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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裂痕初现 ...

  •   美好的时光如同偷来的糖果,甜得让人心慌,总显得格外短暂,生怕下一刻就会被现实无情收回。在那通决定性的电话到来之前,楚留昔和斐拾荒的小屋,仿佛是这个喧嚣城市里唯一的风平浪静的港湾。她们用旧布料拼凑的窗帘,挡住了外界的窥探,也暂时屏蔽了楚留昔过往世界的喧嚣。

      斐拾荒甚至会开始留意一些以前从不关心的小东西。下班路上,她会蹲在花店门口的垃圾桶旁,小心翼翼地捡起那些被淘汰的、略有残缺但仍鲜活的切花,通常是廉价的康乃馨或雏菊,偶尔会有一两支蔫了的玫瑰。她会把外面破损的花瓣剥掉,回去插在一个洗干净的空罐头瓶里,放在窗台上。楚留昔看到时,眼底会闪过一瞬间的光亮,那光亮让斐拾荒觉得,多绕两条路也值得。她们会在黄昏时分,分享一碗加了荷包蛋的、热腾腾的泡面,楚留昔会挑出自己碗里的蛋黄,自然而然地拨到斐拾荒的碗里,小声说:“你辛苦,你多吃点。” 斐拾荒不说话,只是低头吃着,心里某个坚硬角落,仿佛被这微不足道的温柔悄然融化。夜晚,她们挤在那张吱呀作响的单人床上,楚留昔会讲述她童年那些奢华却冰冷的宴会,斐拾荒则偶尔,在黑暗的掩护下,用极其简短的词语,描述福利院冬天刺骨的寒冷和夏天永远驱不散的蚊蝇。这些碎片化的倾诉,像细微的丝线,试图编织起连接两个世界的网。

      然而,这脆弱的平衡,终究被一阵尖锐的铃声打破。

      那天,斐拾荒比平时稍早一点下班回来,手里还提着用旧报纸包着的一块蛋糕,是汽修店老板给的,她没舍得吃,想留给楚留昔。刚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铁皮门,她就察觉到了空气中弥漫的不同寻常的凝滞。楚留昔背对着她,坐在铺着蓝色桌布的床边,肩膀微微耸动,压抑的、破碎的啜泣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像玻璃渣子落在地上。地上,是那台她平时很爱惜、总是擦得干干净净的手机,此刻屏幕碎裂成蛛网状,安静地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像是某种不祥预兆的具象化。

      斐拾荒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猛地沉了下去。她沉默地关上门,将沾满油污的工具包和那块用报纸包着的、此刻显得无比可笑的蛋糕放在门边,走过去,站在楚留昔身后,没有立刻出声。她的影子笼罩住楚留昔单薄的背影,仿佛想用自己的身躯为她抵挡些什么,却又清楚地知道,有些风雨,来自看不见的远方,她无力阻挡。

      “她……她找到这里了。”楚留昔的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和浓重的鼻音,充满了无助和濒临崩溃的恐惧,“不知道她怎么找到的……可能是查了我的消费记录,或者……或者找了人……她说……如果我不立刻回去,向她和她丈夫道歉,就彻底和我断绝关系,当没生过我这个女儿。她说我……丢尽了她的脸,和一个……和一个捡垃圾的女人混在一起,自甘堕落……”

      “捡垃圾的女人”。这几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斐拾荒的耳膜,瞬间冻结了她的血液。她脸上没什么表情,依旧是平日那副沉默隐忍的样子,仿佛早已习惯了来自世界的恶意标签。只是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收紧,泛出青白色,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的茧子里。一种混合着屈辱、愤怒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深植于骨髓的自卑感,像带着倒刺的藤蔓,疯狂地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带来窒息般的钝痛。她可以不在乎全世界叫她“捡垃圾的”,但她无法不在乎这句话是从楚留昔母亲口中说出,并通过楚留昔的嘴,再次钉在她身上。

