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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江湖儿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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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是那种洗涤过后的湛蓝,高远而爽朗,林平之就站在这片开阔的阳光里,背对着远方栉比鳞次的都市丛林,面向着空无一人的前方,正一脸专注地练习着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挺直腰杆,眼神燃烧着热情,右臂随着吶喊高高举起,彷佛能为江湖道义奋不顾身,死而后已。
「人生在世,江湖义理,不只争长短,还要争春秋!」他的嗓音不够洪亮,胜在有一股质朴的狠劲,在安静的阳台上声势夺人。
林平之对自己的口条不够满意,皱了皱眉,重新调整了站姿和手臂的高度,试图找到最能表达「兄弟气口」的肢体语言。他再次聚精汇神,丹田用力,准备再来一次。
「人生在世,江湖义理,不只争长短,还要争春秋!」
这一遍的声音表情明显更加饱满了,手臂挥出的弧度也更有力量,脸上的热血沸腾,配上他那张英俊但憨厚的脸,有种奇妙的反差。
当他还钻研在自己的小宇宙,身后忽然响起了清脆的鼓掌,还有实在没压抑好的轻笑声。
林平之浑身一僵,猛地回头,只见殷楚楚不知何时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那里。
她没有跨上阳台,而以一个极其随意又充满危险的姿势,盘膝坐在温室玻璃屋顶的边缘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嘴角噙着一抹玩味的笑容,阳光在她身上勾勒出一圈让人无法逼视的背光。
「练台词啊?台语说得挺可爱的嘛。」殷楚楚的声音带着笑,「宜兰有宜兰腔,台南有台南腔,台中腔讲台语的时候还好,讲国语时尾音很明显。你们鹿港腔刚好反过来,讲台语特别有味道,平时讲国语倒是听不太出来。」
林平之被她神出鬼没的出现方式和突如其来的点评弄得一愣,随即脸上一热,有些慌张地问:「有…有鹿港腔吗?很明显?我以为我改掉了……」他在电影里的台词不算太多,却全是台语的。
殷楚楚看着他紧张的样子,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不严重啦,演员自带一些个人风格,不是坏事呀…。不过嘛……」她故意拉长了语调,清了清喉咙,模仿着他昨天为了她向别人呛声的腔调,「不然咧,你想怎样?」
林平之一窘,把手上的剧本珍惜地抚抚平,放在他之前跟大渔斗棋的茶几上,朝着还飘在温室屋顶的阿楚笑了笑。
「《角头6:冰的啦!》,冰的?台语说『翻桌』…,哈,有意思。不错嘛,第五集刚上檔,第六集马上要拍了?你到底演怎样的角色?戏份多吗?角色好不好演?」
殷楚楚从屋顶边缘轻盈跳下,稳稳落在阳台上,动作利落美妙,把林平之又看呆了。她走到林平之身边,好奇地看了一眼剧本的封面。
林平之一如既往地腼腆一笑,挠挠头,「演一个跟着大哥到处跑的小弟。台词不多,戏份不多,但…也不算少,很多场重要的戏都有我,一直到很后面才死掉…比上一集的戏份多一些…」
说起这个,他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口若悬河,像直接换了个人,那是对未来的憧憬和对机会的敬畏与珍惜。
殷楚楚也被感染了,替他开心,「听起来不错啊,这种题材还没退流行,票房是有优势的。大渔说看好你,我跟了了,也都看好你,加油!Fighting!」
「刚刚在练台词,出场第一句…」林平之开心地说着,一本正经地,「人生在世,江湖义理,不只争长短,还要争春秋!」补充了一句,「是十几个兄弟一起喊的,场面很气派。」
殷楚楚瞪大了眼睛,「十几个一起喊?那…那谁听得见你啊?」她赶忙闭嘴,剩下的半句话没讲出来,「…这样你还要练半天?练给谁听啦?」
然而,林平之却毕恭毕敬地又摸了摸剧本,「听不听得到我是导演和观众的事,但融没融入那个角色,我自己知道。这是我的第一个角色,我会对他负责。」
殷楚楚看着他格外认真的侧脸,听着他话语里像在跟谁赌气似的倔强,心头那种奇特陌生的感觉再次漾开。这个从鹿港来的男生,看着憨直,却有自己的一套处世哲学和坚持,跟她以往接触的台北男孩多么不相同呀!
