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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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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长安的脸色极其阴沉,井中的女尸已被拖出。他站在廊前确认,这正是他之前密切关注的那名潜伏者。多年来,京城传言前朝末帝的势力仍在洛阳暗中活动,不断寻找末帝及其后裔,前朝旧部不甘覆灭,暗中联络遗臣,妄图借民间积怨复辟。
江长安归顺新朝后,太后派他前来处理此事,一方面是试探他的忠诚,另一方面则是让他与前朝势力彻底决裂——他昔日曾为前朝边军校尉,履历敏感,若不立功,必遭猜忌。如今他身居要职,地位越高,压力也越大。新朝内部派系林立,太后与首辅争权已久,江长安身处夹缝,若不能给太后一个满意的答复,他目前的位置也并非不可替代。
“原本这颗暗棋被安置在曲坊,那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女尸原名姜文,艺名青芜,身上携带大量金银细软,据查是前朝内库遗银,刻有‘永昌’年号,极可能是末帝流亡时带走的国库残资。她如今装扮成男子模样,大概是收到风声准备逃跑。经检查,她的伤口是被刺穿胸腹,因失血过多而死,应该是谋杀。然而,原本安排与她接应的人并未出现。这里有两种可能:一是庙中的香客或僧人见财起意杀害青芜;二是我们的计划已经暴露,对方察觉后为绝后患而痛下杀手。而且,我们在后院发现了血迹和用五方草捣成的药汁,说明凶手极可能在后院滞留过,而且还受了重伤。”缇骑报告道。
“山下搜寻过了吗?”江长安不耐烦地问道。
“属下正在搜查,估计很快会有结果。不过,属下多嘴一句,您是怀疑首辅……”
缇骑偷偷观察江长安的脸色。
只见他阴沉地笑了笑,“他被太后派来洛阳治理雪灾,调查府库空虚之事,但这类事情自有工部、户部的人负责,何须劳烦一个首辅。太后实际上是让他来监视我。更有传言,卫首辅暗中与前朝遗老有书信往来,借赈灾之名,行聚敛之实,私藏粮草兵器,图谋不轨。还有,琮王也在洛阳。太后表面上派我来调查前朝末帝,但谁知道那末帝到底是死是活,真正要按住的是琮王,琮王是什么人?太后对此有所忌惮也是情理之中。”
“您是怀疑太后让卫首辅来洛阳是另有目的?”
长安未及回应,径直走向拥在他面前的两名婢女,其中一名不幸被用力踹倒。
坞噽闷哼一声,腹部剧痛如绞,仿佛五脏六腑都被踢得移位,整个人重重摔进泥泞之中。左肩被一只铁靴狠狠踩住,骨节咯吱作响,疼得她眼前发黑,呼吸困难。
白皙的脸颊贴在冰冷湿滑的泥地上,泥土混着血水渗入口中,腥涩难忍。她咬紧牙关,不敢呻吟,唯有指尖深深抠进泥土,强忍着撕裂般的痛楚。
“你的身上为什么有血?”
长安目光如炬,发现坞噽右侧裙摆上的新鲜血迹,面色愈发苍白。坞噽慌忙解释:“奴婢月事来了,许是不小心沾染上的。”
江长安紧盯着她的脸,面上却古井无波。
忽地,他向一旁伸出手,“刀!”
缇骑立刻呈上一柄长刀。长安手腕一振,坞噽的裙襦被划破,露出白皙的大腿内侧,果真有血迹。坞噽惊恐地扯过裙襦盖住身体:“大人这是何意?”
“没有胎记。”
长安不动声色地转身,“来人备马,都往山下去寻,不能让凶手逃了。他布局了半个月才让此人露出苗头,绝不能前功尽弃。”
坞噽惊疑未定,悄悄捏了捏子夫的手以让自己冷静下来。她不确定长安是否认出自己,毕竟她走时年仅四岁,除却那个胎记,如今已没有半分相似之处。她与马夫不动声色地看向山下的方向。
…
与此同时,管婠挟着卫琯飞身下跑,却不慎被尖锐石块绊倒,两人滚向山下。管婠手肘撞到石块,却成功停了下来。火光从四周蔓延,管婠向卫琯逼去,他正倚在一颗枯树下。管婠捡起尖锐石块,抵在卫琯脖颈旁:“现在将解药给我,否则我无能为力。以我的速度,不出半个时辰就会被抓,你若不想死,就将解药给我,我可以帮你引开他们。”
卫琯懒懒地审视她:“那就一起死。”
管婠心中一凛,果然,她演的不够像?
