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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卫指挥使,你果真不愿动我么?”

      司马娩在宫中的通道上拦下了卫琯,他倚坐在由六个侍卫抬着的华丽轿辇中,四周笼着金色的薄纱,显得尊贵无比。轿辇中的人一身红色官服,外披玄氅,这位被众人称为佞臣的小人,听说是太后谢氏的幕宾,身后不仅有谢氏一族的支持,还有琮王的助力。当时的父皇尚未完全掌握政权,谢氏太后仍有垂帘听政之权,因此即便是父皇,也不得不对这位佞臣心存忌惮。

      司马娩因隋郅与司马熹暗中通信而心生嫉妒,她肆无忌惮地前来调戏这位佞臣,一方面是看不起他,另一方面也想借此刺激隋郅。卫琯的身世颇具传奇色彩。卫府子弟众多,他的生父卫肴只是卫氏中一个不起眼的庶子,因不得家族重视,转而厚颜无耻地成为馆阳公主的面首。馆阳公主是晋谢氏帝的胞妹,为避免被送往和亲,选择了下嫁出身尚好的卫肴。卫氏因此成为皇亲国戚,晋谢氏帝还下诏封卫肴为君社侯。

      然而,卫琯出生后,馆阳公主依旧在府中豢养面首,直至被查出勾结北奴、意图谋反,被迫交出兵权,贬为庶人,囚禁于皇陵。举报公主谋反的正是当时的指挥使高氏高猷,公主最终自焚于皇陵。卫琯则由太子妃窦氏抚养,窦氏早逝后,卫琯将仇恨记在高氏头上,屡屡针对高化,司马娩对他也因此极为厌恶。

      司马娩以折辱卫琯来释放自己的恨意,她清楚,父亲提拔卫琯正是为了制衡高氏。尽管父亲对母后有情,但终究抵不过利益的考量。卫琯背后有卫氏的支持,这是制衡之道,而高氏如日中天,卫琯虽有父皇宠爱,却始终难以超越她。因此,她有胆量去招惹他。

      她定定地凝望着眼前这位令无数人畏惧的卫指挥使,只见他亦缓缓扬起嘴角,从身旁侍卫的腰间抽出长剑,径直抵住她的咽喉。只要他稍一用力,她便会在瞬间香消玉殒。然而,她却异常确信他不会如此行事,无论是从朝局走势,还是他自身的处境考量,他都不至于轻举妄动。然而,令她始料未及的是,这位指挥使竟真的无耻至极。他手中的长剑微微下滑几分,挑开了她的衣襟,使得胸前露出一抹白皙的肌肤。

      卫琯的目光极为轻佻地在她的身上游移一圈,最后轻笑道:“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雌雄?公主若是换上戎装,怕是谁也认不出你竟是一位女郎。”
      他的目光在她衣襟处意味深长地停留片刻。

      司马娩没有丝毫畏惧:“那卫指挥使身着红衣,在我看来也颇有几分像父皇后宫中的妃嫔。美人生得雌雄莫辨,这句话在卫指挥使身上倒是得到了印证。”
      不知何时,他已靠近自己极近。

      管婠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衣襟,质问道:“祖父已经被你逼得隐退,为何你还要派人追杀?当初公主谋反之事,的确是事实。”

      “公主,”他语气极为漫不经心,眸中满是轻蔑的笑意,“你难道忘了,我卫琯的名声是如何得来的吗?朝堂之事,公主还是不要过多干涉,安安静静地做那依附他人的菟丝花便好。否则,你不仅要为朝堂之事劳心费神,还要讨好隋氏长公子,岂不身心俱疲?”

      司马娩深知他这是在嘲讽自己追逐隋代满城风言风语之事。她整了整神色,从容地看着他:“你若做了皇祖母的入幕之宾,那我或许该称呼你为卫宠臣?”

      他手臂一伸,挽住她的腰肢,笑道:“你身上也没几两肉,就敢来我面前自荐枕席?论辈分,我可是你的表兄。”

      司马娩冷笑着拍掉他的手:“你究竟是不是流着我们司马氏的血,尚且未知,谁给你的自信,竟敢妄称是本公主的表兄?”

