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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   裴永年起身离席再跪,卫琯伸手将他拦住,又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这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人,胡子已经花白,面孔黧黑瘦削,乍一看似有卑琐之态,但再多看几眼,就会发现他身上有一股子倔强的气息,特别是那一双总是半睁半闭的眼眸中,射出的光芒总有些与众不同。打从看第一眼起,卫琯就对这个人产生了好印象,当然,这其中不排除有先入为主的因素。却说卫琯此次南行,特意花了几天时间,将沿途所要经过的各府州县的官员档案从吏部调来,逐一披览。因为这一路上,他免不了要同这些官员见面,同他们说什么,怎么说,总要做到心中有底。

      披阅中,他对裴永年这个人产生了兴趣。此人是元祐三十八年的进士,以此资历,仍在当一个七品县令,在全国一千三百多个县中,可以说是绝无仅有。崔职甫、张额都是这一科的进士,如今都已入阁当了皇帝身边的辅弼之臣。两相比较,境遇悬殊。

      细究个中原因,才发现症结所在:元祐四十二年,裴永年出任工部分巡佥事,派驻浙江富阳,督收朝廷贡品鲥鱼和茶两样。到任不久,他就发现贡户民众不胜劳扰,往往因为完贡而倾家荡产,便愤而以诗作谏,希望朝廷减贡,因此触怒元祐皇帝,被削职为民。直到四年后晋惠皇帝登基,陆兆芳出任首辅才将他平反起复,调往陕西平凉府任知府。

      翌年适值大荒,眼见饥民塞道,饿殍遍野,刚当一年知府的裴永年也顾不得请示,竟私开粮库赈灾。这粮库囤积的粮食本属边关军粮,没有兵部与户部两衙的联合移文,任何人不得擅自开启动用。裴永年此举等于犯了国法,按律须得治以重罪。时任首辅的陆兆芳,怜他救了大批饥民,遂从中斡旋,免了他的牢狱之灾,连降四级,调往广西一个县里当九品教谕。宣和元年,升了一级,调真定府获鹿县当主簿。宣和四年才按例迁升为井陉县令。裴永年两次事发,卫琯都有耳闻,但因不是亲手处理,久而久之也就忘记了。官员的升迁贬黜,每年都会大量发生,原也不足为怪,但奇怪的是,裴永年这么多年从未上疏伸冤,或钻路子找当道大僚帮忙解决问题。他曾就此事询问过张额,回答是这么多年来,裴永年从未给他片言只字。

      如此一个亲政爱民却又不屑于钻营取巧的官场硬汉,卫琯决定见一见他,因此,他决定提前召见裴永年。

      “裴先生,我召见你,是因为有桩贪案要问过你,你对洛阳工部主事陆怀英可有耳闻?”裴永年看向面前年轻的指挥使,他向来最不屑跟在皇帝身边的皇禁司,如今虽夤厂和皇禁司狗咬狗,无异于是太后和新帝在打擂台,只是这群官吏习来斗法的又有几个是在为国为民呢?

      裴永年起身看向他:“指挥使,这是有何指教?”

      卫琯冷冷道:“身当将的事需要我多说么?你虽然清贫,可是又有谁知道你私底下做的勾当呢?你勾结魏氏利用度牌谋利对罢。”

      “你,你胡说什么。”裴永年道,“我做官的向来无愧,反倒是指挥使你,这些年你利用各种手段整死的人还少么?你背面上的路都是用鲜血浇筑而成,你和夤厂斗法却牵连了无辜的百姓,你明明是与太子一块长大的王交,却在四皇子向你抛出梅枝的时候选择毫不犹豫地投向了他,如今你的风光,也恰恰代表你背信弃义,手段狠辣,又有什么立场来质问于我。老夫是官阶低微,可老夫办的桩桩件件都是实事,想不到老夫一世清白,到头来还要被你这样的恶人栽赃污陷,你说我谋利,你也要拿出证据来啊。”