      楚留昔转过身,泪眼婆娑,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像风雨中被打湿的蝶翼。她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紧紧抓住斐拾荒沾着机油和铁锈味的衣角,仿佛那是她唯一能攀附的浮木,声音带着绝望的祈求:“拾荒,你说话啊!我们怎么办?她……她停了我所有的信用卡和附属卡,我……我微信和支付宝里剩下的钱,加起来也不到一千块了……”经济上的断粮,成为了压垮她的又一重、也是最现实、最紧迫的压力。她从未如此直接地面对“生存”这个问题。

      斐拾荒看着她眼中的慌乱、无助和那种她无法完全理解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被骤然剥离了物质保障后产生的、近乎本能的恐惧。钱?她可以赚。只要肯出力,肯流汗,总能活下去,饿不死。她盘算着这个月工资还能结余多少,是否可以再多接一些零散的修理活儿,或者晚上再去更远的商业区翻翻垃圾桶,那里废弃的包装纸箱和塑料瓶更多。断绝关系?她从小就在福利院里,看着孩子们来了又走,对“亲人”的概念模糊而疏离,不太懂得那种被血缘至亲彻底抛弃意味着怎样刻骨铭心的痛苦和伦理上的重压。她只是单纯地觉得,既然对方如此决绝,为何还要回去乞求?

      她抬起那只布满茧子和细小伤口、指甲缝里藏着难以洗净油污的手,用粗粝的指腹,有些笨拙地、甚至可以说是僵硬地,擦去楚留昔脸上蜿蜒的泪痕。那细腻的触感与她手指的粗糙形成鲜明对比,让她动作更加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对方。“我能养你。”她说,声音不高,却带着她特有的、石头般的笃定和一股横冲直撞的、不计后果的勇气。这是她能想到的、最直接、最实在的承诺,是她全部世界观的基石——用劳动换取生存。

      但这显然不是楚留昔此刻想要的、或者说需要的全部答案。她身处风暴中心,需要的是斐拾荒能给她一个明确的、可以执行的规划,一个能说服她母亲、也能让她自己在这片迷茫和巨大压力中感到安心的、关于未来的具体蓝图,哪怕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而不是这样一句干巴巴的、听起来毫无保障、甚至有些鲁莽的“我能养你”。这如何能对抗母亲那句“断绝关系”的雷霆万钧的威胁?如何能抵御外界那些审视、怜悯或鄙夷的目光?如何能填补她内心因骤然失去经济依靠而产生的巨大空洞和不安?

      “怎么养?”楚留昔的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焦躁、质疑和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被恐惧逼出的尖锐,像一只受惊后竖起尖刺的幼兽,“靠你修车那点微薄的工资?还是靠你每天下班后,拖着疲惫的身子去翻垃圾桶、捡废品换来的那几个硬币?”她并非有意贬低斐拾荒的努力和生存方式,只是在巨大的、来自家庭和社会的压力下,现实的残酷赤裸裸地、不容回避地摆在面前,让她感到窒息,让她口不择言,试图用这种极端的方式,逼出一个她想要的、更“可靠”的答案,一个能让她抓住的、更坚实的承诺。她渴望听到的不是“活下去”,而是“我们能好好生活下去”。

      斐拾荒的唇抿成一条坚硬的直线,下颌线条绷紧,眼神瞬间暗了下去,像被厚重乌云彻底笼罩的夜空,透不出一丝光。她没有辩解,也没有发怒,只是深深地看了楚留昔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受伤,有不解,还有一种深深的无力。然后,她沉默地转身,走向那个小煤炉,开始准备一如往常的晚饭。只是今晚,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比平时更重、更响了几分,带着一种近乎发泄的力道,透露着主人压抑的怒火和无处宣泄的烦闷。

      裂痕,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深刻地,出现在了她们之间。像精美的瓷器上那道最初的、细微却无法忽视的裂纹,伴随着刺耳的声响,宣告着完美表象的破碎。