此人一旦要死,巴不得拉个垫背,道德感在他身上根本不存在。她太了解这个死对头了。
火光映照在管婠的脸上,她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种坚毅与决绝。管婠语气坚决地说道:“你自己应该还能动,就算滚也要滚到山下。我帮你引开他们,但希望你言而有信。我之后会去山下找你,你必须把解药给我,否则我会将你曾在这里出现的事告诉他们。看你的衣着不凡,应该是朝中的大人物,你不想被发现,说明你的行为足以决定你的生死。我知道你没有信心,但我只能赌这一把。遇到你真是晦气。”
说完,管婠迅速脱下身上厚重的狐氅,盖在卫琯身上,然后朝反方向跑去。她鼓起勇气,大声呼喊,随后跑得越来越快。
“那儿有人!”在狂怒的寒风中,管婠能够听到官兵们兴奋的叫喊,如同饿极了的野兽嗅到了濒死猎物的气息。管婠已无暇多想,如果她能活下来,一定要将卫琯出现在这里的事情报告给皇禁司,无论他意欲何为。
卫琯身上的毒已麻痹了他的半边身子,失去了部分知觉。他知道很快这毒会侵蚀他的五官感觉。他看向那个朝反方向奔命的少女,身影如此渺小,以至于很快消失在风雪中。他那死寂已久的心难得泛起一点波动,一瞬,竟有几分恍惚,仿佛看见年少时的自己,在风雪中独自奔逃,无人援手,也无人回望。
一丝极轻的悸动掠过心尖,像冰面裂开一道细纹,转瞬即逝。可随即冷笑浮现:这样的无知蝼蚁死了,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关系。这毒是真的,与他身上的一样。因为是他自己服下的,江长安布局杀他,那他就将计就计。这时,从树上跳下一个身影,他立刻掏出解药让其服下:“大人为何不让属下带你下山?”
卫琯转身看向少女消失的方向,冷漠地说:“她毁了长生灯,我为何要放过她?”
“可是大人,这场局您也不必以身犯险。江长安是太后的走狗,您为何还要将青芜的消息透露给他?青芜是叛徒,死不足惜,我们悄悄杀了她不就行了吗?为何还要将她引到此处暗杀?”
“她死在这里,皇觉寺的秘密才会被发现啊。太后忌惮的不正是这个秘密?”
…
管婠在山路上跌跌撞撞,却意外地发现山脚下有一个隐藏极深的小洞穴。情急之下,她也顾不得恐惧,径直钻了进去。外面的火光越来越近,就在她以为自己即将被发现时,一个低沉而有力的声音从洞外传来:“出来吧。”
管婠被带进了一辆马车,当她抬起头时,对上了一双深不见底的黑色眼眸。对方却似乎对她视若无睹,全神贯注地看着马车案桌上的竹简。管婠正想向他索要解药,他却已先扔了一瓶药给她。
她此时已感觉到全身如针扎般的疼痛,连忙打开瓶口,倒出一枚药丸吞下。药丸入喉即化,一股温润的暖流自腹中蔓延,如春水般缓缓流遍四肢百骸,所过之处,针刺般的痛楚渐渐消退,僵硬的筋骨也得以舒展,连呼吸都变得顺畅起来。待那股痛感稍缓,她才回过神来,瞥向马车外站立的那个人。
他能如此轻松地将她从半山腰救出,避开那群官兵,其身手之高强,必定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高手。她心中暗暗思忖,此人应是卫琯身边的翟溱。
她怎能遗忘,他的身旁从来都是能人辈出?又怎会沦落至鬼门关前,亟待她的拯救?莫非他方才的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报复她?
“管府中的二娘子,在洛阳城里素以骄纵闻名,”他的目光在这一刻似乎有些恍惚,但很快又恢复了往日的冰冷,仿佛那稍纵即逝的情感波动只是她的错觉。他抬起手,轻轻触碰她的眼角,随后说道:“你与她倒也有几分相似,但她待我却要比你狠心许多。二娘子,我救了你一命,你打算如何报答我呢?”