      再后来,她的祖父高猷在府中离奇暴毙,她手持利刃,怒气冲冲地闯进他的指挥使府。那时,他或许刚从浴房走出,周身仍缭绕着一丝温热的水汽,青丝随意披散。她则身披冷雪,寒气逼人,目光如炬,手中的长剑毫不犹豫地刺向他的胸口。然而,他并未闪躲,眼尾狭长而锋利,竟因此而浮现出一抹淡笑,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不久之后,他的胞弟在三千玉阶前被四皇马司马昭刺杀,母后为此自尽,她自己也被新帝下狱。
      在那暗无天日的牢狱中,隋郅身披玄氅而来,将长剑刺进她的胸口。她记得,他的眼尾同样扬起一抹淡笑,与她当初刺向他时如出一辙。她倒在潮湿阴冷的地上,他则将高皇后凤冠上那颗最大的东珠扔到她面前,冷冷说道:“公主,你得好好活着。若你死得太早,这游戏便索然无味。”言罢,他转身离去。

      她本以为必死无疑,却没想到自己体内似已中毒。小腹传来剧痛,如同有人急不可耐地挥刀切腹,将她的五脏六腑一一掏空。眼前浮现出她纵马游街时看到的朝阳楼上那个模糊的白衣少年,随后是她视线模糊中冲进牢门的人影,那人在她耳边急切地呼喊:“鸾鸾!”

      许久未闻有人唤她的乳名,她本以为这次在劫难逃。然而,隋郅却告诉她,有人以命换她一命。她追问详情,隋郅却缄口不言。被囚禁后,她虽试图打探救她之人的身份,但那些婢子皆三缄其口。最终,她还是没能活下来,至死也不知道那人是谁,成为她一生的遗憾。

      …

      管婠再醒过来时已经在府上,坞噽身在她的身边,见她起来了忙喂她用水,嘶哑干涩的喉咙因为这杯水而好受了不少,坞噽叹了口气:“大娘子和夫人因为受凉,此时正在歇着,只是女公子说就认得那是谁美?若非女公子机敏怕是…”

      坞噽叹了口气,“女公子也好生长舒展,王府追才来了人,只说是为了劫获这人而误伤了女公子,现在派了人过来慰问,其实不兼奴婢多嘴,这哪里是来慰问,分明是在暗中警告我们不要多事,女公子能从他那里捡回一条命说来也是奇迹,听闻这边出了事,魏府那边也派了人过来,只是态度不好,特别是那魏小女郎,巴巴地从府里过来了女公子可知是为何?”

      坞噽冷笑声:“是那诸公子来我们府上了,他是代替魏王过来致歉的,女公子未在建康不知道这诸祗是谁琮王身边十分有名气的谋士,虽未在朝中任职,却十分受琮王的重,年纪轻轻就艳绝京城,听说琮王在洛阳停留,正是因为诸公子的母亲病重,这才带她回建康,足可见诸公子在淮王心目中的地位了,这魏小女郎原本还说因为落水受了风寒下不来提示,你瞧瞧,这眼下不是巴巴着赶来了么?女公子也不必忧心,前堂的事有咱们主君在,想必也不会让女公子吃亏去。”

      管婠挣扎着起身,“你说诸祗?”

      她飞快地披上衣裳,顾不得酸疼的身子,诸祗其实并不是琮王在平城救下的,而是她救的,那时的她因为重病前往樗州养伤路过平城看见了被当街拷打的幼童,那时的她十八,而他才十岁,只是她不方便照料这个幼童,又想起皇叔当时在平城平陈王的乱,故而写信将他荐去了琮王的禹州营,希望他可以安排他们母子的去处,诸祗其实是诸御史褚姻年的庶子,诸姻年找寻因为流匪走失的褚祗,找了很久,她能认出他也是因为幼时见过诸祗的生母淑夫人,他们的眉眼太过相似。

      总而言之,自己救下他也是机缘巧合,而诸祗没有选择跟随琮王,而是陪着她到了樗州,恰好那是她生命的最后一年,却不想她死后,诸祗竟跟了司马禹。

      管婠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渴望,想要见到那个曾经忠心耿耿陪伴着她的少年。她不顾坞噽的呼喊,脚步飞快地向前奔去,心中暗忖:他如今应当已经十四岁了吧?