      之后的日子,仿佛笼罩上了一层无形而粘稠的阴霾。楚留昔变得愈发焦虑和沉默。她开始更频繁地出门,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去寻求过去那些家境优渥的朋友的帮助,试图寻找一条出路,或者至少是一份能养活自己、证明自己价值的工作。但往往奔波一天,回来时脸色更加苍白,眼神也更加黯淡。那些曾经一起逛街、喝下午茶、讨论最新款奢侈品的朋友,要么用好奇、探究、甚至带着一丝隐秘怜悯的目光打量她,打量她身上那件与过去风格迥异的、洗得有些发白的廉价衣服;要么委婉地劝说她“回到正轨”、“别让阿姨担心”、“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她们无法理解,也无法认同她为什么选择和一个像斐拾荒这样的、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女性在一起,住在那种她们无法想象的、“贫民窟”一样的地方。她们的话语,像软刀子,裹着关心的糖衣,却一点点切割着她本就摇摇欲坠的决心和自尊。

      有一次,楚留昔一个关系尚可、家境尤为优渥的朋友过生日,在家中举办一个小型但精致的聚会。朋友或许是出于真心想帮她散心,也可能是出于某种难以言说的窥探欲,邀请了她,并特意在电话里嘱咐“可以带你的……那位朋友一起来”。楚留昔握着电话,犹豫了很久,指尖泛白。她内心深处或许藏着一丝微弱的希望,希望斐拾荒能亲眼看到、甚至能稍微融入她曾经的世界,希望这能成为一种证明,证明她们的结合并非全然是“堕落”,或许能找到一个沟通的契机。最终,她说服了或者说,半强迫了斐拾荒一同前往。

      那是斐拾荒第一次真正踏入楚留昔曾经生活过的、那个流光溢彩却又壁垒森严的世界。宽敞明亮的复式公寓,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倒映着天花板上垂下的水晶吊灯,衣着光鲜、谈吐优雅的男男女女手持香槟杯低声谈笑,精致的自助点心摆放在银质托盘里,空气中流淌着舒缓而陌生的爵士乐……一切都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无所适从和格格不入。她穿着自己最干净、最新的一套深蓝色工装,她甚至特意提前用肥皂搓洗了好几遍,试图洗掉那仿佛已浸入纤维的机油味,脚上是刷得发白的旧球鞋,却依然像一幅粗糙的黑白素描被错误地放置在了浓墨重彩、细节繁复的油画之中,显得突兀而扎眼。

      有人笑着问楚留昔,目光却毫不掩饰地、好奇地打量着斐拾荒,那目光像探照灯,扫过她的工装、她的球鞋、她因长期劳作而略显粗糙的皮肤:“留昔,这位是?以前没见过啊,新朋友?”

      楚留昔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和不自然,像被人窥见了什么不体面的秘密。她顿了顿,避开斐拾荒平静望过来的目光,才略显局促地、声音低低地说:“……是我朋友,斐拾荒。”她没有用更明确的词语,比如“室友”,比如“恋人”,那个在她们小屋里显得温暖而坚定的词汇,在此刻这个环境中,却变得如此难以启齿。

      “哦,斐小姐,幸会。是做哪一行的呀?”那人继续笑着问,语气礼貌周全,却带着一种天然的、居高临下的探究意味。

      “汽修工。”斐拾荒自己平静地回答,声音不高不低,没有任何修饰,坦然迎向对方的目光,像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

      问话的人脸上露出些许讶异,随即是一种了然的、带着一丝微妙轻视和“果然如此”的笑容,那笑容仿佛在说“看,我猜对了”。他轻轻“哦”了一声,便不再看她,转而与楚留昔谈论起最近某个艺术展。那目光和反应,像无形的、却又锋利无比的刀子,无声地割裂着空气,也割裂着斐拾荒那层用以自我保护的自尊。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与这个环境之间,隔着一层坚不可摧的、透明的墙。

