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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永昼将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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量变终究会走到质变那一步——菲尔克里亚每天多出来的那几分钟天光,不知不觉间,已经堆叠成一种全然不同的白昼。
太阳落山的时间一天天推迟。天边的暮色从深蓝褪成淡紫,又从淡紫融进一片朦胧的灰白,最后,连那点灰白也被次日清晨的光亮温柔地吞没。极昼,就这么悄无声息地逼近了。
科考站里的作息开始悄然调整。窗帘换成了更厚的遮光布料,公共区的灯光在“夜晚”时段调得幽暗,队员们试着习惯失去黑夜作为参照的时间感。但生理钟总会顽固抵抗,不少人会在本该沉睡的时刻,异常清醒。
沐霖就是其中一个。
凌晨一点——假如这时间在极昼里还算数的话——他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上从窗帘缝渗进来的微光。那不是月光或星光,是永不真正落下的太阳,在地平线附近徘徊时投来的、介于黄昏与黎明之间的暧昧色调。
他翻了个身,毫无睡意,索性坐起来。电子钟显示着1:17,确实不像该睡觉的时候。床头的极地勿忘我和那尊极光木雕静立着,在微光里泛着温润的色泽,像两个无声的提醒。
走廊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沐霖一听就知道是苏在衡——步频沉稳,间隔几乎分秒不差。他还在夜巡。
这么晚了……几乎没多想,沐霖拉开门。
苏在衡停在走廊那头,手里拿着巡查记录本,看到他时略微一顿:“还没睡?”
“睡不着,”沐霖轻声说,揉了揉眼睛,身上那件黑色睡衣上的小企鹅跟着动了动,“感觉像下午三点。”
苏在衡走近几步。昏暗光线下,沐霖看见他眼下淡淡的阴影。“适应需要时间,”他说,“头几天最难熬。”
“你也睡不着?”沐霖敏锐地问。
苏在衡没否认:“习惯了。”他停顿了一下,“要不要来控制室?有些数据要整理,也许忙一会儿反而会困。”
这个邀请让沐霖眼睛亮了亮。他点点头,回房抓了件外套,跟着苏在衡走向控制室。
深夜的控制室静得出奇。大屏幕上数据流安静跳跃,仪器发出低低的嗡鸣,像平稳的呼吸。苏在衡在控制台前坐下,调出冰川运动监测系统。沐霖挨着他坐下,两人开始整理近期数据。
工作内容枯燥,但奇妙的是,待在苏在衡身边,沐霖竟渐渐平静下来。键盘敲击声、鼠标点击声、偶尔的低语,这些声音编织成一种令人心安的节奏。
“看这儿,”苏在衡忽然指向屏幕上一组数据,“冰川前缘的退缩速度在加快。”
沐霖凑近细看。曲线图显示,过去一周退缩了2.3米,比去年同期快了0.5米。
“全球变暖的影响,越来越明显了。”沐霖轻声说,话里带着忧色。
苏在衡点点头,目光停留在数据上,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所以我们才在这里。记录每一厘米的变化,给后人留下点东西。”
这话说得平淡,沐霖却听出了里头沉甸甸的分量。他看着苏在衡专注的侧脸,忽然明白,来到这里或许不止是放逐,更是一种守护。守护这片正在消融的冰雪,守护可能被遗忘的数据,守护人类对自然该存的那份敬畏。
就像他最初说过的那样:尊重极地,敬畏自然。
“苏站,”沐霖轻声问,“你会一直留在菲尔克里亚吗?”
这个问题让苏在衡敲键盘的手指顿住了。他转过头看向沐霖,眼神有些复杂:“不知道。但至少现在,这里需要我。”
“那如果有一天,不需要了呢?”
苏在衡沉默了很长时间。控制室的灯光在他眼里映出细碎的光点,那些常年冰封的情感,仿佛在极昼的微光里悄悄化开了一丝。
“也许到那时,”他终于开口,声音很轻,“我会去找一个需要我的地方。或者……一个需要我的人。”
他说这话时,看着的是沐霖。
这句话说得含蓄,却又直接得惊人。对于一个不擅长表达的人而言,这几乎算得上坦白了。
沐霖感到心跳漏了一拍。他低下头,假装继续整理数据,发红的耳根却藏不住心情。内心深处,某个声音在轻轻回应:他也是愿意的。只要是……和他一起。
工作一直持续到凌晨三点。当沐霖终于感到困意袭来时,窗外已泛起鱼肚白——新一天的开始,或者说前一天的延续,在极昼里,这两者的界限本就模糊。
“去睡吧,”苏在衡保存好最后一份文件,“上午的工作可以推迟两小时。”
沐霖点点头,站起身时却踉跄了一下——坐太久,腿麻了。苏在衡及时扶住他的手臂。触碰很短暂,但足够让沐霖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
“谢谢。”沐霖站稳,轻声说。
两人并肩走出控制室。在走廊分岔口,苏在衡忽然说:“极昼期间,站里会调整工作安排。白天变长,我们可以完成更多野外任务。”
“比如?”