      她向前奔跑,耳边是呼呼的风声。然而,下一刻,风声中夹杂着一丝凛冽的杀气。

      一支箭矢从她耳畔掠过,并没有取她性命的意图,而是重重地钉在了她右侧的木桩上。

      她转过头,看到一个半大的少年,手持弓箭,眼神冰冷地盯着她。管婠在战场上经历过生死搏杀,面对这样一个小孩子,她表现得异常镇定,内心并无丝毫畏惧。

      除非这少年真的敢杀了她,但他显然没有这个胆量。因为他就是魏氏的长子,被她推进水里的那个小姑娘的哥哥。管婠明白,自己此举无异于践踏了对方妹妹的底线,激怒了这位兄长。

      看起来,自己似乎成了无理的一方,尤其是在魏氏蒙受冤屈之前。然而,他的妹妹也绝非善类,让原身含恨而终。年纪虽小,却心思狠毒。管婠面对此时的羞辱,真想好好教训他一顿。

      少年一步步走近管婠,在她面前不紧不慢地停下脚步,冷声说道:“你对妹妹所做的一切,我将来必定会加倍奉还。我劝你安分守己,否则我不敢保证会对你做出什么事情。”

      管婠微微一笑,回应道:“你说得对,我对你妹妹做的事,将来一定会奉还。不过,你们将气撒在我大阿姊头上,也太过分了。你们抱走她刚出生的孩子,这种行径简直卑鄙无耻。还有,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们,我没有推她落水。你们的脑袋可能进水了,但我可没有。在众目睽睽之下推人入水,我还没那么愚蠢。现在她既然来了,那我们索性把话说清楚!”

      “好,那就说个明白。”
      少年的脸色瞬间变幻莫测,他注视着眼前这位传闻中骄纵跋扈的少女。然而,近距离观察,她却显得如此纤细柔弱,全然没有想象中矫健的模样。听闻是她出手挡住了景家的暗箭,他心中不禁涌起一丝惊讶。

      今日,他本是陪同诸祗前来,本想看一场热闹,魏麇实在不明白,那个面瘫为何能如此讨魏茀的欢心。魏茀落水后病重,他一直心疼不已,但与眼前的少女相比,似乎也不算什么了。

      少女一身素白衣裙,全身没有半点装饰,脸色苍白如纸,唇色发白,身高还不到他的肩膀。她努力在那支冷箭面前抬起头,眼中没有半分惧色,那双眼睛如同氤氲着一片清澈的泉水,惊艳无比。
      看到她似乎体力不支,摇摇欲坠的样子,魏麇怎么也无法把她和褚祗所说的能用一支箭杀死千里马的人联系起来,心里暗叹怕是误传。

      他原本的怒气在这直视下不知不觉削减了三分,他拉着她的手腕向正厅走去,手腕被他紧紧攥着,传来一阵细密的疼痛。管婠被拉到正厅,瞬间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

      管御一见到她就生气地说:“你又在胡闹什么?”

      而冯夫人的态度则显得温和许多:“婠奴醒了?身体还有哪里不舒服吗?”她急忙让人拿来温暖厚实的大氅和暖炉。

      这时,有人冷冷地哼了一声:“我看管大人真是越来越宠女儿了,宠得她如此任性,至今还没看到她有半点忏悔的意思。”

      说话的是魏府主母皋夫人,她身着青色珠衣,外披一件玉色大氅,乌黑的头发只用一支硕大的青簪固定,眼尾勾画出妩媚的线条,只是这股妩媚却被她眼底的怨意冲淡了不少,显得有些刻薄。

      管婠环顾四周,这才注意到坐在管御身旁的那个身着玄色衣衫的身影。那少年眉目俊秀,下颌线条刚硬,尽管还带着几分稚气,但已然显露出成熟稳重的气质,甚至在他身上能隐隐看到几分皇叔司马禹的影子。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便自然而然地散发出一种上位者的威严气场。身穿奢华的服饰,他大概还在为生母守孝,眼底泛青,显得有些疲惫。皇叔以杀伐果断、手段狠辣著称,因此名声并不太好,然而看样子他确实用心教导了褚祗,否则褚祗怎会年纪轻轻便小有名气。管婠回想起当年在樗州时,由于乱匪作乱,她无法返京,与褚祗流落在乡野农户的那段时光。当时,少年会亲手照顾病体未愈的她,给她无尽的关怀。