      整个聚会,斐拾荒都沉默地坐在客厅最角落的、那个过于柔软以至于让她觉得陷进去就难以起身的沙发里,像一座被遗忘的、沉默的孤岛。没有人主动来和她交谈,她也不知道该加入那些关于海外留学经历、限量版手袋、马术或者高尔夫的话题。楚留昔被朋友们围着,谈论着她完全陌生的领域和人物,偶尔会投来担忧和歉意的目光,试图用眼神传递“再等一下,我们就走”的信息,却无法缓解她周身弥漫的、几乎实质化的僵硬和不适。她感觉自己像一件被无意中带入这个空间、不合时宜的旧物,与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连呼吸都显得多余。她看着水晶灯下楚留昔勉强微笑的侧脸,忽然觉得,她们之间的距离,比这个宽敞的客厅还要大。

      回去的路上,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在华灯初上、车水马龙的街道上。初夏的夜风带着暖意,却吹不散她们之间那压抑得几乎令人窒息的气氛。霓虹灯将她们的影子拉长、缩短,变幻不定,如同她们此刻迷茫而痛苦的心情。

      快到那个熟悉的、通往城中村的、总是弥漫着油烟和垃圾混合气味的巷口时,楚留昔终于忍受不了这令人难受的、仿佛没有尽头的沉默。积蓄了一晚的委屈、压力、尴尬、一种对斐拾荒的愧疚以及一种莫名的、因自身动摇而产生的羞愧感,如同沸腾的水,猛地冲开了盖子,爆发出来。她停住脚步,带着哭腔,声音因为激动而显得有些尖锐,像碎玻璃划过地面:“拾荒!你看到了吗?你看到了吗!我们不合适,对不对?我们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就像油和水,无论怎么努力,永远也融不到一起!这样的场合,以后还会有无数次,每一次都会提醒我们这个事实!”

      斐拾荒猛地停住脚步,霍然转身看她,眼底翻涌着压抑了一整晚的痛苦、屈辱和一股无法控制的怒火,那怒火是对着这不公的、划分等级的世界,也是对着楚留昔此刻这近乎残忍的“清醒”,更是对着自己无能为力的现状:“所以呢?你要回去吗?回到你那个‘合适’的、光鲜亮丽的世界?回到那个把你像丢垃圾一样赶出来、现在又用钱来逼你低头的家?”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带着一种受伤野兽般的凶狠和孤注一掷的质问。这是她第一次用如此尖锐的词语提及楚留昔的家庭,像一把生锈的刀,割向两人最痛的伤口。

      楚留昔被斐拾荒眼中从未见过的狠厉和深切的痛苦吓到了,愣住了,一时语塞。斐拾荒的话像一根针,刺破了她试图用抱怨来掩盖的、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和犹豫——她是否真的有能力、有勇气,永远背离那个她生长于斯的世界?

      斐拾荒看着她受惊的、苍白的、布满泪痕的脸,心头的怒火瞬间被一种无边无际的疲惫和冰凉所取代。争吵有什么用呢?语言是如此的苍白无力,既不能填饱肚子,也不能弥合鸿沟。她颓然地别开脸,不再看楚留昔,声音低哑得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岁,带着浓浓的倦意:“回去吧,下雨了。”

      果然,毫无预兆地,豆大的雨点开始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迅速打湿了她们的头发和单薄的衣衫。她们没有再说话,一前一后,几乎是跑着回到了那间位于城中村深处的小屋。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像极了初遇的那个夜晚。只是这一次,屋内没有了那碗热气腾腾的泡面带来的、足以驱散寒意的暖意,只剩下冰冷的、湿漉漉的衣服黏在皮肤上的不适感,和更加冰冷的、弥漫在两人之间的、无声的隔阂与深入骨髓的伤痛。那一晚,她们背对着背,中间隔着的空隙,仿佛是无法跨越的银河。

      楚留昔需要言语的承诺、情感的反复确认和一种能被外界“认可”的、稳固的关系形态,来对抗来自家庭和社会的巨大压力,来为自己的“背叛”找到一个值得的理由;而斐拾荒,她成长的环境教会她的只有沉默的行动、直面生存的坚韧和解决问题而非谈论问题的务实。她不懂,也不会用华丽的辞藻去描绘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她只知道,努力修好漏雨的屋顶,想办法赚更多的钱,让她们能吃上更营养的饭菜,买更厚实的被子过冬,在她晚归时点亮一盏灯,这就是她能给出的、最实在、最全部的爱与承诺。一个渴望被一盏足够明亮、能指引她穿越现实迷雾和世俗偏见的灯塔照亮归途;一个却只能倾其所有,笨拙而固执地点燃一盏微弱的、仅能照亮脚下方寸之地、确保她不至于在物理黑暗中摔倒的灯。