「说得好!」殷楚楚脸上绽开明亮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距离,只有完全不加遮掩的认同与欣赏。她往后退了两步,站定,模仿他刚才的样子,气势十足地喊:「来!林平之,我陪你一起喊一次,让全世界听到我们江湖儿女的,『气口』!」
林平之惊讶地看着她,眼睛睁得圆圆的,心里真地被她鼓舞到了,「好!一起来!」
「人生在世,江湖义理,不只争长短,还要争春秋!」林平之跟殷楚楚,就这样一遍又一遍地迎风喊着,像两个神经病。
两人的声音,一高亢一清亮,交织在一起,风轻轻拂过,竟已经带着桂花的淡香。这一刻,彷佛整个天地只剩下这片小小的阳台,殷楚楚看着身旁因为信心勃发而脸颊微红的林平之,心底那片幽微起伏的涟漪,扩散得更远更开了。
这是两个不打算妥协于现实人生的局限的年轻人,一如所有以自己内在涌发的意志做为动力,前去探索梦想天堂的所有人一样,天堂的皈依在哪个方向?必须如何寻觅?必须途经怎样的跋涉?没有人能够预先回答,所有人都一样,只能全力以赴,只能且战且走。
天堂在几楼?
女明星何霜霜在云廊大楼离奇暴毙的新闻,已经发生几天了。但因为事件主人翁的身份,以及案件的诸多盲点,新闻的热潮非但未曾稍弱稍歇,各方绘形绘影的猜测,却更延烧得越来越嘈闹越错乱,也越歪楼了。
究竟何霜霜是因为什么而去的云廊大厦?又是被什么人引导,才进入那座阴森妖诡的电梯的呢?
那是几天前的一个深夜,在她那间虽然力求布置精致、却难掩局促的小小卧房里。房间里只开著书桌上的一盏昏黄台灯,光线堪堪照亮了她那张因长期失意、睡眠不足而憔悴不堪,却依然勉力维持着最后一丝明星尊严的脸。
她迫切地盯着面前的笔记本电脑屏幕,手指因为高度的紧张和期待而颤抖,她飞快地在键盘上敲打着,发出歇斯底里的「咖咖」声。
屏幕上显示着一个设计风格相当另类、可怖的网页。
页面的边框,用一种扭曲拉伸、彷佛在流血的美术字体写着几个触目惊心的大字:「天堂在几楼?」。
屏幕中央,是一个极简的对话框,只有不断跳出的文字和单调的打字音效,在凄清死寂的斗室里回荡。
页面的对话框,网页版主传来了讯息:「妳还要再试十三年?这个圈子还有多少个十三年可以给妳浪费?」
何霜霜发了狂似地用力敲着键盘:「我不会放弃的!我一定还有机会!我只是缺一个机会!」
网页版主的信息,「是不放弃,还是不服气?有没有想过,妳为什么一直红不起来?天赋?努力?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小红靠捧,大红靠命!老娘条件这么好,要脸蛋有脸蛋,要身材有身材,要演技……哼,那些只会瞪眼嘟嘴的流量小花哪点比得上我?我就是命不好,运气差!时运不济!」
「如果,我给妳一次上头条的机会,一个让全台甚至全亚洲都看到妳的机会,妳敢不敢来?」
「耍我吗?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我何霜霜早就不信了!你肯定就是个骗子!
「每个人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天堂,只需要找到那个正确的入口。而那个入口,往往就隐藏在最意想不到、最不寻常的地方……」
何霜霜承认,那当下,她是怀着信仰般的虔诚,摸索着终于在云廊的隐密角落找到了那座毫无存在感的荒凉电梯,然后,毅然决然地,走了进去。直到她又一次听到了那句话,这一次,不是计算机页面的打字,是真地听到了…
「每个人都有一个天堂,就看你找不找得到入口。」
何霜霜用力咽了口唾沫,喉咙干涩得发痛。她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颤抖不止,却又无法克制地夹杂进了一丝被逼到绝境后的、孤注一掷的疯狂:「那…那要怎么找?入口在哪里?」
「天堂在几楼?」
那个声音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再次反问道,语气里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和恶意。
何霜霜的目光再次落回到控制面板上那一排排冰冷的数字按钮,心乱如麻,大脑飞速运转。她试探性地又按了一下代表最高层的56楼,按钮亮了一下,然后,如同之前一样,迅速熄灭了。
她不死心,又接连按了好几个她认为可能有特殊意义的楼层——44楼(华人文化里最不吉利的数字?)、8楼(代表发财,她最渴望的?)、38楼(她现在的年纪?)……结果都完全一样,按钮亮起微光,随即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掐灭,一次次冷漠地否定了她的选择。
她的目光,最终犹豫着、彷佛带着某种宿命感,落在了那个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散发着幽幽光芒的,也是那个神秘声音催促她按下的楼层按钮上,「13」。
那个在西方文化里代表着不祥、厄运和禁忌的数字。
她皱紧了眉头,内心激烈地天人交战。无边的恐惧和残存的理智都在疯狂地警告她,这绝对是一个陷阱,一个通往地狱而非天堂的入口!按下这个按钮,后果不堪设想!
