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城》秦观澜

1、美术馆的第三次心跳

　　容旋放下香槟杯时，指尖在微微颤抖。
　　不是因为冷气太足，也不是因为高跟鞋磨脚——尽管那双新买的奶油色细高跟确实在惩罚她为美丽付出的代价。真正的原因站在展厅另一端，黑色西装，侧身对着她，正在和策展人交谈。
　　那个侧影。
　　她见过。在梦里，在画纸上，在无数个凌晨三点醒来时脑海里残留的模糊轮廓。
　　“容小姐，您的‘春日记忆’系列真是太动人了。”一个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容旋转过脸，甜美的职业笑容立刻浮现：“谢谢您喜欢。”
　　她今天穿了条藕粉色的连衣裙，领口有一圈细腻的珍珠，头发松松挽起，几缕碎发落在颈边。标准的“甜妹”装扮，和她的插画风格一致——温暖、治愈、充满童话般的柔和色彩。没人知道这身装扮下，她的心跳得像是要挣脱胸腔。
　　那个黑色西装的身影动了。
　　他转过身来。
　　时间在那一刻变得粘稠。容旋看见他的眼睛——深邃的，像夜色下的海，平静表面下藏着她读不懂的漩涡。他的鼻梁很高，下颌线锋利得几乎能划破空气。和记忆里那些模糊的侧影重合，却又比任何一个都清晰。
　　江让。
　　这个名字突然跳进脑海，没有缘由，就像石子投入静水，激起一圈圈她无法解释的涟漪。
　　“容旋。”策展人李女士笑盈盈地走过来，自然地挽住她的手臂，“来，给你介绍一位重要人物。江让先生，我们这次美术馆扩建项目的建筑顾问。”
　　他走近了。
　　容旋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雪松香气，混着一丝雨后泥土的味道。很奇怪，这种味道让她鼻腔发酸。
　　“容小姐。”江让伸出手。
　　他的声音比想象中低沉，像大提琴最低的那根弦震动时发出的声响，直接传达到她的胸腔。
　　容旋伸出手，指尖碰到他掌心的瞬间，触电般的感觉沿着手臂窜上来。她下意识想缩回，却被他轻轻握住——一个恰到好处的商务握手，礼貌，短暂，却在松开时用小指似有若无地划过她的掌心。
　　故意的吗？
　　她抬眼看他，江让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刚才那微小的接触只是意外。
　　“江先生。”容旋听见自己的声音，甜而稳，完美得无可挑剔，“久仰。”
　　谎话。在今天之前，她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
　　“容小姐的画很有灵气。”江让说，目光扫过她身后墙上那幅《八月花园》——画面上，一个女孩背对观者，站在开满绣球花的小径上，远处是模糊的男性身影。
　　容旋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画那幅画时，根本没想过要画什么男性身影。只是收笔时，手仿佛有自己的意识，在远处添了那么一个轮廓。
　　“谢谢。”她努力维持笑容，“江先生对艺术也有研究？”
　　“略有涉猎。”江让从西装内袋取出名片，递给她时，指尖再次与她的相触，“尤其是对‘反复出现的意象’很感兴趣。”
　　名片是深灰色的，纸质厚重，上面只有简单的名字和联系方式：江让，建筑设计师，一个电话号码。
　　没有公司名，没有头衔，没有任何多余信息。
　　就像他这个人一样，简洁，克制，充满未言明的故事。
　　“江先生的名片很特别。”容旋说。
　　“只给特别的人。”江让回答，声音里有一丝她抓不住的情绪。
　　李女士适时插话：“江先生，那边王总想跟您聊聊新馆的采光设计……”
　　江让微微颔首，对容旋说：“期待下次见面，容小姐。”
　　他转身离开，黑色西装在展厅的灯光下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
　　容旋站在原地，捏着那张深灰色的名片，掌心的汗几乎要浸湿纸张。
　　“怎么样？”闺蜜苏晴不知何时凑过来，压低声音，“那个建筑顾问，帅得有点过分了吧？”
　　容旋把名片小心地放进手包：“还行。”
　　“还行？”苏晴挑眉，“你刚才握手的表情，像是被电击了。”
　　“高跟鞋不舒服。”
　　“骗鬼呢。”苏晴挽住她的胳膊，“不过说真的，这位江先生可不简单。三十出头，已经是业内炙手可热的设计师。而且听说背景很深，父亲是——”
　　“我不感兴趣。”容旋打断她，声音比预期中尖锐。
　　苏晴愣了一下，仔细看她：“旋旋，你脸色不太好。怎么了？”
　　怎么了？