      看到那个曾经只会跟在身后喊“阿姊”的幼童如今已成长为半大的少年,管婠不禁感慨物是人非,同时也感到一丝欣慰。只是她如今转世投胎成了女童,无法与他相认,任谁都会觉得她疯了吧。而且,她也不得不对褚祗心存疑虑,如果自己的死与他有关呢?她不能完全放心地将自己的生命交到别人手上,更何况这可能是别人用来拿捏她的把柄。她决定在搞清楚所有事情的真相之前,暂不告诉他实情。重来一次,她必须更加谨慎小心。

      “这位便是二娘子?果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我们王爷对冲撞了二娘子的车驾深感抱歉,特地让属下带着礼物登门致歉,不知管大人觉得是否还有诚意?”褚祗面带微笑地说道。

      管御却笑道:“哪里的话,是小女顽劣,冲撞了王爷的车驾。王爷抓捕盗贼,这是为国为民,我们深感荣幸,能帮王爷将盗贼抓拿归案。王爷不必介怀,这本就是我们臣子的本分。”

      管婠瞧见魏麇嘴角浮现的讥讽笑意,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斗志。她颇有些好奇,倘若他得知这一切竟是那个在他眼中单纯无辜的妹妹所策划的一场冤案,他到底会作何反应。

      倒是皋夫人率先按捺不住,冷声质问:“听闻你们府上的二娘子今日要前来与茀奴对质,既然你说并未对茀奴动手,难道茀奴会自己寻短见不成?二娘子,人做事应当敢作敢当,茀奴如今无恙,我们自不会为难你,但你要给茀奴一个公道。知错不改者,才是真正的愚蠢。你可明白我的意思?倘若茀奴有个三长两短,我早就与你们拼了命,又怎会如此平静地坐在这里理论。”

      冯氏急忙接话道:“皋夫人言之有理,做错事自然应当承认,哪有让您亲自登门兴师问罪的道理。这是我们管教不严,失了礼数。然而,孩子们年纪尚小,此事若传扬出去,对二娘子的名声确有损害。皋夫人,您看这样如何?让婠奴与三娘子当众认个错,恳请您对外莫提此事,只说三娘子是不慎落水,也好平息外界的流言蜚语,于我们两家都有益处。无论如何,咱们终究是亲家,名声受损对魏府也并无好处。夫人您向来通情达理,定能体谅我们做母亲的心吧?”

      皋夫人冷笑道:“若非看在你面上,我是断然不会踏入这府门一步的。出了这等事,最痛心的难道不是我这个母亲吗?茀奴这些天喝着那苦药,日子何等艰难。若换做是你的亲生女儿,你未必能比我更冷静,冯夫人。不是我咄咄逼人,你看二娘子哪里有半点认错的态度,这分明是在打你的脸,也是在打我的脸。”

      冯夫人的面色变得极为尴尬。管婠却平静地开口:“你们都一口咬定是我将魏茀推入水中,致使她感染风寒,可有确凿证据?”她的神情淡然,仿佛此事与她全然无关,这份冷静让冯夫人不禁一愣。管婠不理会她的虚与委蛇,转而面向众人:“你们之中,可有谁亲眼目睹了这一切?”

      “这是你乳母亲口所言,她既是你的乳母,又怎会无端诬陷你?”皋夫人冷笑着质问道,“你这般辩解,无非是想说茀奴冤枉了你,污蔑了你的清白?然而,二娘子,你的名声在洛阳城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我的茀奴向来与你并无太多交集,你说出这样的话,自己心中有多少底气?莫不是为逃避责罚而编造谎言?你若肯真心实意向蒂奴道歉,此事我便不再追究,也不会再为难你。”

      管婠泰然自若地向前一步,说道:“我的乳母偷窃财物,是我当场抓住的,就连冯阿母也在场。你们认为我的乳母不会撒谎,但在这件事之后,你们是否还认为她的证词有半分可信度?若她被人收买,蓄意作伪证来陷害我,难道这种可能性就不存在吗?如今张阿姆在混乱中被射杀,死无对证,但我可以用我的性命发誓,我绝没有推魏茀落水。至于她为何要陷害我,这我就不得而知了。按理来说,应该是由魏茀指证我推她落水,而不是由我来证明自己的清白,这样的局面,对我来说公平吗?”