      几天后,一种无声的弥补和倔强的证明欲,驱使着斐拾荒行动了。她利用在汽修店和捡废品时收集来的废铁皮、几段旧电线、一个废弃的小灯泡和一根歪扭的钢筋,在她们小屋窗外那一小片属于房东的、长期荒废、长满杂草的空地上,亲手焊了一盏极其简陋、甚至有些丑陋的花园地灯。灯罩是用破铁皮敲打成的,边缘参差不齐,灯杆也歪歪扭扭,焊接处布满难看的焊疤。她花了整整一个下午,弄得满手都是新的刮伤和烫痕。晚上,她接通了从屋里拉出来的、用绝缘胶布缠了又缠的临时电线。

      “啪”的一声轻响,那盏灯发出了昏黄而朦胧的光,光线微弱,在浓重的夜色中挣扎着,勉强照亮了灯下几步见方的、坑洼不平的土地和几丛顽强的杂草。飞蛾和小虫开始围绕着这唯一的光源飞舞。

      她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试图弥补那晚争吵和聚会不快的期待,对站在窗边默默看着这一切的楚留昔说:“以后晚上回来,亮一点。”她希望这点微弱却持久的光,至少能照亮楚留昔从昏暗巷口走到家门口的这短短一段路,让她不再害怕黑暗,让她知道,无论多晚,总有一盏灯在等她。这是她能创造出的、最具体的“等待”和“守护”。

      楚留昔看着那盏粗糙的、光线微弱得仿佛随时会被沉沉夜色吞噬的路灯,又不由自主地、尖锐地想起不久前在朋友家看到的、那些安装在别墅庭院里、设计优雅、璀璨华美、能将整个花园照得如同白昼般的庭院灯。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的酸楚、失望和一种深深的、几乎将她淹没的无力感。那盏笨拙的、倾注了斐拾荒心血和汗水的灯,在此刻她的眼中,像是一个巨大的、悲伤的隐喻,赤裸裸地昭示着她们之间无法跨越的鸿沟,以及斐拾荒所能给予的,与她内心渴望的之间,存在着怎样令人绝望的差距。她喃喃道,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带着致命的杀伤力,精准地击碎了斐拾荒眼中最后一点希冀:“不够亮……拾荒,它照不亮我回去的路。”她指的,或许不仅仅是物理上从巷口到家门的路,更是她从那个熟悉的、富足的世界,彻底走向这个陌生、贫瘠却有着斐拾荒的世界的,那条充满迷雾和压力的、精神上的归途。

      斐拾荒眼中那点微弱的、期待的光芒,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彻底熄灭了,剩下一片沉沉的、毫无生气的死寂。她沉默地转身,没有再看那盏耗费了她一下午心力、此刻却显得无比讽刺的灯一眼,也没有看楚留昔脸上是否有着和她一样痛楚的表情,径直走到屋角,拿起沉重的扳手,埋头继续去修理一辆放在那里好久、零件老化、怎么也修不好的旧发动机,仿佛只有在那冰冷而熟悉的钢铁部件中,在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可以用技术和力气解决的故障里,才能找到她熟悉的、可以掌控和理解的世界,才能暂时逃离这令人窒息、无力又无比痛苦的情感困局。

      那盏灯,后来每个夜晚都会亮起,直到天明。像斐拾荒沉默的、未曾说出口的坚持,也像她们关系中,一个无法被点亮、也无法被忽视的,悲伤的注脚。

      她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努力着,深爱着,却像两条不幸交汇后又注定分离的河流,带着各自不同的温度和流速,在黑暗中向着不同的方向无限延伸,奔流而去,再也无法真正交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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