报答你个鬼!此刻她的狼狈不堪,不正是拜他所赐?他怎会有脸说出这种话?但凡有点良心,也不会如此。可他,明明就没有心。管婠冷眼相对,无心回应。夜风携着雪花呼啸而入,月光虽明亮却也显得昏暗不明,映照在他轮廓分明的脸庞上。四年未见,他的容貌愈发俊美。司马皇室之人个个俊美非凡,即便是前世的自己,也是五官分明,美丽动人。
司马皇室的美貌,甚至到了雌雄莫辨的地步,以至于建国前,司马家族仿佛是靠美色发家一般,引得萧皇室的女子纷纷趋之若鹜,虽被人耻笑,但如今司马氏已成为正统皇室。即便她见过无数美丽容颜,也不免为卫琯的容貌所惊叹。
可就在他伸手拉她出陷阱的刹那,指尖微微颤抖,眸底掠过一丝极深的挣扎,他的容颜,如同极具攻击性的明艳之花,管婠瞥见了他衣裳下渗透的殷红血迹,而他却仿若毫无知觉一般。从前的他,尚且带有一些烟火气,如今却宛如一尊失去了心跳的冰冷佛像。
卫琯缓缓抽出布帕,细心擦拭着自己指尖的血痕,随后转向门外骑马的翟溱,低声问道:“我这一身伤,可曾引出那内奸?”他暗地里培养了三十余名暗卫,他们大多如幽灵般潜伏于暗处,此次他故意自伤,正是为了引出隐藏在幕后的叛徒。翟溱在马车外听见这低沉而难以捉摸情绪的话语,心中不禁一颤,赶忙回应:“已有两名暗卫缺席,分别是十六和十七,现已擒获押回首辅府,大人打算如何处置?”
车内,卫琯将目光转向管婠,淡淡地问道:“二娘子,你渴望活下去吗?”管婠点头,却见卫琯的嘴角微微勾起,将一样东西轻轻放在她面前:“但我只信死人。”
管婠心中一震,他抓自己回来竟是为了亲眼看着自己死去?不,若真如此,他根本不必给自己解药。她被卫琯的目光盯得毛骨悚然,强自镇定道:“卫大人不会杀我,何必再来吓我?我知大人想要个保证,但我能给予的也唯有口头承诺。不过,我有一件东西,不知能否用它来换得一条命。”
她抬起头,勇敢地迎向卫琯的目光。卫琯的眼中带着审视,似乎在权衡是否要取她性命,半晌,他才轻浅一笑:“哦?何物?”
管婠直接说道:“大人难道不想知道,使尊当年处理广陵刘氏随陈王举兵起事洛阳的广陵刘氏犯下了何等大错么?”卫琯的眼神微微一眯,当初随陈王起事洛阳的几个氏族皆被他清算,但这广陵刘氏却有些特别。广陵刘氏乃是司马皇帝为琅琊王时在封地所娶的正妃家族,乃帝室姻亲之首,血脉深系皇族。
司马皇帝登基后,虽未追封刘氏为后,却默许其族入主内廷,刘氏之女更被晋文帝纳为贵妃,居四妃之首,享太妃尊荣,掌宫中事务,实为后宫之主。
正因如此,司马皇族多有刘氏血脉,宗室子弟中不乏其外戚后裔。然陈王举事之际,广陵刘氏竟暗中资助陈王,勾连旧臣,图谋颠覆,此举不仅背弃皇恩,更使皇室血统蒙羞。除谢太后力保的江氏外,其余前朝旧势皆被司马昭借机清算,虽引发数月动荡,终酿成血庭之乱,然乱后刘氏全族被诛,刘太妃亦被逼自缢于广德宫,宗祠焚毁,族谱除名。
广陵刘氏在全家遭逢不幸之前,曾给母后秘密送去一封信函。后来,母后在被迫自缢的绝望时刻,将这封信转交给了她。信中,广陵刘氏坚称自己并未参与谋反,只因家族历来深受楚朝萧氏的恩泽,祖辈皆是萧氏的忠臣,故而行事出于私心,试图追寻前朝末帝的下落。当时,刘家的安刘宠调查发现,末帝并未在那场灾难性的大火中丧生,似乎被人所救。经过深入探查,他们得知末帝曾经的旧部在洛阳有所活动,因此广陵刘氏申请调任洛阳,继续追踪线索。
最终,他们查到了末帝与洛阳的一名妇人孕育有一子,即皇孙。末帝曾被江氏人家收养,但后来这江氏也惨遭不幸,除了旁支,族中子弟大多身死或被流放。若要追查末帝的踪迹,可以从江氏入手。而作为江氏之一,江长安不可能对此毫无所知,因此极有可能是隐瞒了帝的消息,才会被新帝猜忌而遭赐死,太后亦无法为其开脱。
