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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进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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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诉抵达稼阳的第一件事就是进宫,然而他动作再快,也没能快过苟正。
苟正向皇上请罪,由于自己手下人的疏忽,误让罪臣杨文宾上了自己的商船,好在他及时收到消息,让手下人制住了杨文宾。
只是杨文宾誓死抵抗,狗急跳墙间把苟正的商船凿沉了,无奈之下,只好将杨文宾就地处理。
不过小小一艘商船,算什么损失?
比起这个,苟正更愧疚的是,自己没能将罪臣杨文宾的尸体带回来挫骨扬灰,好向陛下请罪。
“恰巧”昭王的信在此刻传入宫中,汇报清异司在苟家商船上搜到了携带疫病的平民百位。
经过身份查验,这些人都是在夏邑飞鱼海打渔时消失的渔民。
更巧的是,这些人失踪时期,刚好轮到当时还是县令的杨文宾管辖飞鱼海。
杨文宾大闹商船,居心不良,好在苟正力挽狂澜,才阻止了这场闹剧的发生。
携带瘟疫的病人沉海,及时阻止了杨文宾将瘟疫传入我晏海境内。
至于那病、那药,没人提及,皇上也懒得知道。
苟正跪在御书房中自己进贡的华丽地毯上,老泪纵横,一时情到深处,不小心说漏了嘴,让皇上得知了一个噩耗——
苟大人在一天之内经历了中年丧子的切肤之痛。
皇上暗自心疼着那一商船的金银珠宝,心不在焉地批了苟正的丧假,让悲痛欲绝的苟大人能在家抚慰家人,送儿子最后一程。
临走前,苟正抹了一把老泪,像忽然想起来似的提醒陛下:
手下说看到了疑似昭王的人在船上,他当即下令将造谣的人宰了。
昭王远在江源,怎么会出现在苟正的商船上呢?这不胡扯吗?
还请陛下还昭王一个清白!
放走了苟正,陛下得到了消息,有人看到昭王在夏邑磐石角登录了。
于是,孟诉顶着夜色进了御书房,接受皇兄的“关怀”去了。
孟显沉默地看着跪在地毯上请罪的孟诉,良久没有说话。
他与孟诉虽不是一母所生,但自小与他最亲近的便是这个四弟。
也是多亏孟诉在自己身边辅佐,才坐稳了龙位。
在登基后,孟诉立即上书成立清异司,整日在外奔波,既不参与过多宫墙之内的事,还为国君扫平身后的一切障碍。
可谓是指哪打哪,对皇上和晏海都忠心耿耿。
只是,哪怕他再亲近孟诉,也不代表他能纵容孟诉不打招呼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
孟显垂头将桌上成山的奏折扫到地上,一卷像裹脚布一样长的奏折咕噜噜地滚出几丈远,他却看都没看一眼,拿起一个掌心大的东西把玩。
那是一只无比清透的宝石雕刻的鸟儿,放在桌上时会自己掌握平衡,若是用手掌的体温将那鸟儿捂热了,还会发出栩栩如生的鸟叫。
他最近对此爱不释手,导致大殿上,群臣的谏言中,时常掺杂进不伦不类的鸟叫。
孟诉跪在方才苟正跪过的位置,面色苍白如纸,但脊背依然挺得很直。
孟显的嘴角吊着,头上悬挂的常年不灭的灯却照得他那张脸阴森森的。
“四弟,江源的疫情,控制得怎么样了?”他失去了兴致似的,将那鸟儿扔到了地上,“我听说,你在江源时,亲力亲为地呵护那些病民,沾了满身的污秽也不在乎。”
孟诉垂眸,沉声道:“禀报陛下,江源的疫情已经基本控制住,微臣未让病情扩散至风嚎角以外,最多一月就能平息此次疫病。”
孟显掏了掏耳朵,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看来也不是什么大病嘛。倒显得派你过去,有些小题大做了。”
孟诉心中一沉。
“陛下言重了。为我晏海扫平一切障碍乃清异司的职责。”
二人一坐一跪,孟显三言两语问完公事,就和孟诉唠起家常来,好像忘记了他重伤的四弟还跪在地上。
直至将到子时,孟显才打了个哈欠,摆了摆手,示意孟诉退下。
当孟诉踏上第一级台阶,孟显忽然出声:“昭王。”
他懒洋洋地撑着头,连眼都没睁开,语气却带着说不出的威严。
孟诉利落地跪下:“微臣在。”
膝盖响亮地磕在了起了霜的青石板上,孟诉身形几不可见地摇晃了一下,面色却看不出任何端倪。
“念在你心系百姓,克忠职守,此次失职,朕便不计较了。”孟显说道,“若有下次,朕就不会顾及手足之情了。”
他半抬起眼皮,一双空洞的眼眸中看不到任何喜怒。
若是细看,能看出他与孟诉有五分相似,然而气质却截然不同。
孟诉沉默寡言,神情冷漠,身为皇族,总是和一群大汉混在一起,奔波在抓异教徒的路上。
一路吃糠咽菜,泥里睡雨里醒,活得粗糙,不见半点拈轻怕重的娇气和讲究。
而孟显却不同,身为九五之尊,他既有先帝那说一不二、果决暴躁的性格,也有出生高贵的骄纵和任性。
吃、穿、用、度,一切按照最高规格,一丝不和心意,他便勃然大怒。
然而,他有时又会出奇地大度温和,眨眼间就云淡风轻,释放刚被他打入大牢的臣子,还会亲自上门慰问。
他要不是将皇上的架子端得高高的,要不就是将皇族的面子扔到了泥沼里,让人十分捉摸不透。
相比于和颜悦色的孟显,时刻都是一副冷淡表情的孟诉竟显得格外好亲近,毕竟孟诉不会笑着笑着忽然将桌子掀了。
他无声地端详着孟诉低垂的脸,沉默了一会儿。
他不知在想什么,脸上的表情忽然卡顿了一瞬,快步走来扶起了孟诉。
或许是下跪的角度更低了,孟显这才看见草草包扎的绑带从孟诉脖子上露出一点来。
孟显从御书房那奢靡沉闷的熏香中走了出来,从孟诉身上闻到了血腥味。
“四弟,你受伤了?”他脸上的关切不像作伪,“混账东西,还愣着干什么?还不传太医!”
