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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八岁那年的雨 ...

  •   苏晴的心理诊所在梧桐街道的拐角处,二楼,有大片的落地窗和永远弥漫着的薰衣草精油味道。每周三下午,容旋都会来这里,名义上是“闺蜜下午茶”,实际上是苏晴不动声色的心理维护。
      “所以你真的把联系方式给他了?”苏晴递过一杯洋甘菊茶,眼睛盯着容旋的脸,像在观察某种稀有标本。
      “你不是建议我给的吗?”容旋捧住温热的杯子,指尖的凉意慢慢退去。
      “建议归建议,没想到你这么听话。”苏晴在她对面的扶手椅坐下,白大褂搭在椅背上,“那个江让,看你的眼神不太对劲。”
      “怎么不对劲?”
      “像认识你很久了。”苏晴啜了一口茶,“但据我所知,你们在这次美术馆开幕式之前,毫无交集。”
      容旋沉默。落地窗外,梧桐叶在午后的风里翻动,光影斑驳地洒进来,在地板上晃动。她忽然想起昨晚那个雨中的碎片记忆——滑梯,少年,黑色的伞。
      “晴。”她轻声说,“我小时候……是不是经历过什么创伤?”
      苏晴放下茶杯,专业表情上线:“为什么这么问?”
      “我昨晚想起一些片段。八岁左右,下雨天,我躲在什么地方。”容旋努力描述那种感觉,“很害怕,然后有人来了……是个男孩。”
      “这很正常,童年记忆本来就是碎片化的。”
      “但那种感觉很强烈。”容旋转动着茶杯,“恐惧,然后安心。像坐过山车,从最高点掉下来,又被接住了。”
      苏晴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作为容旋的心理医生兼闺蜜,她知道容旋的记忆里有些空白区域——不是失忆,而是某些片段的模糊化。这是心因性记忆障碍的典型特征,通常与童年创伤有关。但容旋一直拒绝深入探讨,仿佛潜意识里知道那里有地雷。
      “你想谈谈那个男孩吗?”
      容旋摇摇头:“我只记得一个轮廓。还有……”她顿了顿,“一把黑色的伞。”
      话音刚落,手机震动。屏幕亮起,是一条短信:
      “明天下午三点,梧桐街27号咖啡馆,想聊聊‘春日记忆’系列的衍生合作。方便吗?——江让”
      梧桐街27号,就在苏晴诊所隔壁。
      容旋抬头,对上苏晴探究的目光。
      “他约你?”苏晴挑眉。
      “嗯。”容旋盯着那行字,忽然注意到短信发送时间——14:08。
      现在是14:10。他两分钟前才发消息,但她手机收到的时间却是14:08。时间差。
      为什么会有时间差?
      “怎么了?”苏晴问。
      “没事。”容旋压下疑惑,回复:“方便。”
      回复几乎是秒到:“好的。另:建议你明天穿平底鞋,那家咖啡馆的楼梯有点陡。”
      他怎么知道她习惯穿高跟鞋?
      容旋盯着手机,感觉有张无形的网正从四面八方收拢,而她是网中央的蝴蝶。
      ---
      第二天下午两点五十分,容旋站在梧桐街27号的门口。
      她听了江让的建议,穿了平底鞋——双米白色的帆布鞋,配一条浅蓝色棉麻连衣裙,头发散着。照镜子时她觉得自己像个大学生,而不是28岁的职业插画师。
      咖啡馆的门是旧的木门,推开时有清脆的铃铛声。室内光线昏暗,有旧书和咖啡豆混合的味道。楼梯果然很陡,木质台阶被磨得发亮。
      江让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背对着楼梯。容旋上来时,他正望着窗外,侧脸在午后的光线里像一尊雕塑。
      “江先生。”她出声。
      江让转过头。今天他没穿西装,简单的白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他起身,为她拉开对面的椅子。
      “谢谢。”容旋坐下,手包放在腿上,手指不自觉地抓紧了布料。
      “喝什么?”江让问。他已经点了一杯美式,黑色的液体在白色瓷杯里,一口没动。
      “拿铁,谢谢。”
      江让向服务员示意,然后目光转回容旋脸上。他的注视很直接,但不冒犯,像在欣赏一幅画,或者确认某件珍贵物品的完好程度。
      “昨晚睡得好吗?”他突然问。
      容旋怔了怔:“……还好。”
      “你失眠的时候,喜欢数羊还是数雨滴?”