然而,广陵刘氏将此信送给皇后的深意,耐人寻味。管婠认为,母后交给她这封信的目的,只是为了报复江氏,全然不顾她是否会因此陷入危机。最终,她也没有交出这封信,因为她用这封信从江氏手中换得一线生机。江氏安帮助她假死脱身,然而计划却出了差错,她被人软禁。
江长安与卫琯素来不和,她相信这样的秘密对江长安而言具有足够的诱惑力,足以从其手中换取自己的性命。
卫琯眼神一凝,眸中暗流涌动:“信在何处?”
管婠冷声回应:“只要我能平安返回管府,那封信自会送到大人手中。大人无需担忧我是否欺骗您,我在管府插翅难飞,只是想用这份秘密换得一条生路罢了。”
外头传来的阵阵喧闹,只见外头的院子里已经涌入了一批皇禁卫,看见江长安的那瞬,的面色僵住了瞬,看见身白雪的肩部,看见肩上覆雪的江长安款步走了进来。
“管大人,近来可还好?”
管御冷了脸色:“你来做什么,我与你可没有什么好说的。”
“前头的事情你还记着呢,也是忐小气了不是?”江长安与他似是十分熟稔的样子,管御冷哼一声:“不在你的建康城下当走狗,什么时候有兴趣到我这里来了,真真是稀客啊。”
江长安拍去身上的落雪,走到他的面前:“你如今的话怎么这么多,我是来查人的,不是来做客的,麻烦让一让。”
“我的府上还有你值得查的人?江却泊,不要耍威风要到我这里来了。”
管御被刀刃逼迫着侧身,为他让出一条道路;他手持利刃,轻推了一下,眼神如刀锋般锐利:“你们府上的二娘子在哪里?”管御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感到奇怪:“她自然在府中,还能去哪儿呢?”长安盯着管御的脸庞,眉峰微蹙,眸光沉冷,像寒潭深处泛起的涟漪,不动声色地流转着审视与压迫,沉默片刻后低声道:“隐瞒可是重罪,即便是你的女儿也不能包庇。”
管御被他的话激怒了:“你这话从何说起,我能包庇她什么?难道她杀了人还是放了火,你怕是找错地方了。”长安连眼皮都没抬,唇角微抿,仿佛连看都懒得看一眼,声音却如冰刃般渗出:“既然你说她在府中,那就请她出来一见,如果见不到人,那你就得承担罪名。”
管御被他的一再逼迫感到恼火,赶紧转向冯氏:“二娘子呢?快去把她叫出来。”长安抱着刀,悠然自得地等待;这时,内院走出来一个睡眼惺忪的少女,身上围着厚实的狐氅,显得她的小脸更加苍白,“父亲,外面为何如此喧哗?”由于原身的病弱,管婠不必费力就能表现出弱不禁风的样子,她悄悄地抬眼望去,只见阴影下的梅花枝旁已没有了翟溱的身影,却见江长安在见到她时,目光骤然一凝,瞳孔微缩,似有惊涛掠过眼底,旋即化为一丝隐忍的冷意,眉梢轻挑,带着几分失望与不满,狠狠瞪了管御一眼。管婠还没反应过来江长安为何在此,却见坞噽和子夫被人推搡着进来。
“二娘子今日在何处?”江长安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她,眼尾微敛,瞳光如针,一寸寸扫过她的眉眼,仿佛要刺穿皮相直抵内心,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任何不自然的神色。管婠正欲回答,却感到腰间被冰凉的刀刃抵住。她稍微侧脸便看到那是一把锋利的匕首,因为倚在院墙上,从他们的角度看不到她右侧还有人。管婠不禁感叹局势变化之快,从前都是她威胁翟溱,现在自己却成了卫琯的掌中之物。她不动声色地瞪了翟溱一眼,扫过坞噽,心中大概明白了江长安来此的原因,追杀卫琯的果然是皇禁司的人,而且是由江长安亲自出马。众所周知,江长安是太后的心腹,无论翟溱有没有拿刀抵着她,她此刻都不想与皇禁司发生冲突。
“今日先去了皇觉寺。”管婠面上一派平静。“去做什么?”
