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树枝》叶余悠

1、病树枝

　　许黎的世界，是由一片纯白开始的。

　　不是雪那种干净的、蓬松的白，而是医院墙壁那种冰冷的、带着消毒水气味的苍白。然后，这白色渐渐晕染开，变成了教室窗外那棵老槐树在春日里迟迟未发的、枯瘦的枝桠。它们虬结着伸向灰蒙蒙的天空，像极了输液管里缓慢滴落的节奏，一下，又一下，敲打着名为生命的时钟。

　　她坐在靠窗的最后一个位置，这是老师特意安排的。她的肌肤是常年不见日光的淡白色，近乎透明，阳光偶尔透过窗棂斜射进来，能让她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显得愈发清晰。

　　“阿黎，今天感觉怎么样？”一个轻快的声音打破了寂静。短发少女林柚在她身旁坐下，带来一阵淡淡的橘子汽水香气。她是许黎的同桌，也是这个班级里唯一会如此自然地与她交谈的人。

　　许黎微微颔首，唇角牵起一个几不可见的弧度。林柚的关心从不带着刻意的怜悯，就像她此刻从包里掏出的手工饼干：“我妈烤的，少糖的，你应该能尝一点。”

　　前排的高大男生陈暮闻声转过头，目光掠过林柚手中的饼干盒，最终落在许黎苍白的脸上，轻轻点头致意。他向来话不多，但这个简单的动作里包含着熟悉的问候。

　　这是许黎习以为常的日常——林柚活泼的关怀，陈暮安静的守护，构筑了她在这个教室里仅有的安全区。她是这喧嚣校园里一座安静的孤岛，好在，岛畔还有这两处温和的港湾。

　　下课铃响了，潮水般的喧闹瞬间涌来。林柚被几个女生叫走，临走前不忘提醒：“饼干记得吃啊！”陈暮也起身去了篮球场训练。

　　许黎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投向那棵病树。据说它前年遭了虫害，去年又遇了春寒，如今虽未死，却也只稀稀拉拉地缀着些嫩芽。许黎觉得，它懂她。她们都在这生机勃勃的季节里，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突然，一阵更加喧闹的声音从操场方向传来。只见一个明黄色的身影，像一道猝不及防闯入视野的阳光，猛地撞碎了老槐树枯枝勾勒出的寂静边框。

　　那是一个穿着杏黄色卫衣的男生，身形挺拔，动作间带着风的流动感。他正在追逐一只失了控的、燕子形状的风筝。风筝线似乎缠在了老槐树最高的那根枝桠上，而他，正试图跳起来够它。

　　他的动作幅度很大，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活力。阳光勾勒出他利落的短发和舒展的眉眼。许黎的心口，莫名地微微一悸。

　　她看着他最终放弃了跳跃，转而灵活地开始爬树。他的动作不算特别娴熟，却充满了少年人特有的莽撞和勇气。

　　“那是谁啊？”林柚不知何时回来了，趴在窗边好奇地张望，“哇，爬树挺厉害嘛。”

　　前排的陈暮也训练完回来了，他站在窗边看了一会儿，平静地评价：“姿势不标准，但胆子不小。”

　　仿佛感应到什么，在解开风筝线，准备下来的那一刻，那个杏黄色的少年忽然转过头，目光不经意地，穿透了玻璃窗，落在了窗内这片安静的阴影里。

　　隔着一段距离，许黎看不清他眼中的细节，却清晰地感觉到那目光的落点。她下意识地垂下了眼睫，避开了那可能的对视。

　　“他好像在往我们这边看？”林柚小声说。

　　陈暮没有接话，只是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许黎，又看了看窗外那个耀眼的身影。

　　窗外，是挣脱了束缚、在春风中重新起舞的沙燕风筝，和那个带着一身阳光气息的少年。

　　窗内，是她，和林柚身上淡淡的橘子汽水味，陈暮留下的沉稳气息，以及这片她早已习惯的、带着药水味的宁静。

　　一个世界的热闹，与另一个世界的寂静。

　　一道光的闯入，与一片影的微颤。

　　故事，就从这扇窗开始。而这一次，她的孤岛旁，除了熟悉的港湾，还迎来了一艘张扬的、挂着杏黄色风帆的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