      “你起誓?”皋夫人怀疑地回应道,“二娘子你向来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撒谎,即便你的乳母所言不可尽信,也未必全是假话。你自己也说了,蒂奴与你非亲非故,她为何要用自己的性命来陷害你?这对她有何好处?反倒是你,二娘子,从小声名在外,做出这样的事情似乎也并不令人意外。”

      管婠目光坚定地落在魏茀身上,缓缓说道:“关于此事,我有几个疑问需要魏茀解答。如果你们答不上来,是否能证明我是无罪的?”皋夫人被她带着嘲讽的目光盯得有些心慌。

      一旁的管御见状,厉声喝止道:“你不要再胡闹了!否则就是自取其辱。对你的惩罚本就已经从轻处理,若你继续在此胡搅蛮缠,我立刻命人将你绑回禁闭室,让你好好反省自己的过错。看起来平日里对你太过纵容了,从今往后,不许二娘子再参加任何宴会,也不允许她再踏出家门一步!”

      “阿父,您究竟是为了我好,还是出于您自己的私心?若是真心为我着想,就不应帮着他人的指责来冤枉您的女儿。亲人之间理应互相信任,而非无端猜疑。难道仅因莫须有的罪名,我便要默默承受这一切吗?您和其他人都在告诉我,这是咎由自取,但面对任何无端的指责,我都要全盘接受吗?我有能力证明自己的清白,魏蒂若心中无愧,为何不敢与我当面对质?真相终将水落石出,阿父若执意阻拦,我决不向魏茀道歉,若要我认错,必得我心服口服,想必您也不愿看到我敷衍了事吧。”

      管婠平静地望着他,指尖却悄然掐入掌心,一阵刺痛让她勉强维持住面上的镇定。

      她的心中翻江倒海,委屈如潮水般涌上喉头,几乎要冲破她的克制——她曾那样敬重的父亲,竟在众目睽睽之下,轻易地选择相信外人,否定了她所有的辩白。

      她感到胸口发闷,仿佛被无形的重石压住,呼吸都变得艰难。可她不能哭,不能示弱,眼泪一旦落下,便再无人听她说话。她只能将所有的愤懑与酸楚咽下,化作眼底一缕倔强的光,冷冷地、固执地迎向父亲的目光。

      而管御面色不豫,他显然并不相信她的解释。在他看来,这几年她在府中的所作所为,不仅欺负管女,还肆意凌辱府中女婢。更何况,魏家幼女他见过,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绝不像会使用诡计陷害他人之人。因此,他认定她是为逃避责任而编造谎言。但由于王爷的心腹在此,他不便发作,只得淡淡说道:“你若在此胡闹,于事无补。”

      随后,他转向后座的皋夫人,“不如看在我的面子上,此事就此作罢吧,往后我们必定好好管教小女。想想咱们父辈都是世交,没必要把事情闹得这么僵。皋夫人若能通情达理,我也会尽力而为。况且,令弟不是还赋闲在家吗?我瞧他倒是个有能力的人,不如由我来为他安排个职位吧。”

      皋夫人的面色缓和了些许,她本是由妾室扶正,并非魏茀的亲生母亲,身世单薄,而她的弟弟又不成器,魏氏不肯为他谋求官职,她担心得罪魏老家君,也就不敢提起此事。如果管氏能为她安排此事,那也算解决了一大烦恼。她放缓语气说道:“别的都可以不计较,但二娘子必须当众认个错,这样我在老家君那边也能有个交代。况且作为母亲,我也看不得自己的女儿受此委屈。我还是那句话,只要当众认错,魏氏往后绝口不提此事。”