“为阿母添一盏长生灯。”
江长安眉眼压低,带着审视与戾气,“那为向你的两名婢女还在庙中,她们说寻不到你,跟本尊报了你失踪,难不成你们这是在戏耍于本尊?”
管婠猛地呛咳两声,身影在此刻越发显得摇摇欲坠:“身体不适,是庙中住持的人看见我晕在那处将我送回来的,那庙中住持阿父阿母也是见了的。”
管御开口道:“这点没办法作假,府中上下都是看见了的,那庙中住持名号法悟,你若不信那大可以去查,但为什么将我的女儿当作犯人来审,纵是皇禁司也没有随便冤枉人的,你究竟是在查我的女儿,还是在查我,若是查我,那你尽可以来审,没看见一个幼子在风中摇摇欲坠么?”
江长安冷眼看他:“我不知你为何主动隐退朝堂,来这里做劳什子的管,你隐在洛阳,醉生梦死也好,前尘尽忘也罢,我还是要告诉你一句,世上有些东西,你躲也躲不掉,这就是命!”
“所以为了你的权势与地位?你就要用前朝末帝的血为你铺路?五十年过去了,末帝纵是活着也到我们这般的年纪了,也许他已经死了,你既不做忠臣,也莫要再踩着他的血上位了好么?司马氏的人将你当成什么了?他们分明是将你当成狐,但偶尔也会丢掉你是不是一只狼,杀人不过头点地,你的手上沾了多少血泪是你自己都记不太清了,我倒愿做你口中的庸臣。”
江长安看了他一眼:“但愿你没有被我抓到把柄的那天。”他缓缓收回刀,刀锋入鞘的刹那发出一声冷涩的轻响,仿佛压抑着未尽的怒意。风雪中,他立于门槛,眸光幽深如渊,唇角微抿,似有千钧情绪在胸中翻涌,终化作一抹极淡的冷笑。那一瞬,他的眼神里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动摇——是疑虑,是忌惮,亦或是一丝难以言说的疲惫?随即,他转身踏入风雪,身影决绝而孤冷,那些如黑云般的暗卫也如潮水般从小院中退去。
…
听着翟溱的转述,隐在烛火所投射顶长阴影中的面庞不辨喜怒,卫琯眸底压着的是寒冰般的沉郁:“管老太爷是前朝旧臣,带头投的司马氏,虽不得重用却也没有像其它氏族那样遭受灭顶之灾,只是如今这唱的是哪出,”卫琯抬头看了眼管府,“好好查查,势必查出他与三氏的过往,还有那封信你留意下。”
翟溱觉得不妥:“那二娘子就不处置了么?万一?”
“不着急,也许她的身上还藏着什么秘密,让暗卫盯着如果有异常再杀也不迟。”卫琯冷然地转动手中的扳指,“京中什么情况?”