      卫琯轻轻叩着桌面漫不经心地拿起那盏滚烫的茶水:“你都说我是佞臣,佞臣办事还需要证据?你自己承认也便罢了,但是不认的话,我还要多费些功夫。今年该发放度牒了。一过春节,礼部就移文各省,申明今年发放度牒的要求及各省名额。陆首辅请示皇上,将此次发放度牒的名额控制在两千人,并让阁臣崔琮督责此事。他指示主办的度牒司将其中的一千六百个名额分到各省,而留下四百名作为机动。

      他知道这种事儿断不了有说情的,先留下一些空额,以免到时被动,待各省按规定于三月十五日之前将预备领牒的僧人聚到京师,人数竟达到了五千余人。除每个省都有大量超额之外,还有一些僧人拿着这官那官的函札前往度牒司寻求照拂通融。这些拿条子走捷径来的,竟也不止一千人,你感到不好办,于是跑来找度牒司使崔琮讨主意。崔琮早就料到度牒发放不会一帆风顺,但没有想到一下子多出这么多人来。他知道这些多出的人每个人后头都有猫腻。前天夜里,前来办理此事的官员跑到他府上拜望,希望他照顾家乡,多给一百个名额,崔琮嫌他们要得太多,只给了他八十个名额,那官员倒也识相,当下就留下了二千四百两银票。他假意推辞一番,但还是笑纳了。

      一个名额卖三十两银子,这还不包括中间人的好处,试想一下,两千张度牒能卖出多少钱来?地方上的抚按藩臬郡邑守丞,恐怕都会从这里头赚一把外快。京城各衙门的官员,凡有权势的,也莫不想插上一脚,陆怀英也不例外,而你帮陆怀英上下打点的同时勾搭上了崔琮,也捞了偏财,对么?”

      皇帝开国之初,鉴于天下寺庙自行披剃的僧人太多,遂于礼部专设一个度牒司管辖此事。和尚最初的定额是大府五十名,小府三十名,州二十名,县十名,不准超额。每位僧人需有度牒司颁发的度牒作为凭信以备官府查验。凡查出没有度牒的私自剃度的僧人,一律拘押审验发边外充军永不诏赦。度牒每三年颁发一次。全国各地寺庙僧人,需经当地官府核准,持官衙文书来京经过考试领取度牒,所考内容无非是佛家戒律、丛林制度、菩提经义之类。每次发给度牒数额以一千人为宜。凡持度牒者,官府例免丁银夫役。

      居宫道士,比照僧人办法管理,只是数额尤少。此项法令一出,度牒便奇货可居。不管什么人,一入寺庙便有人供养,又免了夫役税赋之苦,何乐而不为?于是不但天下流民,就是寻常百姓人家,也莫不想人上托人保上托保钻路子挤进缁衣羽流之中,弄一张度牒,于暮鼓晨钟之中过那种不耕不稼风雨无欺的清闲生活。

      元祐之后,虽朝代更替君王好恶不同,但度牒却永远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圣纸”。初年,每领一张度牒须交本银一两。到晋惠帝时,这本银涨到了十两,依然是万人争抢。尽管朝廷增加了度牒数额,晋文帝时增至每届三千名,惠帝时减少,亦有一千五百名。

      但是不管增额多少,总是一个供不应求。许多人为了弄到一张度牒,不惜花大本钱去贿赂当事官员。久而久之,发放度牒也成了炙手可热的权力。多少当路政要都染指其中。深知个中弊端的陆兆芳恼恨度牒发放太滥,一来助长了民众的好逸恶劳之心,导致劳动力减少;二来不法官员借此机会从中牟利。因此他奏明皇上,将度牒发放由三年改为六年一次。上一次发放度牒是隆庆六年,一晃六年时间过去,今年该发放度牒了。一过春节,礼部就移文各省,申明今年发放度牒的要求及各省名额。

      裴永年面色苍白,嘴唇颤抖:“我……我只是……走投无路而已。何况,此时真有干系的你我心知肚明。我们这群官吏并不是最大利益既得者,而是太后!他们用这笔钱营建行宫,制作金缕衣……你要抓出贪官,难道最不该抓的是太后么?太后霍氏她是太后,而皇帝对太后所作所为心知肚明,但因为他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你就为此大费周章来替他们遮掩。我知道,你是想将罪名全栽赃到崔氏的头上,指望我给你当证人。你知道谢皇太后在追查这桩度牒案,也知道霍太后私下和前朝旧部勾结,所以前来先行定下崔氏的罪,为霍太后遮掩。你说我对不起百姓,身为高府在上指挥使的你,食之民俸,却尽在做走狗之事。”