但是,那份积压了十几年、早已深入骨髓的对「红」的执念,对摆脱目前这种半红不黑、被人遗忘、被人嘲笑的现状的强烈渴望,像是一种无法戒断的毒瘾,疯狂地啃噬着她的意志,诱惑着她走向深渊。
输了这么多年,她太想赢一次了,哪怕只有一次!
终于,所有的挣扎和犹豫都被那份病态的野心所吞噬。
她像是下定了某种与魔鬼交易的决心,猛地闭上眼睛,脸上露出一种决绝而扭曲的表情,颤抖着伸出食指,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按了下去,那个散发着不祥光芒的数字,「13」。
这一次,「13」楼的按键没有像其他按钮那样亮起后迅速熄灭,反而像是被注入了某种邪恶的能量,猛地发出更加明亮刺眼的惨绿色光芒,那光芒像会说话似地,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脉动。
紧接着,电梯发出一声低沉而悠长的嗡鸣,不再是之前那种疯狂的摇晃,而是猛地向上窜去!
那速度之快,远远超过了任何正常电梯应有的运行速度,巨大的加速度带来强烈的失重感,让何霜霜重心不稳,惊呼一声,踉跄着向后倒去,幸好及时伸手扶住了冰冷坚硬的轿厢壁才没有摔倒。
「哼…管你是谁…是人是鬼…」何霜霜定了定神,甩了甩发晕的脑袋,眼神重新聚焦。那是一种极度复杂的眼神,混合了残存的恐惧、豁出去的决绝,以及一种近乎病态的、对成功的狂热野心。
「不论你提出什么样的要求,只要能让我红,能让我上头条,我都答应!我一定要让所有人都看到我!看到我何霜霜的实力!看到他们错过了怎样的一个天才演员!」她在心中疯狂地吶喊着,试图用这种方式给自己打气。
电梯依然以那种令人心悸的、违反物理定律的高速持续不断地上升着,穿过一层又一层,丝毫没有减速的迹象,彷佛要冲破云霄,冲出天际。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何霜霜紧贴着轿厢壁,开始察觉到明显的不对劲。以现在这个恐怖的速度,别说是到达13楼了,就算是她一开始按下的56楼顶层,也早就该到了。
可电梯依然在疯狂地、毫无止境地上升,数字显示屏上的楼层数字早已变成了一片乱码般的模糊光影。
「为…为什么会这么久?」她脸上好不容易恢复的一点血色再次褪去,声音里充满了惊疑和越来越深的恐惧,「这个速度…这都升了多少层了?一百层?两百层?这…这不是都要升到天上去了吗?这栋楼哪有这么高?!」
巨大的、难以言喻的不安感再次如同潮水般攫住了她。她惶恐地环顾四周,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电梯的每一个角落,试图寻找任何异常的线索,任何能解释这一切诡异现象的蛛丝马迹。
忽然,她的视线定格在了电梯天花板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不知何时,竟然安装着一个小小的、镜头闪烁着微光的、黑色的监视器!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猛地击中了她!让她瞬间停止了颤抖。
「试镜?原来…原来已经在test了吗?」
她大喜过望,恍然大悟般低声自语,脸上残存的恐惧迅速被一种病态的、极度兴奋的光芒所取代。「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想要得到那个『上头条』的机会,果然不是那么容易的!这是要先展示老娘的一身本事?」
她完全误解了目前的处境,自作聪明地以为这一切匪夷所思的遭遇,包括之前的惊吓和现在的超高速上升,都是那个神秘的「版主」精心安排的,一场极端环境下的压力测试,是为了考验她的演技、潜力和心理素质!