“比如深入冰盖核心区采样,”苏在衡望向窗外渐亮的天际,“那是个我计划了很久的项目。如果你有兴趣……”
“我当然有兴趣!”沐霖几乎脱口而出。
苏在衡嘴角扬起一个很浅的弧度:“那等极昼正式到来,我们就出发。”
这个约定,让沐霖兴奋了一整天。
早餐时,李铭扬注意到他异常的精神状态,好奇道:“沐霖,你没睡好吧?黑眼圈挺重,但人怎么这么兴奋?”
“睡了,”沐霖咬了口面包,“和苏站一起整理数据到三点。”
餐桌安静了一瞬。赵启和安德烈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李铭扬则睁大了眼睛。
“三点?”李铭扬惊呼,“你俩也太拼了!”
苏在衡平静地喝着咖啡:“极昼期间作息容易乱,利用清醒时间工作,很正常。”
“是啊,”沐霖点头,“而且控制室的‘夜景’挺美的。没有真正的黑夜,但那种介于明暗之间的感觉……很特别。”
早餐后,沐霖主动申请去检查户外设备。他需要点独处时间,消化昨晚的对话,还有苏在衡那句含蓄的承诺。
在装备室,他碰见了正在保养雪地摩托的安德烈。老教授从车底下探出头,看到沐霖,哼了一声:“年轻人,熬夜工作也得注意身体。”
“谢谢教授关心,”沐霖笑道,“您不也在忙吗?”
“我习惯了,”安德烈爬出来,擦了擦手上的油污,“在菲尔克里亚这么多年,早适应极昼极夜了。”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沐霖,“不过有些东西,可不是适应就能解决的。”
沐霖微微一怔:“您指什么?”
“情感,”安德烈言简意赅,“极地会放大一切——孤独、思念、依赖,还有……”他没说完,但眼神已经道尽。
沐霖低下头,摆弄手里的工具。安德烈的话,戳中了他心里某个柔软的角落。
“那小子,”安德烈忽然又说,语气难得温和,“他比看上去更需要人陪着。只是习惯了不表现出来。”
“我知道。”沐霖轻声说。
安德烈点点头,不再多说,低头继续修摩托。但沐霖留意到,老人嘴角有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笑意。
那天下午,科考站开了极昼期工作部署会。苏在衡站在白板前,详细讲解未来两个月的工作计划。提到冰盖核心区采样项目时,他在团队成员一栏写下了自己和沐霖的名字。
有且只有他们俩。
“这个项目风险较高,”苏在衡的目光扫过在场的人,“需要深入冰盖五十公里,在核心区建临时营地,停留三到五天。”
赵启皱眉:“安全措施到位吗?”
“预案已经做细了,”苏在衡调出地图,“路线反复勘测过,沿途设三个应急补给点。通讯设备全升级为卫星直连,确保随时能联络。”
沐霖认真听着,心里既兴奋又紧张。这是他在菲尔克里亚参与的第一个大型野外项目,而且是和苏在衡一起。
只有他们两个人。
散会后,苏在衡叫住沐霖:“需要特别训练。极昼期间的野外作业,和平时不太一样。”
“我随时可以开始。”沐霖立刻说。
训练第二天就启动了。苏在衡亲自指导,从装备检查到应急处理,每个细节都不放过。沐霖学得认真,进步很快。
“你很有天赋,”一次训练间隙,苏在衡难得地称赞,“很多老队员掌握这些技巧,需要更长时间。”
这句夸奖让沐霖耳根发热:“是您教得好。”
苏在衡摇摇头,没再多说,但眼里的认可清晰可见。
……
那晚,沐霖站在窗前,望着远处延绵的冰川,依旧毫无睡意。
他知道,在不久之后,会有一段独属于他们的时间。
他们,可以做很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