      卫琯笑道:“不好意思啊,我没有什么耐心。”他的云靴踩上裴永年的肩头,痛得他面色扭曲,“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还有一个儿子。你自己写证书,我会不动他的,但是不做,我不能保证你那宝贝儿子能不能活过明天。”

      此话一出,裴永年猛地瞪大眼睛,嘴中含糊地怒骂:“卫琯,你不得好死,你不怕我将你的所作所为昭告天下么?”卫琯轻笑一声:“那你也要有命活着离开才是啊。”他漠然地看了裴永年一眼。

      …

      江长安则在旁边听着暗探的消息。

      缇骑看了眼江长安怀中的女子,似是有些不好开口,江长安淡淡一笑:“无妨,你说就是。”
      说罢在好的面庞上来了口,惹得那女子在他的怀里软语莺啼:“哎呀,大人羞死了。”

      缇骑不敢再看,忙低下头向他禀道:“大人,我们发现杏林医坊曾送过大批伤药到洛阳官府,而且无一不是精品,我们还打听到卫琯似乎是抱病了所以才未曾现身,你说有没有可能那天在寺庙里的逃犯是卫指挥使?”

      江长安捏着酒杯的手一顿:“杏林医坊的掌柜的确是前朝旧部,本就是军,你觉得这一切是不是太过于凑巧,就是控好了怕等着我们跳似的,卫琯此人诡计多端,我们在他手底下吃过的亏还少么?不过如果卫琯当真勾结前朝旧部,此事倒也有意思,此事一揭,皇禁司不就日落入太后手中?”
      他手指轻敲桌面,面庞隐在阴影里:“不对,总觉哪里有不对劲的地方,皇觉寺这个地方彻查得怎么样?”

      “倒是发现了桩大案。”缇骑将手中收到的信邸给江长安呈过去,“本地度牒司掌司底教勾结督官崔琛利用度牒从中谋利,下属发现洛阳工部主事陆怀英以及井陉县令梁永年也参与此事从中谋利,下属往后追查,发现这笔银子流向了宝钞库。宝钞库的钱属于皇上的私房钱,其来源主要是一些皇庄与矿山的榷税收入,如各地的金银铜锡矿,都由皇上派太监前往坐镇督办并收取榷税。近年来,各地开矿虽然数目不少,但收益甚微,税银收入大幅减少,再加上宝钞库最大的进钱户,几个皇庄前几年被划到谢皇太后名下,因此,宝钞库每年的各种进项大约只有十几万两银子。这些钱被皇上用来作为嫔妃的脂粉钱,以及身边内侍的赏钱等各样小宗开支。前几年皇帝年纪小,还不懂得花钱,所以,宝钞库银钞的进项多一点少一点也无所谓。这一两年来,皇上懂得花钱了,他虽然还没有嫔妃,但赏赐内侍买东买西每天都在支出,立马就显得用度不够。 ”

      “哼,”江长安轻笑一声,“前几年他们才以赏赐内侍的名义挪用国库,如今又用度牒来谋利,显然是听到了户部的风声,才想杀人灭口。皇觉寺里那么多的混皮赖子,原来都是这么来的。倒是陆怀英,竟敢背着我做这种勾当!”他眼神一凛,命令道:“给我看住陆怀英!”

      几分钟以后,江长安翻身下马,走进阴暗潮湿的地牢,看到已经断了气的裴永年,他的眉头紧锁。这时,身后传来一声轻喘,江长安回过头,看到的是卫琯阴狠的脸。卫琯漫不经心地走到他面前:“真不好意思,你来得比我预计的晚了许多,是有什么事绊住你了吗?”