      这个问题太私人,太突兀。容旋感到一阵不适:“江先生,我们还是谈合作吧。”
      “合作只是借口。”江让说得平静,“我想见你,需要一个理由。”
      空气凝固了几秒。服务员端来拿铁,奶泡上的拉花是片叶子形状,完美,精致,像这个下午本身一样虚假。
      “江先生。”容旋努力保持冷静,“我们昨天才第一次见面。”
      “是吗?”江让拿起咖啡杯,没喝,只是看着杯沿,“你确定是第一次?”
      “我确定。”
      “那你为什么不敢看我的眼睛?”
      容旋猛地抬头,对上他的视线。那一刻,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炸开——不是记忆,是感觉。一种深埋的、古老的、带着痛楚的熟悉感,像旧伤口在雨天发痒。
      “我们以前认识。”她说,不是疑问,是陈述。
      江让放下杯子:“你希望认识,还是不希望?”
      “我希望你说实话。”
      “实话往往伤人。”江让望向窗外,梧桐叶的影子在他脸上晃动,“尤其当它关于遗忘。”
      遗忘。
      这个词像钥匙,打开了容旋心里的某个锁。她忽然想起苏晴诊室里那些关于记忆障碍的书,想起自己画中那些模糊的男性侧影,想起2018年6月31日那个不存在的日期。
      “我忘了什么?”她问,声音轻得像怕惊动什么。
      江让转回头,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个文件夹,推到容旋面前。
      “打开看看。”
      文件夹是普通的牛皮纸色,但边角已经磨损,显然有些年头了。容旋的手指在封面上停留了几秒,然后翻开。
      第一页,是一张照片。
      八岁的她,穿着黄色雨衣,站在公园的滑梯旁,笑得眼睛弯成月牙。她身边站着一个男孩,十二三岁的样子,穿着蓝色T恤,手搭在她肩上。男孩的表情有点别扭,像不习惯拍照,但眼睛亮晶晶的。
      那个男孩,是年轻的江让。
      容旋的手指抚过照片。纸质已经发黄,但图像清晰。她记得这件黄色雨衣,是妈妈买的,背后有小鸭子的图案。但照片里的场景,她毫无印象。
      “这是……”她抬头看江让。
      “2002年夏天,你八岁,我十二岁。”江让的声音很平静,像在叙述别人的故事,“你父母吵架,你跑到公园躲雨,我在那里遇见你。”
      滑梯。雨。黑色的伞。
      记忆碎片再次浮现,这次更清晰:雨声哗哗,她缩在滑梯下面哭,然后一双运动鞋出现在视线里。她抬头,看见一个少年,撑着一把黑色的大伞。伞向她倾斜,雨水打湿了他的肩膀。
      “别怕。”少年说,“我陪你等雨停。”
      “然后呢?”容旋听见自己问,声音干涩。
      “然后我们成了朋友。”江让翻到下一页,是几张儿童画——稚嫩的笔触,画着两个小人手牵手。“你画的。你说要当画家,我说要当建筑师,建不会漏雨的房子。”
      容旋一张张翻看。画里有公园,有秋千,有冰淇淋,有两个孩子并肩而坐的背影。每一张右下角都有签名:小旋,2002年夏。
      这些画风,和她现在的风格一脉相承。那种温暖的色调,柔和的线条,对光的敏感捕捉。原来从八岁起,她就喜欢这样画画。
      “我们认识了多久?”她问。
      “三个月。”江让说,“暑假结束,我父亲工作调动,我们搬走了。我留给你一本素描本,让你长大后记得我。”
      “但我忘了。”容旋说,这不是疑问。
      江让沉默了几秒:“那年秋天,你母亲带你来看心理医生。诊断记录显示,你在经历‘家庭暴力目睹’后,出现了选择性遗忘。你把那段时期最痛苦的部分——父母吵架,还有……和我告别的部分,一起封存了。”
      咖啡馆的音乐换了一首,爵士钢琴,慵懒的旋律在空气中流淌,与容旋此刻的心情形成残酷的反差。
      “你为什么现在告诉我这些?”她问。
      “因为你想知道。”江让合上文件夹,“也因为,这是第三次了。”
      第三次?
      容旋想起他名片背面的字:“第三次”。
      “什么第三次?”
      江让看着她,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碎裂又重组:“八岁一次,十八岁一次,现在是第三次。”
      十八岁?
      又一个记忆炸弹。容旋感到眩晕,她扶住桌沿:“十八岁……我们也认识?”