两个小太监哆哆嗦嗦地在地上“邦邦邦”地磕了三个头,屁滚尿流地滚去传太医了。
孟显长孟诉二十岁,行为上,还没孟诉沉稳。
在还未继位之前,孟显便阴毒狠辣地解决了几乎所有的手足,唯独余下了一个孟诉。
孟诉沉默地跟在这个大哥身边,看着他如何利用一切把柄,将昨日还一同下棋的皇子送入屠刀下。
和孟显共处多年,孟诉又如何不知道这皇兄变幻莫测的性格。
被孟显一扶,孟诉才“撑不住”了,微微佝偻着背。
他脸上满是忍耐,对着孟显勾了勾嘴角:“皇兄,不碍事,只是一些小伤。”
话虽如此,孟显却看清了他干燥起皮的嘴唇和额角的密汗,连他的手也是一片冰凉,令人心惊。
兄弟二人打破了君臣之间的距离,孟诉一接触孟显,脸上不见了方才那近乎执拗的顺从、严肃的神情。
见孟显眉头紧皱,孟诉笑了一下,轻声说道:“离京数日,太久没见皇兄,不知不觉打扰皇兄这么久,还请皇兄赎罪。”
他轻松自如地与一国之君并肩,像是不知道什么叫“君臣有别”一般,连说“请赎罪”时都只是潦草地拱了拱手。
孟显看着孟诉那带着淡淡微笑的面庞,恍然间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稚嫩的少年,向来没大没小,连对自己下跪都跪得不情不愿。
短暂的回忆滤镜将孟显笼罩了,他不说话了,拍了拍孟诉的背,然后捏着他后背的肌肉,再摩挲着他的肩。
他无声地用欣慰的眼神打量着孟诉,说道:“平之,一晃多年过去,我竟然未发现,你已经长这么大了。”
孟诉的笑容僵硬了一瞬间。
“有传言说,你与苟大人性格不合。依我看,你该与我晏海第一重臣打好关系才对。若不是苟大人及时将那逆贼处理,你在船上受了更重的伤怎么办?”孟显假意担忧片刻,话锋一转,“苟大人刚失去了爱子,短期之内家中不宜有喜事。不过听闻苟家人丁兴旺,除长子苟阅之外,还有四位小姐……”
孟诉忽然后退一步:“陛下!”
孟显放在孟诉肩头的手忽然落空,就这么不尴不尬地停在空中。
“异教徒一日不灭,微臣有何颜面思及儿女情长?”孟诉一撩袍角跪了下去,“微臣此生只求早日将那叛贼利安德捉拿归案,还请陛下恩准。”
他仍是那副虚弱的病容,但此刻眉宇间却满是坚毅,一副软硬不吃的架势。
孟显正沉浸在兄友弟恭的想象中,孟诉忽然搅碎了他的幻想,无异于当众抽了他一个大嘴巴子。
他气得发抖,指着孟诉:“混账东西,你敢跟你皇兄叫板了是不是!”
他一声怒喝,周围太监宫女立即呼啦啦地跪倒了一片,齐呼“圣上息怒”。
不喊还好,一喊孟显肝火更旺了,像是所有人都在提醒他不要再瞎胡闹了。
孟诉的头更低了,几乎触到了地面:“微臣不敢。”
可他那倔强的头颅分明是在忤逆孟显,孟显刹那间便火冒三丈,咬牙切齿地说道:“来人!”
贴身太监吴公公立马踮着小脚走近。
“昭王冲撞龙颜,罚禁足一月,凡敢踏出宅邸一步,斩!”
吴公公迟疑了片刻,开口道:“陛下……”
若是禁足昭王,京中再有晏卡志士作乱怎么办?
皇上的龙脑瓜已经彻底被怒火冲得昏昏沉沉,瞪了太监一眼:“连你也要忤逆朕?”
吴公公立即垂首磕头,不敢再为孟诉说话了。
孟诉稳稳当当地磕了一个头:“臣遵旨。”
说完,他低眉顺眼地告退,看都没再看孟显一眼。
拎着药箱的太医刚来就撞上这一幕,吓得跪在一旁,茫然不知所措。
“都在这干什么?”孟显一甩袖子,“统统给我滚!”
夜色中,孟诉静静地走出宫门,上了在外等待的马车。
他踩上踏凳,冥冥之中感受到了什么似的,回首看了一眼那高高的宫墙。
寒风凌冽,夜间的薄雾升起来了,恍然望见金黄的琉璃瓦上宛如覆盖了一层白霜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