。「哇咧！他们真的针对妳！妳大招冷却还有多久？」

　　「还要一下子！」尹天舞险象环生，不断利用位移技能躲闪。

　　「快！先躲到旁边草丛里去！等我技能好了去救妳！」季了急忙喊道。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然，数道凌厉的七彩霹雳从天而降，精准地劈落在围攻尹天舞的三名敌方英雄身上！

　　剧烈的爆炸和炫目的光效过后，那三人血量锐减，不得不狼狈地向后撤退。

　　一个身披银白铠甲、手持巨剑的神武俊美男性角色及时出现在战场中央，替他们解了围。

　　「是大渔？！」季了又惊又喜，脱口欢呼，在混战中大喊，「你不是说你今天要出差吗？怎么上线了？」

　　「少废话！」庄志远的声音透过语音频道传来，冷静而充满力量，「了了，用你的大招『离魂』，见谁吸谁，把他们拉回来！天舞，从侧面绕后切入，我掩护妳！」

　　「天舞？」尹天舞一边依言操作角色走位，一边困惑地问，「天舞是谁？你在叫我吗？」

　　「快！趁现在他们阵型乱了，可以进塔强拆！」庄志远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语气急促地指挥着战局，「了了，开加速技能，全体加速！进去，点他们的水晶主堡！」

　　「冲啊！」季了兴奋地大喊，操作着角色一马当先冲进敌方基地。

　　片刻之后，伴随着敌方水晶主堡轰然炸裂的华丽特效和系统提示音，屏幕上跳出了巨大的「Victory」字样。

　　「赢啦！团灭他们！赢啦！！」季了兴奋得小猴子般乱跳乱叫。

　　一片胜利的喧嚣中，尹天舞控制着她的仙子角色，走到那个刚刚救了他们的银甲剑士面前，疑惑地歪了歪头，轻声问道：「你…刚刚叫我什么？天舞…是谁？」

　　庄志远控制着角色，转过身，面对着她。

　　那双透过虚拟角色投射出来的目光，彷佛穿越了数据和屏幕，带着笔墨无法形容的深沉和痛楚，认真地凝视着她，「妳…真的不认得我了吗？」

　　时间的齿轮咖答咖答地，缓慢，吃力，却执拗地切实转动了起来…

　　两年前，空旷得有些冰冷的大型会议室里，只坐着庄志远和尹天舞两个人。

　　笔记本电脑的屏幕上，播放着一段视觉冲击力极强的MV。

　　画面里，化着夸张烟熏妆、顶着一头挑染紫发、戴着各种金属耳钉和饰品的尹天舞，在一片嘈杂激烈的摇滚乐中，对着镜头做出各种张牙舞爪、充满反叛意味的表情和动作。

　　庄志远面无表情地看完了整段影片，然后「啪」一声，干脆利落地阖上了笔电。

　　尹天舞立刻凑上前，那张年轻而放纵着叛逆的脸上，充满了热切和期待，等着他的点评。她是星云集团的千金，而他是父亲特聘来协助她筹备第一张专辑的专业CG高手。

　　刚刚播映的，是她刚找其他人试做的样片，是她想要呈现的让她的音乐「炸燃感官」的视觉效果。

　　「对不起，尹小姐。」庄志远的声音平静无波，他的眼神和话语都那样直白坦率，连最基本的职场迎合都没顾上去包装，「像这样充满了反社会人格的作品，我个人没有任何感觉，很抱歉，这一次，恐怕帮不上妳什么忙。」

　　说完，他甚至不多解释一句，径直起身，朝会议室大门走去。

　　尹天舞目瞪口呆，脸上的期待瞬间凝固，随即转为匪夷所思的错愕，最后化为被轻视和否定的熊熊怒火。她猛地抓起桌上的玻璃水杯，用尽全力朝庄志远的背影掷去！

　　砰！匡啷！！！

　　水杯没有砸中他，而是狠狠撞在他正要伸手推开的大门上，玻璃应声碎裂，碎片和水渍洒了一地。

　　「不是我有反社会人格！」尹天舞对着他的背影，歇斯底里地大吼，「是你！是你自以为是，用你那套道貌岸然的道德标准来评判别人！滚！你给我滚！」

　　那是他和她的第一次晤面，彼此对彼此留下来极大的，恶劣不堪的印象，又或者说…误会。

　　同样是两年前，隔了一段时间，发生了一些事情之后的，一个大雨滂沱的午后。

　　森林深处，一栋设计别致的独栋民宿前，庄志远站在屋檐下，焦急地望着在雨幕中显得阴暗模糊的山路。他们正在这里为尹天舞拍摄新专辑的素材。

　　一辆黑色的九人座厢型车湿淋淋地驶近，在民宿门口停下。几个扛着摄影器材、浑身湿透的工作人员跳下车，匆忙奔进屋檐下躲雨。

　　「天舞呢？」庄志远立刻迎上去，目光扫过车里，却没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他的心猛地一沉，「她为什么没跟你们一起回来？」

　　满脸雨水的司机一愣，抹了把脸道：「尹小姐？她…她不是跟着上一台道具车先回来了吗？庄特助你没看到？」

　　庄志远眉头紧锁，心里涌起不祥的预感。

　　他不再多问，几乎是本能反应，一转身就冲进了瓢泼大雨之中，沿着来时泥泞的山径快步奔跑起来。

　　「特助！庄特助！」司机在他身后大喊，「雨太大了！我载你去啊！」

　　雨势惊人，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落，在森林里汇成一片白茫茫的水汽。庄志远一边在大雨中奋力奔跑，一边声嘶力竭地呼喊着那个名字，声音很快就被哗啦啦的雨声吞没。

　　「天舞！尹天舞——！妳在哪里——？」

　　他的衣服早已湿透，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流进眼睛里，视线一片蒙眬。焦虑像藤蔓一样紧紧缠绕着他的心脏。

　　就在他惊惶得六神无主的时候，隐约看到不远处的前方，一棵枝叶异常繁茂的巨大古树下，缩着一个纤细的身影。

　　是她！

　　庄志远用尽全身力气，加快速度冲了过去。

　　只见尹天舞像被浸泡在水底似地湿透了，单薄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她环抱着自己的手臂，蹲在树下，身体因为寒冷和恐惧而瑟瑟发抖，像一只被遗弃的、无助的流浪猫。

　　庄志远冲到她面前，来不及喘口气，一把将她紧紧地、用力地搂进自己怀里，用自己的身体替她挡住不断落下的冰冷暴雨。

　　怀里的人儿先是一僵，随即爆发出压抑的哽咽，颤抖的声音带着无尽的委屈和恐惧，「他们都不要我了…一个个都离开我了…连你也…你也觉得我不好……」

　　「不怕，不怕…」庄志远的心脏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他更加用力地拥抱着她，下巴抵在她冰冷的额头上，用一种带着心疼和坚定的语气，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耳边低语。

　　「我在…我在这里…我不会走的…不怕了…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