积压了整整十三年的表演欲望,以及那份对成名、对镁光灯近乎痴迷的渴望,在此刻,在这个不正常的环境下,以一种极其荒诞的方式猛烈爆发在她仅存的意识中。
下一秒,何霜霜脸上的表情骤然一变。她迅速调整好状态,对着那个她认为是「考官镜头」的监视器,露出了极度惶恐和惊吓的神情。她在卖力地表演一个「极度受到惊吓」的女人。
然而,那过分瞪大的眼睛、刻意痉挛的五官、以及浮夸到做作的肢体动作,都带着一种明显的、用力过猛的舞台剧表演痕迹,那毫无灵魂的演技廉价极了。
「啊!」她对着监视器的方向,发出了一声凄厉却又假得不能再假的尖叫,「为何要将我拘禁于此?!你们是谁?!你们究竟是何人?快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啊!」
何霜霜像一个挣扎着呼吸的溺水者,她还努力在演。
紧接着,她似乎觉得光有惊恐还不够,立刻开始了她自以为是的、能够展现其「宽广戏路」和「精湛演技」的个人表演大赏。
她拼命地搓揉着自己的双手,眼神变得迷离而空洞,模仿着某个她自认为经典的悲剧角色,用一种被雷劈到的语气念白:「这双手……难道就永远、永远也洗不干净吗?」她把手凑到鼻子前用力闻了闻,脸上露出极度痛苦和挣扎的表情,「不…还是有血腥气……所有阿拉伯的香料,恐怕都熏不香我这双小手……」
演到这里,她还不忘对着监视器,刻意加重语气,像报幕一样补充说明:「以上,是莎士比亚,《麦克白》!麦克白夫人!」
随即,她风格猛地一转,脸上瞬间露出狰狞而疯狂的表情,眼神凶狠,用半生不熟却又力求标准的英文,鬼气森森地念白:「All work and no play makes Jack a dull boy! All work and no play makes Jack a dull boy!」
念完,她又立刻对着监视器补充,语气带着炫耀:「史丹利??库柏力克,《鬼店》,The Shining!影帝杰克??尼克逊的经典角色!容我跨性别演出,希望您喜欢。」
还没完,她似乎觉得还需要展示一下自己的古装功底。她再次迅速切换,硬是摆捏着嗓子,唱起了哀凄至极的黄梅调:「我寒梅岂怕风雪压~?凤凰怎能配乌鸦~?」
唱罢,她再次对着镜头,像个急于邀功的小学生,得意洋洋地说:「黄梅调!邵氏经典《梁山伯与祝英台》!1963年版本,祝父逼嫁那一段。」
她就像一个自我感觉极度良好的小丑,就在这个急速上升、充满莫名危险的诡谲电梯里,对着一个冰冷的、可能根本没人在看的监视器镜头,使出浑身解数,表演着一幕幕近乎悲壮的独角戏。
忽然,急速上升的电梯,猛然、突兀地顿了一下,以一种极其生硬、毫无缓冲的方式,骤然停了下来。
不等她从角色扮演中反应过来,电梯门「唰」地一声,以极快的速度向两侧滑开。
与此同时,那个冰冷的女人声音再次响起。
这一次,不再是透过对讲装置传来,也不是在她身后低语,而是彷佛充斥在整个电梯空间的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忍无可忍的、极度的不耐烦和毫不掩饰的厌恶,几乎是咆哮着大喊道:
「够了!不要再演了!所以,妳到了最后的最后,还是不晓得自己是一个多糟糕的演员?对吧?」
一股无形无踪的、却又磅礴浩瀚的巨大力量,猛地从何霜霜的身后袭来,她像是被一辆高速行驶的卡车撞到,狠狠地推在了她的背上!
「喂…喂…等一下…我的表演还没完…啊——!」
何霜霜猝不及防,所有的台词和表演瞬间卡在了喉咙里,整个人像一个被随意丢弃的破布娃娃一样,被那股根本无法抗拒的大力推出了电梯,身体在空中划过一道短促的拋物线,重重地摔在了电梯外的地面上。
电梯门在她身后,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砰」的一声,迅速而无情地关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