　　容旋也不知道。她只是突然觉得很累，心里某个地方空了一块，又好像塞了太多东西。那个男人的眼睛，他的声音，他掌心的温度，都让她感到一种近乎疼痛的熟悉。
　　“可能最近赶画稿太累了。”她揉揉太阳穴，“我想先回去。”
　　“我送你。”
　　“不用，我叫车。”容旋勉强笑笑，“你玩的开心。”
　　走出美术馆，夏夜的热浪扑面而来。容旋深深吸了口气，试图驱散胸腔里那股莫名的窒闷感。
　　手机震动，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
　　“你的‘春日记忆’系列里，第三幅画右下角的签名日期，是错的。2018年6月没有31号。——江让”
　　容旋的手指僵在屏幕上。
　　她立刻打开手机相册，翻拍画作的照片——第三幅《晨雾》，右下角她亲手写下的日期：2018.6.31。
　　真的错了。
　　可是那个日期……她为什么会写错？她作画时一向仔细，签名日期从不马虎。
　　更诡异的是，江让怎么会注意到这么微小的细节？在那么多画作中，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错误？
　　容旋盯着那条短信，犹豫了几秒，回复：
　　“谢谢江先生指正。可能是笔误。”
　　几乎立刻，回复来了：
　　“不是笔误。2018年6月31日，你有一场很重要的约会，但对方没有来。所以你在潜意识里延长了那一天。”
　　容旋站在美术馆门口的台阶上，夏夜的风突然变得冰凉。
　　她完全不记得2018年6月有过什么重要约会。那一年她刚毕业，忙着找工作，忙着在插画界站稳脚跟，根本没时间谈恋爱。
　　手指颤抖着，她打字：
　　“江先生是不是认错人了？”
　　这一次，等了五分钟，回复才来：
　　“也许吧。晚安，容旋。”
　　他叫了她的名字。不是“容小姐”，是“容旋”。
　　像老朋友，像曾经很亲密的人。
　　像他们认识很久，久到已经经历了足够多的故事，多到她应该记得，却偏偏忘得一干二净。
　　容旋关掉手机，抬头看城市的夜空。霓虹灯模糊成一片片色块，像她画中那些朦胧的背景。
　　她叫了车，报出地址后，疲惫地靠在座椅上。车窗映出她的脸——甜美，温软，一副被生活善待的模样。
　　只有她自己知道，心里有个地方，常年积雪。
　　车驶过高架桥时，容旋突然想起什么，从手包里翻出江让的名片。深灰色，简洁，背面上有一行极小的烫银字，她刚才没注意：
　　“第三次。”
　　第三次什么？
　　名片在指间翻动，路灯的光划过纸面，那行字时隐时现。
　　第三次见面？第三次合作？还是……
　　车突然刹车，容旋身体前倾，名片从手中滑落，掉进座椅下的阴影里。她弯腰去捡，指尖刚碰到纸面，一段记忆毫无征兆地撞进脑海——
　　雨声。很大的雨。
　　小小的她躲在滑梯下面的空间里，浑身湿透。然后有人来了，是个少年，撑着黑色的伞。他蹲下来，伞倾向她，自己的半边肩膀淋在雨里。
　　“别怕。”少年说，“我陪你等雨停。”
　　他的眼睛很亮，像今晚江让的眼睛。
　　记忆碎片一闪而过，快得抓不住。容旋直起身，心脏狂跳。
　　那是什么？她八岁时的记忆吗？可为什么那么模糊，又那么真实？
　　“小姐，到了。”司机说。
　　容旋下车，站在公寓楼下，手里紧紧捏着那张名片。她抬头看自己家的窗户，黑着灯，像一只沉默的眼睛。
　　手机又震动，这次是苏晴：
　　“安全到家了吗？那个江让刚才问我你的联系方式，说想约你聊聊艺术合作。我给不给？”
　　容旋盯着那行字，很久很久。
　　夜风吹起她的裙摆，远处的便利店亮着24小时的灯。这个城市有八百万人，每个人都有故事，每个人都有秘密。
　　而她，容旋，28岁的插画师，甜美可人，事业小成，生活平静。
　　为什么那个叫江让的男人出现后，一切都开始出现裂痕？
　　她打字回复苏晴：
　　“给他。”
　　然后，在进电梯前，她又补了一句：
　　“晴，你有没有觉得……我好像忘记了一些很重要的事？”
　　电梯门合上，镜面映出她困惑的脸。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江让站在落地窗前，手里拿着一本旧素描本。本子的扉页上，是稚嫩的笔迹：“给小旋，等你长大后，要记得我。——江让，2002年夏”
　　他翻到最后一页，那里贴着一张照片——18岁的容旋，扎着马尾，笑容灿烂，靠在他的肩上。照片背面，是他自己的笔迹：
　　“第二次。她又忘了我。但没关系，我会等她第三次想起，或者第四次，第五次……直到她不再需要忘记。”
　　窗外的城市灯火通明，江让闭上眼睛。
　　第三次了。
　　这次，她能记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