      江长安冷笑:“卫琯,你身为皇禁司指挥使,私自对朝廷命官动刑,还意图为霍太后和皇帝利用度牒谋利,这些罪行,我自会向皇太后禀明。我们做臣子的,不能做欺君误上的勾当。”

      卫琯笑道:“你不会去的。现在皇太后还需要皇帝这个傀儡,当初扶立晋宪帝时,谢皇太后出了大力气。以目前的局势,皇太后还不至于换一个皇帝。你们无非是想掌控皇帝司罢了。你想把这桩事捅开,对你真的有好处吗?皇帝再无能也是皇帝,到头来被清算的又会是谁?我可以将这份功劳让给你,但劝你不要供出霍太后。”

      江长安眼神如炬:“你以为我还会上你的当?我拿了这份功劳,就等于得罪皇太后。你知道崔氏在朝中日益被重用,却一直保持中立。崔琮正是崔氏的幼子,你来查度牒案,也是为了拿住崔氏的把柄,崔琮是霍太后之侄,但崔氏又是建康世族之首,所以你想让皇太后直接得罪崔氏来得划算,替新帝拉拢崔氏,我猜你还有后手,其实你算准了我会以此拿捏崔氏。你再将此事捅出,届时崔氏和皇太后捆绑,谢氏的名誉扫地,你也可趁机提出清查谢氏。碍于民众舆论,谢氏自然不能拒绝。”

      卫琯摇了摇头,说道:“你真的对我有很深的偏见。我们做了这么多年的同僚,我总是见你日夜守在同一个位置上,一动不动。这次来给你送一份功劳,你既然不想要,那我也就不勉强了。我听说洛阳的工部主事和提督走得很近,也不知道能不能从他的身上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真是可惜。如果是你来审的话,说不定可以给他一个痛快。毕竟我审的话,真的怕又审出什么大案,而且若是和江提督有关系的话,我可是不会手下留情的。”

      长安恶狠狠地盯着他,说道:“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不过陆怀英绝对不会落到你的手上。”他已经派人去暗杀陆怀英了,无论如何都不会留下活口。就在这时,温骑匆匆来报:“大人,陆尚书不知所踪,他被人劫走了!”

      长安一愣,随即怒气冲冲地看着卫琯,说道:“你到底有什么要求?”

      卫琯说道:“我的要求不多,只要提督回去后告诉皇太后,末帝已经身死,没有余孽,那我们自然相安无事。”

      …

      管婠刚从府里出来,就听见街上一阵喧闹。她看见一大群僧尼从皇觉寺中被赶出来,冯氏连忙从马车上递出一些银子,妇人接过银子后非常欣喜。管婠问道:“前面发生什么事了?”

      妇人连忙说道:“提督大人刚刚查了一桩大案!原来这些超了名额的僧尼都是贿赂了官府才拿到度牒的,现在官府收回了这些僧尼的度牒,逼他们还俗。前些日子还闹出僧尼调戏良家妇女的丑闻,这些僧尼本来就是为了逃役税才入了佛门,有些还抛妻弃子。现在才知道,原来官府背地里还干这种勾当,我们老百姓交的赋税都养了这些无赖,真是让人气愤。夫人可千万别再到皇觉寺去了,官府查出不少和尚在里面干些腌臜勾当,哪里是什么清净之地,去了只会沾染晦气。”

      妇人话音刚落,前面的人群突然骚动起来,“杀人了!”只见刚才还拥挤的街道上人群自动地避让开来,地上躺着一名僧尼,脖子上有道深深的伤口,鲜血正汨汨而出。在僧尼面前,一匹高头骏马上坐着卫琯,他手持长剑,剑尖上还带着血迹。他接过旁人递来的布绢,淡定地擦拭着手指,冷冷说道:“既然不肯还,那就和他一个下场。”

      被驱逐的僧尼们个个面色惨白,不敢再有任何反抗。周围的人们对卫琯的行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居然对僧尼痛下杀手,难道不怕因果报应吗?”

      卫琯眉毛一挑,看向说话声音稍大的人。那人没想到会被注意到,顿时脸色惨白,支支吾吾地说:“大人,小人不是……这个意思。”

      卫琯冷冷地看着他:“我不在乎。”他的眼神在抬头的瞬间变得极为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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