      而管婠听着这番话,只觉一阵寒意从脚底升起,原来在这些人眼中,她的清白竟不如一场权宜的体面来得重要。她咬住下唇,几乎尝到一丝血腥味。
      那不是恐惧,而是被至亲背叛的痛楚,是孤身一人面对整个世界的荒凉。可她依旧挺直脊背,像一株被风雪压弯却不肯折断的竹。

      “阿母。”门外传来一声虚弱却娇柔的呼唤,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健壮的武婢抱着魏茀走进来。女孩身上裹着柔软华贵的狐裘,仅露出小半张脸庞,肌肤如雪,睫毛乌黑浓密,唇色如红玉般鲜艳夺目。她努力从武婢怀中挣扎下地,半大的女童身子一晃,便扑进了皋夫人的怀抱,紧紧依偎在其身侧。

      随后,她将目光转向管婠,声音中透着几分哀怜与体贴:“阿母,看她也不是有意的,就别再逼她道歉了,依我看,这事儿就算了吧。”这番话若是忽略她眼底那一闪而过的阴郁与潮红,管婠还真以为她是在为自己解围呢。少女的目光深邃如潭,似月光下弥漫的薄雾,让人捉摸不透。“我不需要你的同情,你现在最该做的是好好反省反省自己。我问你,那天为何单独约我去湖边?”

      “是你让人来叫我,说有要紧事与我商量。我对你毫无防备,便跟着去了。我自认平日里与你并无仇怨,可我怎么也想不到,你竟会因嫉妒而将我推入湖中。更让我没想到的是,在慌乱中,我竟也把你一起拉入了水中。还好你身边的张媪及时叫人前来,否则,我怕是早就没命了,又怎会站在这里要求你道歉。”她眼眶泛红,言语中满是委屈,“现在只是让你道个歉,妹妹难道还觉得委屈、不情愿吗?”

      管婠毫不避讳地点了点头,直言不讳道:“确实有些委屈和不情愿。”

      “逆女!”管御闻言暴怒,额角青筋突突直跳,双目圆睁,眸中似要喷出火来,猛地一掌拍在紫檀雕花桌案上,震得茶盏跳起、文书纷飞,“岂容你在此胡闹!”

      他胸膛剧烈起伏,下颌的胡须微微颤抖,手指颤抖着指向管婠,脸上的肌肉因愤怒而扭曲,仿佛眼前之人不是女儿,而是不共戴天的仇敌。

      管婠转过头,冷冷地看着这个与她父皇性情一般无二的男子。很多时候,他看似在为自己着想,实则不过是未触及他的根本利益罢了。在他看来,让她背负这个罪名对伯嬴侯府更有利可图。
      然而,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因为他根本不信她。但管婠绝不愿白白承受这不白之冤,她向来坚守原则,没做过的事情,任谁也无法强迫她承认。

      “二娘子果然英勇无畏,不屈不挠。”魏麇在一旁懒洋洋地抬起眼眸,缓缓说道,“既然你如此坚定地为自己辩护,那不如给你一个机会。你说你没有将阿茀推入水中,可有证据支撑你的说法?否则仅凭你如今的名声来看,这辩解似乎略显苍白无力。”见少女依然固执地不肯道歉,魏麇原以为自己会怒不可遏,然而当他看到少女那古井无波的面容,以及她虽身着素服却站得挺拔的身姿时,不禁忆起了少年时代的自己,双眸中涌动着莫名的情绪,复杂难明。

      “好吧,那承蒙魏大公子给予这次机会。”管婠的目光径直投向依偎在魏麇身边的魏茀,终究还是小孩子,心性不稳。管婠用余光瞥见,魏茀藏在裙摆下的手指正紧紧绞着裙摆,指节都已发白,此刻她的头甚至低垂了三分。那细微的颤抖出卖了她强装的镇定,仿佛一只受惊后蜷缩起来的小兽,既想藏身庇护,又不敢全然显露怯懦。皋氏在一旁轻拍她的后背,安抚着她的情绪。魏茀与魏麇自幼丧母,一直由皋氏抚养长大,而管婠的夫婿魏鸧则是院中姨娘所生,为庶出幼子,相比魏麇和魏茀对皋氏的亲近,魏鸧与皋氏的关系则显得较为冷淡。