      江让没有回答,只是从文件夹里抽出另一张照片,推到容旋面前。
      大学校园,梧桐树下,18岁的容旋和22岁的江让。她靠在他肩上,笑得很灿烂,手里拿着冰淇淋。他低头看她,眼神温柔得能融化冬雪。
      照片背面有字:“第二次遇见。这次,我会更小心地爱你。——江让,2012年秋”
      “我们……”容旋的手指颤抖,“我们恋爱过?”
      “三个月。”江让说,“和八岁那年一样,三个月后,你又忘了我。”
      “为什么?”
      “你母亲病重,你在医院陪护两个月,压力过大。”江让的声音终于有了裂痕,一丝痛苦漏出来,“心理防御机制再次启动,你把最在意的人——我,从记忆里清除了。”
      容旋盯着照片上年轻的自己。那么快乐,那么依恋地靠着江让。可她对这一切毫无记忆。
      “如果这是真的。”她艰难地说,“为什么我身边的人,我妈妈,苏晴,从来没提过你?”
      “因为我请求他们不要说。”江让看向窗外,“苏晴是你大学时的心理医生,她了解你的情况。你母亲……她感激我在你十八岁那年的陪伴,但也怕刺激到你。”
      “所以你们一起瞒着我?”
      “不是隐瞒,是保护。”江让转回头,眼神认真,“容旋,你的遗忘不是疾病,是自我保护。每次当你对某人产生深刻的情感联结,同时又经历巨大压力时,你的大脑会选择‘删除’那段情感,以保护你不被痛苦淹没。”
      容旋想起苏晴诊室里的那些书,想起自己总是避免深入的情感关系,想起那些模糊的画中身影。
      “所以我是……情感上的刺猬?”她苦笑。
      “你是幸存者。”江让纠正,“用最聪明的方式保护自己的心。”
      服务员过来续杯,短暂打断了对话。容旋趁机深呼吸,试图理清这疯狂的一切。
      “为什么现在告诉我?”她又问了一次,这次语气不同,“既然你们决定保护我,为什么打破规则?”
      江让沉默了很久。窗外的阳光移动,照在他手上,容旋看见他无名指上有一道浅浅的戒痕——曾经戴过戒指,又摘掉了。
      “因为这次不一样。”他终于说,“28岁的你,已经足够强大,可以面对真相。也因为……”他停顿,像在斟酌每个字,“我不想再当你的陌生人了。”
      “如果我又忘了呢?”容旋问,这个问题脱口而出,连她自己都惊讶。
      江让笑了,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笑,嘴角上扬,眼角有细纹:“那就再一次。重新认识,重新开始。反正我擅长这个。”
      疯了。这个人疯了。她也疯了,居然坐在这里听这种荒谬的故事。
      但那些照片是真的。那些画是真的。那种熟悉的感觉,是真的。
      “我需要时间消化。”容旋站起来,手在发抖。
      “当然。”江让也起身,“文件夹你带走。里面还有一些东西,或许能帮你找回更多的记忆。”
      “如果我不想找回呢?”
      “那也是你的选择。”江让说,声音温柔下来,“但容旋,遗忘不等于不存在。那些经历,那些感情,它们塑造了今天的你。即使你不记得,它们也是你的一部分。”
      容旋拿起文件夹,牛皮纸的触感粗糙而真实。
      “你希望我记得吗?”她最后问。
      江让看着她,眼神复杂得像深海:“我希望你快乐。记得或遗忘,都行。”
      容旋转身下楼,每一步都踩在回忆的碎片上。八岁的雨,十八岁的梧桐树,二十八岁的咖啡馆。三次人生,三次遗忘。
      走出咖啡馆时,阳光刺眼。她打开文件夹,在最后一张照片的背面,看到一行新字:
      “第三次了。这次我会慢慢来,等你准备好。——江让,今天”
      手机震动,苏晴的短信:
      “谈得怎么样?需要我来接你吗?”
      容旋抬头,看见街对面苏晴诊所的窗户,窗帘后隐约有人影。苏晴在看着她。
      她回复:
      “我需要知道全部真相。关于江让,关于我,关于这二十年来我到底忘了什么。”
      发送后,她抬起头,看向咖啡馆二楼。窗户边,江让站在那里,也在看她。
      隔着一条街,隔着二十年,隔着三次遗忘和三次重逢。
      容旋忽然觉得,这场雨,可能从未停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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