翟溱说:“陆兆年已经罢相,差知建宁府去了。”
原来自从邅畀隆兴议和以来,邅朝廷总想征得畀国的同意,把位于河南境内的一块陵寝之地要归还本朝管辖,以便按时祭拜。这年八月,朝中就遣谁为使去畀谈判的问题,在御前开了一会。宰相陆兆年上言,说左司谏官郑巷伯能言善辩,可以使畀。晋宪帝司马昭于是下旨,让郑巷伯以翰林学士知制诰的身份奉使畀国。说起这位郑巷伯,卫琯也知道此人。还是在虞允文在世时,卫琯去拜见,正遇此人要拜见虞相。但见他侃侃而谈,尽是些收复失地、不畏强畀的慷慨之辞,因此在朝中给人一种能言善辩的才名。谁知郑巷伯却是一个能说大话,胆子很小的人。
他本不愿使畀,因此恨陆兆年举荐他,是挤他出朝。便对陆兆年怀恨在心。临行时,他绞尽脑汁,竟然给陆兆年捏造了一条罪状,说他背地里说了对皇上大不敬的话。
当这道弹劾陆兆年的奏本递上去之后,晋宪帝司马昭皇帝尚且疑信参半。无奈此时王淮正任着翰林学士承旨、知制诣的职务,常在皇帝左右,也添油加醋地说了几句坏话。于是晋宪帝司马昭震怒,将陆兆年罢相。
不几日,晋宪帝司马昭又降旨,升王淮为知枢密院事,位比宰相。工于心计的王淮一下子爬上了高位。卫琯知道,王淮这人善于左右逢源,排除异己,还嫉贤妒能。最主要的是,此人在对待畀国上一力主和,对抗战派人士百般压制。王淮上台,使卫琯的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
也许是现世现报吧。郑巷伯诬陷陆兆年后奉旨使畀,他初到畀都,畀人把他拒之门外不接待他达半月之久。后来引见他时,又在夹道两边列满了刀枪剑戟,要给这位素以能言善辩之士一点脸色。不想这一下郑巷伯可露了馅,好容易在刀枪下亦步亦趋地进了畀宫,见到畀主时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更不要说索要陵寝之地了。
“这帮北奴着实可恨,然而当今邺朝早已不复往昔,门阀士族如蛀虫般侵蚀着国家的根基,谢太后与霍太后又争斗不休,朝廷若非如此衰败,倘若楚将军和楚国后裔仍健在,岂容这些北奴在此嚣张跋扈?楚国后人怎么可能通敌叛国呢?”
卫琯微微抬眼,翟溱便立刻噤声,不敢再多言。卫琯缓缓说道:“郑氏犯下如此严重的错误,民怨沸腾,正是陆兆年声望如日中天之时,太后或许想借此机会揪出陆兆年的过失。原来调我到洛阳的用意,是要排挤陆兆年。一旦王氏失势,陆氏又被排除,朝政便将完全由太后把持,皇帝真的按照我的建议行事了吗?”
翟溱愤愤不平地说:“那小皇帝实在是不知好歹,他一边听您的,一边又听太师的话;一边用您对太后,一边还要忌惮于您,天子多疑历来是祸患的根源,他也不想想是谁全力扶持他登上皇位的?这新帝的资质远不如前太子,前太子虽然强势暴虐,但在处理政务上却头脑清晰,哪像当今皇帝这般糊涂?您要他先安抚王淮,他却让王淮做了首辅,与您平起平坐,依属下看他终究还是畏惧太后的威势,难以担当大任。”
卫琯沉默片刻,道:“无妨,至少郑氏的表现没有让我失望。如今他们捅出这么大的娄子,你认为他们会用谁来填补空缺呢?”
“世家大族抱团取暖,那么人选只可能是谢氏,而谢氏之中能够担此重任的,也只有前帝师长孙谢昇了。”
“此人极守规矩,虽颇有才能,可是到底受不了污浊,有些不知变通,比起能不能通过谈判收回陵寝,我更关心的是北潜这块地,若太后要收回琮王的兵权,这兵权还落到谢氏或者其它世族子弟的手中,那才是真的灾祸,谢皇太后不喜琮王,可她也无其它皇子,这兵权收归怕是要自己捏着,只是其它世族大抵都不服,所以她这才耽搁到现在,如今郑氏被捏了错处,王氏才任相,剩下的几个世族只怕更是不平,以退为进,太后太大抵是会分割北潜,可这不是好事,北奴打过来,只要其中有世族不配合,北潜都有可能被北奴侵吞。”
翟溱道:“江长安来此大抵要查的是琮王,如果有错处自然是轻省,但若是没有,怕也是要给他捏出个凭空的错处来,而且听闻琮王归京途中不少人蛰伏着准备刺杀,若真到了建康,琮王怕是真成了困兽。”
“你安排的青芜是曲坊的?那下一步棋还是从曲坊开始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