      管婠无法从皋氏的只言片语中判断她的为人,但由此看来,魏茀对皋氏应当是极为依赖和信任的。她望着魏茀低垂的眉眼,忽然生出一丝怜悯,这孩子,不过被人推至前台的棋子,尚不知局势凶险,便已深陷其中。

      她那点小心思、小恐惧,都写在指尖与肩线之间,像极了当年自己初入魏府时的模样,惶然却不得不强撑体面。可越是如此,管婠越不敢轻忽。
      正因她看似柔弱,才更可能被精心设计,成为最锋利的刀。

      管婠不禁联想到父皇后宫中的鞅妃,同样出身于贵州皋氏。鞅妃诞下了六皇子,也就是如今的磬王,封地在燕州。如果这位皋夫人出身于畏州皋氏,那么想必与鞅妃有着血亲关系。估计正是因为这个缘故,魏家才扶她为正室。如此看来,磬王司马狩与魏氏之间应是有些渊源。难道管御真正忌惮的是司马狩?
      若是如此,管御非要逼自己认错也就合情合理了。管婠想起那风流成性的六弟,也不怪管御如此小心翼翼。

      然而,她为何要承受这份委屈?管婠于是展颜一笑,说道:“你刚才提到我们素日无冤无仇,也就是说我们从不曾有过往来对吗?我名声不佳,你又怎敢独自前来湖边赴约?所以,你单独前来,是真的以为我有急事相寻,还是你已经设好了局,故意引我过去呢?另外,我没有记错的话,我的四妹与你关系颇为亲密,是不是她指使你这样做的?”

      “你胡说!”突然,一个身着鹅黄色夹袄裙的女童闯了进来,她看起来与管婠年龄相仿,但身材较为矮小,脸上带着残留的怨气。跟在女童身后的,是一个大约八九岁的少年,他面容清俊,却比眼前的少女高出半个头。管婠想起,这便是原身的妹妹管媞和弟弟管僭。少女走到管御面前,愤愤地说:“阿父!绝对是管婠在诬蔑我!我何德何能,竟让魏茀为我卖命?这难道不可笑吗?”

      冯氏也开口了:“婠奴,我知道你心中不满,但也不该为了推脱责任而诬陷你妹妹啊。”

      管婠看着他们,她注意到魏茀脸上一闪而过的不自然神情。她盯着那个少女,缓缓说道:“如果我说我有证据呢?” 魏茀愣住了,管婠微微一笑:“先不急,我们等等看。”

      原来,宝琅行掌柜早与冯氏暗中勾结多年,借着典当买卖之名,行隐匿赃物、洗脱罪证之实。冯氏利用管家内宅采买之便,将府中贵重器物、田契地契陆续转移至宝琅行,由掌柜伪作“无主寄存”入账,再暗中变卖分利。那掌柜原是冯氏远亲,因犯事被逐出本族,得冯氏庇护才得以立足,自此死心塌地为其所用。二人往来皆凭密信,由张媪传递,每逢月半便结算银两,体谅银子便是封口之资。

      坞噽和子夫朝着张氏的厢房走去,他们趴在房檐上侧耳倾听房中的动静。二人都学过武,耳力比常人更为敏锐。他们看到两个粗壮的仆妇在张氏房中翻找着什么,而房中的女婢则显得惊慌失措:“仔细翻找,把二娘子房里的东西按照夫人的吩咐分别送出去,放到家琅行里去,那里的掌柜知道该怎么做。夫人与马夫人之前说好的事,一个字也不许泄露,还有那些书信和夫人给张媪的体己银子,都要销毁干净,不能让人发现端倪。”

      “想不到这张氏私拿了二娘子这么多东西,可惜命不好,折在了琮王手中。说起琮王,我就害怕,他是边关的杀神啊!果然人算不如天算,攒了这么多体己钱还是没命享。二娘子原先我看着以为是个傻瓜,但现在看来,她什么都知道,只是不说罢了。以后我们可得小心谨慎,千万别让二娘子抓住把柄。唉,你说这魏小女郎当真是被二娘子推进湖中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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